你自做你的天上月,弹你的不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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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今儿个怎抱了把琴来?莫不是……”
缓步走来的这位,是花楼的鸨儿。她年轻时便是位美人,到如今依然是位美人。虽已为人言半老,风情却犹胜昔年。她挂牌时曾有个叫云裳的花名,我素爱唤她一声云娘。
练裙悠逸荡出八分从容,罗袜温柔裹着两分薄媚。凤鞋似踩着人心,一步,一跳,竟是不疾不徐两相应和。
人未及身前,已觉酒香扑鼻。她约莫是杜康亲手造就的人儿,那丰腴皮肉下淌着的哪里是血液,分明都是醇厚至极的陈酿。那檀唇一启呀,更是不得了,醉得那凡夫俗子的心旌颤颤又摇摇。
她将那素绢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便醉得更厉害了,“您这是想什么呢?不过几日没见,当真看痴了不成?”
被这声唤回神来,一低头却瞥见了怀里银灰作底暗金为纹的琴囊。
心下略略满意,此般精美雅致的云缎应是足以配衬这琴,配衬那人。
思及此,不由得稍稍收敛了陶陶模样。
看吧,一想到那清风峻节的正人君子呀,寻欢作乐的兴致生生能减去三分。
但美酒之所以为美酒,纵是不入口,口中亦醺醺然,“云娘这容光可真是一日胜过一日,不止能夺人目,亦能摄人魄呢。”
“爷的嘴甜,也是一日胜过一日。”她的眸光往我怀里轻轻一扫,话音随之一转,“爷方才怕是没听清,我是问爷怀中的琴,莫不是近来楼里哪位琴师讨得了您欢喜?”
“那可真不是,我要赠的人啊,不是这楼里的花,而是这城里的月。”
可不是月吗,冷冷清清,清清冽冽。
那人最是无趣,合该让他多沾沾人世间的烟火气,不然整天端着那副刻板的清正模样,不多时,就真要坐地成仙了。
“您倒也促狭得紧,每每爱把那天上月约到这人间花楼里来。倒也难为那天上月,肯为您屈尊落花楼了。我可要把那些珍馐佳肴、琼浆玉液都寻来,好好招待那罕来的天上月了。”
“云娘呀,你可真是偏心,平日也未见你为我备什么珍馐琼浆,他这一来,你倒好,原是好东西全给他留着呢。”
“爷说这话,着实是冤枉我了。您日日珍馐夜夜琼浆,早就吃厌喝乏了,想来也不用我再为您操心。再者说,您来我这花楼,是专来赏花折花的。我可是日夜操劳,为您收揽天下美色,尽心尽力地做着园丁呢。”
“云娘这一口银牙怕是细细打磨过的,反正我如今是辩不过了。那你且去筹备吧。”话及此,又冲她轻佻地眨眨眼睛,“趁他还没来,顺便再为我找朵会唱小曲的花儿吧,也算是打发打发时间。嗯,前儿个那位叫‘翠柳’的,嗓音便很是不错。”
“就知道爷这德性。”她掩唇,遮了些微揶揄神色,“我这就差人去唤她,您先进屋小坐,茶果酒菜已粗备了几样。”
翠柳这姑娘,虽是不如云娘那般浓烈醇厚,却又胜在鲜嫩娇艳。她正值最是清透明丽的碧玉年华,再兼有一把娇莺般上佳的好嗓,实实在在可得人一声“好花”的赞誉。
“爷今日想听什么?”她抬眸,眸光湛湛,宛如水波,轻轻漾进了看客眼里。
看客哪还有什么要求,这水波已将看客的心彻底泡酥了,“翠柳唱什么,我便听什么。”
她略一沉吟,便拨弦为奏,亮出了嗓。
“贱妾零落章台柳,此身堪折命不由,不知堪折何人手……”
“我竟还从没听过,这又是近来哪位书生写的新词,哪位乐师谱的新曲?”
“让爷见笑了,是我这两日闲来无事强赋了首打油诗,凑合着乱唱罢了。”
“诶,你们一个个的,是专来反衬我有多不学无术的啊。”
翠柳以琵琶掩面,暗自笑开了。
眼见花容吐艳,赏花人欢喜亦然。
“看来我这不学无术还是有益处的,竟有幸能博得美人一笑。”恭维过后,又摇头晃脑地哼出两声,“这小调虽甚是凄恻,却也悦耳,听来颇有些意犹未尽,还请翠柳再多唱上几遍。”
“零落章台柳……”
“咿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琵琶声与歌声一并歇了。
“子谙,你看看你,老把一张美人脸硬板成一副阎王面,吓得人小曲都唱不下去了。”转过脸向人吩咐一声,“翠柳啊,这位活阎王向来喜清净,你且下去吧,顺便告诉云娘一声贵客来了,让她吩咐下人把那劳什子珍馐琼浆都呈上来罢。”
懒懒撑着红木镂花软榻坐起,向他招手。
“来来来,快来看看你的生辰贺礼,我这好兄弟够义气吧?”
“这琴可是我上文老那儿求来的,借着今儿这个好日子送与你了。这琴细说来还真是来之不易,文老苛刻,又是叫我寻这,又是叫我寻那,花了好几年功夫总算才斫成了这把琴,琴材是蜀地的千年青桐,琴弦是吴地的上等蚕丝。就是这名字‘不知音’不大好听,要怪就怪你那老顽童师父非得给它取这么个怪名儿。”
“既是你这等天字头一号俗人的赠礼,便叫它‘不知音’罢。”
乍观起来还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这老爷子一说话,便露出了不正经的本性。
“文老倒也不怕这名字喊出来,坏了您‘斫琴大师’的好名声。再者说,这琴可是赠与您那好徒儿的,您倒也忍心为它取这么个名字。”
“琴是好琴便够了,他感念我这糟老头子的一腔心血还来不及,哪会在意什么名字。”
忆及此,不由失笑,这个老顽童也真是。
却看对面那人,一说到琴,他那惯来死水般无波无澜的眼神一瞬变得烈烈如焚。
这人说来也真是寡淡极了,闲来无甚爱好,只这琴棋书画是样样皆痴,尤以琴痴著称。
他进屋先净过双手,以毛巾细细擦干,方才端正坐下,拆开琴囊,一寸一寸抚过琴身。
诶,反正我一向是认为,肌体的触感最为绝妙,可他呀,倒是只肯对这老木头施手,没办法,不解风情呐。
“不知音?师父真会见人取名。”
纵是说着这等夹带嘲弄的刻薄话儿,声音还是澄澈得一如既往。
任谁也不敢相信,这么个人人夸耀气度非凡的人,在我面前却是如此的不客气。
“小爷我还真就是个不知音的俗人了,那又怎样?”
“那我便把这‘不知音’弹给你这‘俗人’听。”
他无奈笑笑,唇角只微微一提,容色便瞬间鲜活亮丽多了。
“虽说那古语有言在先,说是对俗子不弹。可你这俗子啊,早就让我把那‘五不弹’一一破了个遍。”
也是,不合时宜地央他弹琴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亏得他还屡屡应了。
他将琴轻柔地置于案上,郑重其事地抬手。手指形貌纤长骨节分明,颜色恰如这根根丝弦一般莹白透亮。单看起来,卖相确是极好的,然而若真要摸上一摸,便知薄茧遍布。毕竟,他这琴痴可是十几年如一日地练琴。他为琴做出的牺牲着实不少,走弦的左手,指甲修剪得极短,弹弦的右手,却刻意蓄出一截指甲,记得我还因这双“阴阳手”取笑过他。
神思被悠远的琴音猛然拽了回来。
泠泠淙淙,缓缓汇涌。
大抵是为试音,他只略弹了一小段便罢手,“果然是把好琴。”
“我赠你的琴,当然是好琴了。还有,我哪里不知音了?我这俗人啊,虽是没听见高山,却也听见了流水。”我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
他却毫不留情地回话:“你这也听过不下百遍了,要还是不知音,我又何必枉费时间?”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话茬。
“进来吧。”
云娘领着几位小美人儿过来了,将大大小小的餐盘酒具摆满了案几。竟是云娘亲自为我俩分筷斟酒,真是他一来,连带着我的待遇都高了不少。
待她们全退出去了,他才又起了开口的兴致。
“你那双眼珠子都快跳出来黏在人裙边,跟人一并走了。”
“色之一字,销魂蚀骨。你这人却无福消受,真是可怜见儿的。”
“雅淳啊雅淳,世伯为你取这字,就是想要压上一压你那轻浮劲儿,我倒见你这轻浮劲儿不减反增啊。”
他在我面前简直幼稚得可怕,总要与我为一些无谓琐事驳来驳去。
有菜有酒,有两张美食佳酿都塞不住的嘴。
话题越发无边无际了,到头来竟又落在了我身上。
“听闻你定婚了?”
“竟连你这日日埋头典籍不理俗务的翰林,都已听闻了?”
前些日子,父母总算是为我敲定了婚事。按理说就我这浪荡子,门户相当的人家哪里愿把姑娘推进我这大火坑,无奈之下,家里便放任我蹉跎了这些年。可偏巧不巧,王侍郎的幺女竟意外瘸了脚。王侍郎与我那父亲一拍即合,反正门户也相当,我俩如今也都是亲事难为,不如干脆就相互耽误一下,不再去连累他人了。
“王家幺女,我虽是不曾见过,却也听闻过。据说相貌端正且品性贞淑,如今纵有脚疾,也是便宜你了。”
他向来有分寸,今日饮酒却是生猛了许多。这所谓的玉液琼浆虽好,酒性却也极烈。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不管不顾地饮酒,估计今日是能赏上一番他的醉态了,若是见他露了洋相,日后可又多了一桩取笑他的把柄。
“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什么意见。倒是你,应该不愁娶妻吧,怎的也拖到了这把年纪?”
他笑了起来,身子也随着笑声轻轻颤着。
他果真是醉了,平日最在意体统不过的人,这一醉啊,也就不成体统了。
“我啊,我……中意一人……许久了。”
笑声回响很久,才歇了下来,随即又是细弱低微如同蚊呐的一声。
“是谁啊,娶了她不就成了。”
“他呀,最好美色不过了,可惜不好我这色。”
他晃晃悠悠地挺直了身体,却又前倾了些,距我更近了,我便趁此时机仔仔细细地瞧了瞧他。
平日虽也心知我这好兄弟容貌俊俏,却也没刻意留心,这一留心啊,真是,怎么比我好看那么多?怪不得满城的小姑娘都把他视作如意郎君。
他醉得厉害,身形有些稳不住,又猛地向前一晃。为免他这张漂亮脸蛋砸到盘里糊上一层油,便伸手托住了。
触手本觉沁凉如冰,不知怎的又顿觉一瞬升了温,纵然微烫,却也无损凝脂般的上佳触感,我竟有些爱不释手。
轻薄的一层肌肤在红烛微光的映照下越发透亮,上面还长有一些极为微小的细细软软的绒毛,为他平添了几分可爱。
倒也鲜见他这般低眉顺目,真还得归功于云娘,她好酒又善品酒,由她寻来的琼浆玉液当真是非同一般,竟能让这等光风霁月的人物也醉成如此模样。
从来收敛得当的风情借着这股酒劲流泻出来,眉梢眼角尽染了片片晕红,这张美人脸总算是尽了些惑人的本分。
端详片刻,缓过神来,便将他低垂的脑袋扶正,见他大概是不会再倒,才缓缓撤了手。
“我也算是饱览了不少美色,但子谙在我脑里的那本美人名鉴上,也是得居于首页的。只是啊,你得好好改改那副生人勿近的端肃脾性,不然真是叫人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
话音未落,他便仓促又急切地回了嘴。
“你为何没有非分之想?”
仅仅一方窄窄案几相隔,他抬头看我。
眸光宛若出鞘之剑,让人不敢直视。
醉酒的人不讲道理,细想起来这一句着实回得莫名又生硬。
此时此地唯一清醒的人却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推敲,这质问究竟莫不莫名生不生硬。
这短短一声入了耳朵,变作串炮仗在脑里炸开来,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鼓噪,所有想法就都这么给炸没了。
我沉吟许久,干哑的喉咙终究只憋出了一个单音。
“啊?”
我捧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
可那人倒好,再没了回应。
抬眼一看,他却是已然醉倒了。
长夜漫漫,长街寥寥。
一路踉跄,背上这一琴一人可真是够我受的。
还不是他向来好洁,又绝不许旁人碰他的琴,所以这百十来余斤的重量,只能由我亲自负上了。
这琴是好琴,这人也是好人。
可好琴与好人都是坏人玩不起也不敢玩的。
但我呀,生来就是个玩世不恭的坏人。
子谙,非分之想,我确实有过。
但我这个坏人坏得不够彻底,心知由来多情比无情更为可恨,何必再用多情耗着你。
此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我自眠我的人间花,宿我的章台柳,你自做你的天上月,弹你的不知音。
酒醒了,也就别再见了。
汗水渐渐浸透了锦衣,后颈也渐渐多了几行蜿蜒的水迹,我不敢细想,只作是汗水。
冷风只轻轻一吹,便通体凉透。
脚下的步伐本欲加快些许,却又想着这是最后一次送你回府,也是最后一次与你同行,还是慢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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