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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顶礼帽似乎还在脑海一角兀自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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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露出一双灼灼的眼

-----正文-----

十来年前,我曾看过一部名为《福贵》的电视剧。

那时年纪尚小,时隔多年剧情已记得不大明晰了。但当年看过后刻在心上的情感烙印,却并未被时光消磨殆尽,仍完整留存至今。

或许真实的声音画面给人的感官冲击更大,但文字亦给人更大的余地去体悟与思考。

而今翻看了电视剧所依据改编的原著——《活着》。

封面上无疑印的是活着两个大字,书页里却满是纷至沓来的死亡。

如果说,看过之后的心情能够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那应该是黑色,是那种用颜料反复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

这一片黑被文字化成的手硬生生地从我胸腔里掏了出来。我毫无反抗之力地任由它把这一片黑分离揉捏成了两团墨,随即又将其蛮横粗暴地塞进了我的双眼。

那墨被瞳仁贪婪地吮吸着,可瞳仁却也挑剔,它们嫌弃起了为其喂食的文字的鲁莽大意,居然连将着把无用的水也硬塞了进来。它们极厌恶似的,把水吐了出来。

水滴如同连串的玻璃珠子踊跃地跳出眼眶砸向地面,眼眶大大方方地还了它们自由,地面也欣然地对它们敞开了冷硬的怀抱。

不一会儿,碎尸遍地。

我听见了接连的轻响,那是死亡不绝的回响,微弱而连绵。多么温情,又多么壮烈。

合页后,我搔首良久,千头万绪终究是无从谈起。

算了,我便只谈谈家珍,谈谈我心目中的家珍。

1.

我从未设想过,将会嫁给怎样的一个男人。

直到徐家少爷请的媒人上了门,我总算回过味来。

家珍,家珍,终有一日要离家嫁人,便不再是家中所珍,也便再不能自居为家珍了。

作为爹爹的独生女,我原以为他会照例推拒,再多留我几年,没成想,他竟应允了这桩婚事。

“家珍啊,这徐家少爷虽说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但他家境殷实,你嫁过去,定然不会短了你的吃穿用度。爹也听说了,他在家里吵闹着非你不娶,徐家也向我许诺了绝不会再纳妾,既是如此……”

在爹爹颇有些心虚气短的絮叨声中,我忽而回想起了,这个徐家少爷,我确是见过的。

“家珍,你看,那是谁家的呆子?”

“那人是在看家珍吧?哼,我们四个漂亮姑娘可都在这儿呢,就数家珍最是招人。”

“诶,果然是在看家珍,你们快看,那人竟生生看直了眼!”

那晚穿在身上的是件月白缀点梅的软缎旗袍,袍底服服帖帖地垂坠至脚踝,袍叉仅开至膝上一寸。再之上,是一排紧密精巧的梅花样式的盘扣,恰到好处地挡了挡旁人过分窥伺的目光。

我原不怎么穿旗袍,倒是这些个好女伴非得鼓弄着我穿上。

原委却是近来城里新开办了所夜校,说来是夜校,实则是女校。城里的女孩子们都高兴极了,女伴们也都个个兴奋起来,操心自己的事还不够,还非要为我瞎操心一通。

她们强拉着我去剪了短发、买了高跟鞋、挑了新旗袍,漂亮虽说是漂亮,但我总觉着不大适应。

“家珍,现在是新时代了,现在的女性就该时髦大方。”

她们口中的时髦大方却为我惹来了爹爹的疾言与厉色,好在没过多久,这城里时髦大方的女性越来越多了,爹爹才又软下了态度。

我便也跟着这城里的女性,习惯了所谓的时髦大方。尽管走路的时候,还是会时有留心细高的鞋跟与裸露的小腿,每走一步,身子也便重心不稳似的随之一晃悠。

女伴们却还嬉笑言道:“这便叫做,摇曳生姿了。”

我略移了移手中拎着的煤油灯,顺着女伴们的视线朝向看了过去,这一看刚好就撞上了那人直愣愣的目光。这目光烈烈,直令人面飞艳霞未染而红,仓促间连忙转过了脸。

“咦?那不就是徐家大少爷吗?”

“徐家大少爷?就是那个青楼常客徐少爷?还真是他!”

“这登徒子还真看上了家珍不成?家珍,快走,那人可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被女伴拉着加快了脚步,鞋跟敲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顿时绵密了起来,“哒哒哒”一阵乱响,听来颇像是爹爹特意托人为我买的那台据说是美国产的缝纫机在响,那物件说来也真是稀奇,佣人们也觉纳罕,每次用它都有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专凑到跟前来听个响。

鬼使神差地,疾步中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竟还在巷角痴痴望着。

斜斜垮垮靠墙倚立,身罩深蓝长衫,头上一顶歪斜礼帽。那墙将将要把帽子掀落,他却全无所觉地一味望着。

他的面容许是天暗已无甚印象了,但那顶礼帽似乎还在脑海一角兀自掀着,只露出一双灼灼的眼。

我却没成想,一面之缘,这人竟真就认准了我。

“日子已经订好了,嫁妆我也开始筹备起来了。你放心,爹爹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我一时心乱,又一时心安。

心乱于那人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弟,又心安于好歹我也是见过他的。

他,便是我的男人了。

2.

有庆安然地闭着双眼躺在我臂弯,眉目间已然能看出些许福贵的影子。

有庆这名字,是爹爹取的。说是他取的,也不大确切。爹爹自认是个商人,生怕自己取的名字不够好,特意去请教了几位老先生,最后才定下了有庆。定下了名字后,他还时不时要摇头晃脑地念叨上一番,“有庆未尝不怡。”

我生下了有庆,爹爹着实是高兴坏了。

我知道,他是想着这陈记米行总算是后继有人了,尽管将来或许得改叫徐记米行了。

爹爹心里虽说是恨极了福贵,但他骨子里是个蛮传统板正的人,还是愤愤不平地让有庆随他爹姓了徐。

“我真是不乐意让有庆跟那头畜生姓,但天下哪有子不随父姓的道理呢?哼,真是便宜他徐家了。好在我的好外孙啊,除了这姓跟徐家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爹爹一面说一面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有庆的小脸蛋儿。

我犹疑片刻,还是开了口,“爹,我得带着有庆回去。”

爹爹自顾自地摸着有庆,并不答话。

我复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回去?回哪去?”

他收回手,两颊因过分激动而开始泛红,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我沉凝一瞬,下定了决心。

“爹,我真放心不下家里,放心不下凤霞,放心不下娘,放心不下……福贵。有庆也终归是凤霞的弟弟、娘的孙子、福贵的儿子,我得带着他回家去。”

“那你就放心得下爹?放心得下这个家?爹费尽心思养你到大,可不是让你去作践自己的。再者说,那畜生到底有什么好惦记的?自作孽不可活!有庆不需要那么个爹,你也不需要那么个丈夫!你真不能再被他拖着了,他已经拖垮了徐家,拖垮了他爹,接下来就是拖垮你呀!”

“爹,福贵本性不坏,他以前只是被花花世界迷了心窍,现在也知错改过了,您就让我和有庆回去吧。”

“不行!当初让你嫁给他受他欺侮就是个错误,再让你回去陪他吃苦更是错上加错了!”

“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命里注定要嫁给他,我认了,您又何必这样呢?”

这话成功地噎到了爹爹。

他脸上那两朵红云倏忽失了色,变作了两朵惨淡黯沉的云。

“这哪里是命,是爹做错了啊!是我非要贪徐老爷口中那几分薄利,硬是把你许配给了那畜生,让你受尽委屈。我陈记米行又不是收不来米,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干脆把你留在家里多好啊。可惜了,我的家珍,我视若珍宝的家珍啊,白白地给他们徐家糟蹋这些年。碍于面子,徐老爷在世时,我不好接你回来,现在可算是把你接回来了,你还想回哪儿去?”

“爹,我跟福贵已做了这些年的夫妻,从踏进徐家门那天开始,我便成了徐家人。我怎么忍心就这么看着他们吃苦受难?我怎么忍心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我得带着有庆回去,不然,家真要散了。”

“你哪儿也不准去!这里就是你和有庆的家,你要敢带着有庆踏出这家门半步,我们便再也做不成‍‎‍‎‌父‍‍‎‌女‎‍‌‍‌了!”

爹爹从来说一不二,这话摆在这里,就如同在我面前搁了把剑。这‍‎‍‎‌父‍‍‎‌女‎‍‌‍‌情分断是不断,选择权在我这里,可我……没有选择。

“爹,对不起。”

我仔细把有庆包好,缠在背上,又随意包了几件衣服和必需用品,挽在肘间。

我步履艰涩地从爹爹身边走过,余光瞥见了一点水痕,也不知是谁的泪水溅湿了他的袖角。

他突然拽住了我,往我手里塞了一袋银元。

“钱不多,什么时候用完了,你就回来吧。”

他声音轻飘飘的,像是突来的一阵风,失了分量,单薄得可怕。

“也别太省,拿这钱出门还是请个轿夫吧,十多里路呢,你还带着有庆。”

爹爹到底还是心软了。

“谢谢爹。”

他松开手,我迈开脚。

走出陈家大门时我没有哭,经过米行时却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有庆还在腹中的时候,我也在这里哭过一回,那时夜已深,爹爹还在店里,我便捂着嘴巴看着他的身影无声落泪。

现在天色蒙蒙发亮,米店还没有开门,我在零星几个路人好奇的目光中纵声哭泣,直到嗓子沙哑眼泪流尽,才又擦净泪痕继续前行。

路很长,脚下的每一步迈得都很艰难,却又很踏实。

这是我离家的路,也是我回家的路。

我不敢想爹,不敢想他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于是我想着回家,想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我想着凤霞,她是不是又高了?

我想着娘,她是不是又老了?

我想着福贵,他是不是又瘦了?

我一时伤心,一时又开心。

我一时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一时又偷偷摸摸地把步子放缓。

远远地望见了茅屋的顶,我顿住步子。

整好散乱的鬓发,又重新用点翠银簪在脑后简单挽了个大方得体的发髻。

理好歪斜的衣襟,细细抚平了最爱的这套水红香云纱旗袍上起伏的褶皱。

绣花鞋轻巧点地,家渐渐近了。

3.

我从不指望生活能有多好。

你输光家业的时候,我就想着,你戒赌就好。

你一去不返的时候,我就想着,你回来就好。

幸好,这两者,都如愿了。

可生活还有更多不好,更多不如愿。

娘死了,有庆死了,凤霞也死了。

这一生啊,也就这么勉勉强强地过去了。

对不住的人应该不算多,爹一个,凤霞一个。

遗憾的事应该也不算多,只不过是再不能为你做新鞋了。

这些个对不住,这些个遗憾,都先欠着,我下辈子再慢慢还吧。

福贵,嫁给你,死在你前头,其实都挺好的。

你一眼相中了我,又将亲手埋了我。

说来,大抵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不如来世,还一起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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