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Transatlantici

热门小说推荐

横渡大西洋

-----正文-----

英短金渐层从书架跳下来,踩在米白色地毯上。乔鲁诺·乔巴拿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例行检查邮箱。他点开新邮件提醒,读到如下生硬无趣的内容:“论佛罗伦萨当地三大家族否决灯具走私通行一事,干部奥尔多·蒙塔德拉提议……”

发件人是潘纳科特·福葛,某位两个月前才从威尼斯回到那不勒斯的帮手,某个谈不上熟悉也谈不上完全陌生的过去伙伴。乔鲁诺只记得对方最初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淡,平日待人接物礼数周全,提议有建设性,没有不良嗜好等等。至于米斯达口中那些添油加醋的往事,大都是不可信的。乔鲁诺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向福葛本人求证,毕竟两人的关系还没到可以谈天说地相互开玩笑的程度。所有关于潘纳科特·福葛的信息都混杂于上百行密密麻麻的文字当中。乔鲁诺一次又一次仔细浏览邮件,想从遣词造句中捕捉到主人的脾性,结论依旧是不可知。

由此可见,潘纳科特·福葛是个不着痕迹的惯犯。

乔鲁诺关掉邮件,伸手挠猫咪的下巴,喵咪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呜咽两声就跑开了。乔鲁诺抬起头,望向门的方向,看到米斯达正踏入房间,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沙发上。

“我要累死了。”

六个替身叽叽喳喳地从枪手身上下来,争夺水果盘子里的橘子瓣。枪手一手掂起最大那块往嘴里送,含着食物报告自己在罗马三天的见闻,旋即又脱掉了鞋袜,原地摊开手脚后靠。乔鲁诺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猜是他刚从福葛那里过来,之前听说他们私下聚会喝酒,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米斯达一个人在倒废话,福葛从何得以的耐性无人得知。乔鲁诺只见过福葛和纳兰迦打架的场面,过程狂风暴雨最后又不了了之,他有留意福葛的道歉,语气自然,态度诚恳,倒是比交上来的报告生动得多。

“老子一脚开铁门,二号告诉我那小子在左边的房间,正打算顺着床单溜到三楼。我哪能让他就这么跑掉,喂了他两颗子弹。他以为我要打穿他屁股,吓得蹲坐在地上。真是的,两个月前还有头有脸的人物,关键时刻却表现得像个窝囊废,这样的人怎么会当上干部? 怪了,怪了……”

乔鲁诺默不作声,示意米斯达继续,想着福葛在听这段话时会不会提醒他不要大意,但米斯达没有谈及福葛,也没有察觉到乔鲁诺的真正意图,一个劲地把话题扯到天远,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谈到最近在杂志上看到新电影海报,再从女演员手上的珠宝讲到特里休的近况,最后又从布加拉提在海边的别墅跳回纳兰迦的家乡来信,偏偏没有论及离他们最近的福葛。乔鲁诺为自己倒了两杯白开水,看着六号和七号给米斯达拿来冰镇饮料,掩着呵欠在米斯达对面坐下。枪手蹬开自己的靴子,双脚架上桌子,嘀咕自己是不是还有事情没有说。他似乎思索了好一阵子,才磕磕绊绊地开口。

“乔鲁诺,你记不记得之前跟我们一起在布加拉提手下做事的……和你相处过两三天的……那位……”

当然记得,他都给我写了两个月的长邮件了。乔鲁诺在心底叹气,耐着性子等米斯达补完整段古怪的介绍。而枪手挠着头,绞尽脑汁寻找适合的措辞,最后泄气般吐出一句话。

“他遇到了点麻烦,说是最近好多人注意不到他了。”

“嗯?”

“就是……就是他在被周围的人忘掉,平时也不爱走动,不知不觉地就连我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他来,整个人就像是隐形人那样!他本人好像没什么所谓,但我想想又感觉这状态挺严重的。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哎呀,反正我是说不清楚了。”

尽管语言逻辑混乱,乔鲁诺还是猜出米斯达的大致意思,回想起躺在自己电子邮箱里的几十封长报告。他不能说自己对潘纳科特·福葛还剩有多少印象,自对方回到组织,他们还没正式碰上一面。他曾听米斯达提过,福葛的住处离他的学生公寓很近,楼下还有间小咖啡店。他猜对方有早晨喝咖啡的习惯,因为无论最后一封长邮件有多晚,第二天总能准时看到对方在线。有时,他会想,只要动动手指就能隔着网络说上一句话,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做出实质行动?是顾虑对方有忌讳吗?他不能确认对方有,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聪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就是这么微妙。

为了印证米斯达口中的状况,乔鲁诺不得已大清早就喂好猫,从藏身的学生公寓出发,左拐步行到第二个路口拐角处的小咖啡店——没有招牌,没有正式名字,来往皆是当地熟客,倒是十分贴合某人的性格。福葛曾经用十几行的词句分析用相对僻静的地方做发展下线的基地有多可靠。乔鲁诺猜想他本人应该也很爱去这些地方,不然不会考察得如此认真,多余的细节也不显得唐突和滑稽。

“榛子巧克力酱、牛角面包和双倍浓缩咖啡……”

乔鲁诺在看到餐牌的那一瞬间,竟然感觉到某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是冬日门把手上流窜的静电那般噼里啪啦地经过身体。

他的手指快速扫过前五行,停在正中心。

“一杯卡布奇诺,三包糖。”

话音一落,乔鲁诺便察觉到视线。潘纳科特·福葛正捧着咖啡在五米外的地方盯着他,看样子不像是刚刚来到。他站了几分钟?什么时候会发现我?乔鲁诺来不及细究这些,他们的目光已碰撞到一起,此时再想当作“无事发生,各行各路”不太可能。他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肩膀有些僵硬,仿佛整个人被定格了般,站在原地不动,用着近似打量的眼神扫视他,思索,最后集中注意力观察侍应生递到他桌上的卡布奇诺。

乔鲁诺若无其事地拆开三包糖,倒进杯子里。

福葛移开了目光,却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上。乔鲁诺望了一眼他点的咖啡,没有加奶油,没有配糖。他一抬头,就见到福葛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侍应生拿来的报纸,礼貌地道了声谢,可惜侍应生并没有听见。福葛先是将报纸抖开,再折成四分之一,压平,贴到桌子上,如此一系列的动作和乔鲁诺预想中的无差。乔鲁诺也随手拿了本无关紧要的杂志,挡在桌子间。这动静福葛自然是听得见的。没过多久,福葛就放下了报纸。

“今天早上下过小雨。”

“我是走过来的。”

乔鲁诺想象福葛是只被闯入领地的猫,怎知对方的反应也很平淡。“靠窗的位置看得到路对面,靠门的位置方便出入。这家店有个后门。”

“我读过你的报告。”

福葛将咖啡捧在手心,呼出白气。乔鲁诺才注意到他身上还穿着穿洞西装,与当下的气温不搭。印象中对方每一套衣服都差不多,说不清哪些是新的,哪些是原来的。乔鲁诺总觉得福葛比以前要消瘦,但精神状态保持得很好,没有和纳兰迦打架时的咄咄逼人,眉目间多了几分柔和。“您找我有何贵干?”福葛试探地问。

“米斯达刚从罗马回来,他在那边呆了三天。你邮件交代过的事他都办到了,我收到了回复。”

“知道了。”

“还有很多需要麻烦到你的地方。”

乔鲁诺省去了主语,福葛的表情流露出一丝惊讶。“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已。”他的嘴唇有些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打出喷嚏。“您可以直接叫我去找您的,现在那不勒斯已经稳定下来了。”

“难得周末。”

福葛重复了乔鲁诺说的话:“难得周末。”

乔鲁诺突然意识到自己也算是福葛上司,周末抓住下属问工作上的事很不讲道理。明明好些日子没见面了,除却生硬的寒暄和公事,他们竟聊不出有实质意义的话题。福葛低头盯着自己的杯子,意有他指。

“我知道有间不错的店,只卖松饼。”

“顺路吗?”

福葛语气无奈,看上去像是刚刚斟酌了什么。“在隔壁。”

他们都心知吐明,出门后没有走进那家松饼店,而是转入隐蔽的入口,攀上陡峭的楼梯。福葛那狭小的公寓就在这栋楼的第五层,里面布置得相当简单,一眼望去基本满足主人的生活需求:单人床、衣柜、桌椅、台灯、暖气……书本占满四分之三的书架,剩下的位置留给唱片。唱片机上放着古典音乐。屋内没有装饰花瓶。

乔鲁诺的目光离开最近的那面墙,福葛端着两个杯子走过来。

“不好意思,我家里只有白开水。”

“没关系,我平时也不喝饮料。”

乔鲁诺不经意碰到福葛的手臂,感觉到皮肤上的寒意。对方回到室内后就没有添加衣物的意思了,似乎不太愿意当着他面暴露更多私下生活。乔鲁诺丝毫不着急,解下围巾,放到沙发边上。他安静地听福葛报告,内容无非是那些长邮件提过的事,细节却比文字丰富得多,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潘纳科特渐渐和记忆中的形象重合到一起。他不自觉地摸下巴,却被对方的目光捕捉到神态。

“这些事您明明都知道了。”

福葛有些懊恼。考虑到教父不会无端捉弄,他又改口说:“抱歉,有些地方我可能没写清楚,之后我会补上。我以前没干过这个,最多帮别人写写信。”

“嗯。”

“如果您有不理解的地方可以问我,问别人也可以……”福葛的声音变小,乔鲁诺勉强听得清词句,“没必要特地来确认。”

“我不过是想听人说话而已。”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是说,有谁告诉您我的事?现在还记得我的人并不多,米斯达去了罗马三天,出发前向我保证会帮忙调查原因,回来就光顾着喝酒。到现在,他还没有给我一个电话。我估计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忘记我了。”

“他没有忘记。”

福葛的反应不大。“他找过您?”

“他交代得不太清楚。”

乔鲁诺站起来,坐得里福葛更近一些,为了接下来的时间能集中注意力到对方身上。他确实有可能会突然漏听几句话,或者感觉不到福葛的存在。如果可以像扯住风筝线那般拉住福葛,他倒十分愿意去做,但不合适,福葛随时能准备好几套说辞婉拒他。他尊重福葛的选择。

福葛肩膀一抖。

“如您所见,我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无须太放在心上。目前我是能独立维持个人生活的。当然,您要问我过马路危不危险,那是自然的,司机大半注意不到我。为避免这种情况,我会减少出门。”

“其他方面呢?”

他们忽然陷入短暂的沉默,意识到自己不可避免地踏入双方都不愿触碰的地界。“我没有私交。”福葛飞快地解释,似乎有些慌乱。“我是指……平日我没与人交往方面的需求,左邻右舍都是清白人,不用担心有人上门劫持或者寻仇。”

乔鲁诺隐隐感到不快,如有毛刺扎在心口。不知为何他又开始难过,明明对方也可以个与他毫无相干的人,他却忍不住去探究,至今仍未分清是自己在贪婪,还是确实遭受委屈,平日十万分耐性都被眼前人消磨得干干净净——他承认自己在意潘纳科特·福葛,比其他人都要多上几分。假如哪天早上醒来,邮箱里不再收到长邮件,他一定会失落。如果要比作水中捞月的话,那些呈上来的书面报告都不过是潘纳科特·福葛的倒影,他想要真实的月亮,尽管它自身不会发光,表面是冷的。

“你自己多加小心吧。如果情况有变,记得及时告知。”

“我会注意的。”

乔鲁诺起身和福葛道别,离开时没有带走自己的围巾。在走回去的路上,他折到福葛提过的那家店买松饼。对他而言,松饼的味道偏淡了,如果能多加些奶油和果酱,口感会更好些。他打电话告诉米斯达自己见到福葛了,米斯达在那头“嗯、啊”了好一阵子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那不至于。”

“我隐约记得以前你们吵过架,氛围跟普通人有点不太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布加拉提他们都还在。要不是纳兰迦偷偷地跟我说你们有些奇怪,我还看不太出来。”

乔鲁诺有种预感,此时要是再不追问米斯达,所有关于潘纳科特·福葛过去的线索都会断掉,他将永远猜不到对方在与他碰面时的想法,更谈不上进一步交往和深入了解。他们都不是轻易与人撕破脸的类型,怎会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越是追问,越是觉得古怪,乔鲁诺发现,自己连福葛为什么会有段时间不在组织也想不起了。

米斯达答不出所以然,只能告诉他问另一个当事人会更清楚。

乔鲁诺沉思了一会儿,说:“让我再想想吧。”

两人第二次在咖啡店碰面,已是三四天后的事了。工作日比周末的客人少,乔鲁诺却发现自己更难捕捉到福葛的身影了。这回对方没有再穿从前那套穿洞西装,老老实实套上厚实的毛衣,还戴上了口罩——“他绝对是感冒了。”乔鲁诺想着,走到福葛旁边,招来侍应生的注意,转头问福葛想点些什么。

“双倍浓缩。”

乔鲁诺叫了两杯一样的。他们旋即找了个位置坐下,分别看不同的报纸。咖啡端上来时,乔鲁诺轻微皱了下眉头,福葛停下手头上的阅读。

“加奶油后会好一些。”

话是这么说,福葛自己倒没有行动,或许他早就习惯了什么都不加。乔鲁诺往杯子了倒了两包糖,转身问侍应生要了两份奶油。福葛观察着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而他随口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引得福葛又将注意力放回当下。

他们谈起前些年上映的电影,谈起罗伯托·贝尼尼的喜剧,谈起朱塞佩·托纳多雷那堆空洞做作的商业文艺片。福葛觉得亚利桑德罗·巴里克写的影评和书评远远比剧本好,乔鲁诺认为他不过是对1900式的‌‎‌‎成‎‎‌‍‌人‌‍童话有偏见——“抛去失衡的人物塑造,《海上钢琴师》的主题仍有可取之处。”

“寓言故事。”

“我不讨厌1900和杰利比试钢琴的桥段。”

“那您应该听听《珍珠》和《祖父的咒语》。”

福葛的音量提高了些许,脖子通红,情绪要比之前激动。乔鲁诺几乎以为福葛要当场冲自己发火了,怎知对方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杯子。“您——”福葛深呼吸,“抱歉,我不应该跟你提这些的,有时候我会很难掌控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

“我的确对1900有意见,他不过是个虚构的角色,而杰利是真实存在过的爵士乐大师,虽说声名狼藉,但也不至于被人随意矮化。”

福葛讲到杰利在现实中的后半生。

“他好强,不愿做他人的陪衬,自大萧条后就穷困潦倒,一蹶不振,流落到低级酒吧里当钢琴手,不到五十岁就溘然离世了。”

乔鲁诺由衷地感慨:“令人遗憾。”

“他和1900一样,”福葛说到这里时顿了顿,“都不过是待在自己的船上不愿下来罢了。”

“换作是你,你会不会下船?”

“换作是我,我不会上船。”

乔鲁诺感觉自己似乎更了解福葛一些,但一时半会又无法抓住要点。他们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差异太大,即使能猜到预见对方的选择,也不能理解动机。如果他们真会因为什么事吵架,那必然和看法的分歧有关。他们像是转万花筒般换了一个又一个的话题,不过是为了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线。福葛有意告诉乔鲁诺更多,却又总是在犹疑,生怕自己说错话——他依然不由自主地将乔鲁诺视为上司,乔鲁诺觉得他们可以是朋友了。

“明天早上的同样时间,你会来吗?”

“你不用上课?”

乔鲁诺起身前倾,一手竖起餐牌,挡住两个人的脑袋,用极小的音量宣告:“学生是我的兼职。”

忽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福葛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您、怎么可以——”

福葛半张着嘴,很快便明白了乔鲁诺的意思,旋即被方才话里的理直气壮气到发笑。

“真有您的。”

“我说的是实话。”

“我只是没想到您还会在我面前说这个。”

“缺一两堂课不会对我有多大影响。如果布加拉提还在的话,他会觉得我继续上学时应该的。”

福葛听到布加拉提的名字时,怔愣了半秒。“他确实会。”

“我记得你和我同年出生。”

“是的。”

“你没有回去上学的想法吗?”

福葛没有正面回答:“我十三岁就开始全职混黑帮了。”

谈话到此为止,不算愉快地结束。临分别时,福葛目送乔鲁诺离开咖啡店,白茫茫的雨丝由近及远,无边无际。乔鲁诺依然惦念那位一生未到过陆地的天才钢琴师,冥冥中觉得1900和福葛相似,但福葛拒绝承认这点——他承认坚持道路的代价,反感罗曼蒂克化标志,更能接受真实存在的杰利。福葛不会被浮于表面的东西蛊惑,相对而言更容易在多疑的深渊中挣扎,不相信唾手可得的甜头:给他蛛丝,他会拒绝;给他光线,他会闭上眼睛。

乔鲁诺愈发愈觉得辗转难眠。世上怎会有潘纳科特·福葛这样难解的题,没有捷径,也不能耍小聪明。他替对方感到可惜,却又不得不放任。如果福葛摔落一千次一万次仍然选择自己爬上来,他会在出口叫福葛的名字,这等待是值得的。

在夜晚的尽头,乔鲁诺梦见自己带着一支红丝绒玫瑰,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家低级酒吧。酒吧里的光线太暗,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其他客人,只听见有人在深处弹钢琴。当他循声走过去时,乐曲已经停止,福葛双手离开琴键,转过身来看他。年轻的钢琴师衣服破破烂烂,全身都是摔伤的伤口,而他手上的玫瑰散落,剩下一根光秃秃带刺的枝。福葛低头亲吻他沾血的手指,像是修道士亲吻经书,他多想将福葛压在钢琴上,却听见对方说:“你弄痛我了。”

乔鲁诺睁开眼,望见熟悉的天花板。起床后,他第一时间检查邮箱,一封新的长邮件安稳地躺在里面。开头依然是一连串枯燥的报告,结尾多了几行匆忙打上去的闲话:“牛角包配卡布奇诺,再加些果酱……”乔鲁诺捕捉到“果酱”一词的拼写错误,想象得到对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好笑,严谨的潘纳科特·福葛居然也开始犯低级错误了。

第三次来到咖啡店,乔鲁诺在原来的位置上等了很久,直至福葛急促地叫了声他的名字,他才意识到原来对方早就坐在了他的对面,

“今天点什么?”

“我就不用了,你点你的。”

乔鲁诺打开菜单,点了牛角包和卡布奇诺,福葛有些诧异,因为乔鲁诺这次没有额外加糖。他转过身想向侍应生要一份今天的报纸,侍应生却直直地从他旁边走过。

“他们是不是看不到你了。”

“不完全是看不到,只要我拍拍他们的肩膀,他们还是会注意得到我。问题不大,我刚买了咖啡机。”

“今早用过它了吗?”

“还不错,不过没有这家店做的好喝。”

福葛望了一圈。

“换做几年前,我还挺希望自己能不被人发现。”

“你想在家附近的吃霸王餐?”

福葛继续说下去,表情多了些微妙的变化。

“以前有段时间这么干过,后来被人抓了个现成,对方拉来帮手过来处理我。帮手看我年纪小,不但没有惩罚我,还请我吃了顿饭。”

“你遇到了一个好人。”

“那位帮手觉得我有潜力,问我要不要跟他混,我想反正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就跟他走了。像我这样被他捡来的人还有好几个,两三年后大家便凑成了一支小队。 ”

乔鲁诺意识到,福葛说的帮手正是布加拉提,这段经历是他自己成为布加拉提手下的过程。他以为福葛永远都不会开口讲过去,没想到对方竟主动向他提起,填补他缺失的拼图。

尽管话题沉重,福葛依然表现得足够冷静,仿佛此前已经思考过千万遍那般。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因为盗取天火,被宙斯罚锁在高加索山脉上,秃鹰日日来啄食他的肝脏,肝脏被吃完后又会重新长出来,痛苦持续三万年。后来,半神赫拉克勒斯射死了秃鹰,英雄喀戎代替普罗米修斯留在上面,先知的痛苦才得以解脱。”

乔鲁诺想了想,回答福葛。

“我也听过这样的故事:科林斯国王西西弗斯因为一度绑架了死神,被众神罚做苦工。他必须要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每每离山顶还剩一点距离就会滚下山去。他不得已重复做无用功,永无止境。”

福葛听得出乔鲁诺话里的意思,没有给出太多评价。

“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喀戎,也不能认同普罗米修斯。天火很重要,我更希望他优先自己,信任不能建立在死人的身上。”

“后悔吗?”

乔鲁诺没有意指哪方面的后悔,他不过是想试试,他离谜底还有多远。福葛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符号。

“我梦见他们了。”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他们叫我留在岸上,”福葛目光低垂,看上去有些无可奈何,“有时候我会希望我是您,或者其他人。我没那么幸运。”

“选择不同而已。”

“选择也分对错。”福葛含糊地跳过几句看法,将话题转移到教父身上,“您呢?有没有过后悔?”

乔鲁诺不假思索:“至少在叫你回来这件事上,我没有后悔。”

“您的回答真是狡猾。”

乔鲁诺不置可否。

“我没有想那么多。”

他想起在威尼斯时的众人,想起福葛与布加拉提的争执。对于他和布加拉提来说,这几天的志同道合给了他们改变现状的底气,但对于福葛来说,这场任务从一开始就是煎熬,稍有疏忽小队就会有人丢到性命。福葛和他们相处了很长时间,不可能嗅不到周围人的变化,更不可能坐视风险不管。在纳兰迦出门购物遭遇暗杀小队队员开始,福葛就变得十分焦虑,几次失态冲人发火,就连阿帕基都忍不住开口训诫他别太紧张。

他记得他在庞贝城过后处理自己的伤口,福葛担忧地过来检查他被蛇咬过的地方,拿出酒精和医用棉花。他一时被福葛的认真蛊摄,目光紧紧追随福葛的动作。在他前十五年的人生里,遇到的同龄人不是混混,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好学生。能同时有两边特质的人,他只遇过福葛一个。相处不到两天的时间,福葛已多次颠覆印象:既凶暴又体贴,既易怒又节制,既慌惶又谨慎……当福葛全神贯注帮他消毒,他满脑子想着如何剖开福葛复杂的外壳,看见里面的过去、现在以及所有可能与他相关的将来。

福葛轻轻地握住了乔鲁诺的手,表达了自己的愧疚。

“我没想到病毒会让你这么痛苦,平时我是不会把紫烟放出来的。”

“我没关系。”

或许是松了一口气,或许是从自己身上得到了安慰,乔鲁诺听见福葛的心脏漏了一拍。他试探性地凑近福葛,而福葛没有躲开。少年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乔鲁诺的额头贴着福葛的额头,鼻尖几乎碰到一起。他隔着衣服摩挲福葛后背,两个人都紧张得直冒冷汗,生怕突然有谁过来打断——如果是布加拉提他们,那还好,要是敌人,麻烦就大了。

福葛不愿冒太大风险。他们只做到亲吻这步就停下,匆匆整理好衣服归队。其他人也没有发现他们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只有纳兰迦提了句:“你们身上都有股医院的味道。”福葛立即说:“是消毒用的酒精。”阿帕基提醒他们少说闲话,该休息的先休息,该放哨的保持警惕。乔鲁诺打着呵欠扫视周围,发现福葛在离他不够一米睡着了,紧蹙的眉头松开,难得安稳的样子。

越是回忆,越是感受到其中的分量。难怪福葛归队后会躲着他,原来他们之间并非不存在信赖。乔鲁诺觉得自己接近了答案,抬头却发现福葛不见了,对面的座位空荡荡。离他们座位最近侍应生走过来,好奇地问乔鲁诺是不是在等谁。

“不是。”

乔鲁诺环视四周,依然能感觉到福葛在他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站起身结账,短暂地流露出迷茫的表情,然后向空气道别。在回去的路上,他转入音像店到柜台前问有没有杰利·罗尔·莫顿的唱片,老板告诉他有人前几天来订过一张,一直没来取。

“我可以先把这张卖给您,如果那个人来了,我会重新帮他订一张。”

乔鲁诺接过唱片,精选集目录里的第一首便是《我的甜心》。他哑然失笑,又莫名地觉得是情理当中。他拿出手机,发现自己并没有存某串号码,关于某个人的拼图缺失最重要的一块。他想,他也要像其他人忘记那个人了,心中涌起一股失落,同时又分外地感到可惜。

接下的两三周里,乔鲁诺再也没有受到一封长邮件,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更零碎的消息,逼得他不得不亲自整理。他急切地需要一个秘书,但一时半会找不到可靠的人选。有时他会去联系米斯达过来帮忙,而枪手总是因为交接的事忙到昏头转向。

“老子不擅长做这个,以前这不是别人的工作吗?”

枪手在电话的另一头向教父抱怨,他最近都找不到人喝酒,如果教父有空听能不能跟他到酒吧喝酒,听听他发牢骚。未成年人可以点果汁。

乔鲁诺婉拒了。

“我最近习惯早起。”

枪手咂舌:“真不够意思。”

“附近有家咖啡店的早餐不错。”

乔鲁诺挂掉电话,继续枯燥的生活。有时他会在椅子上睡着,醒来后看到自己身上有披毯;有时他会翻看以前的邮件,从大堆报告中找出有趣的部分;有时他会听唱片,从一大堆蓝调吉他中挑出相对钟爱的杰夫·贝克和强尼·温特。有一次,他终于拿起忘在角落里的杰利·罗尔·莫顿精选集,发现封面上有熟悉的字迹,夹页里还附着杰利·罗尔·莫顿的生平。

“杰利·罗尔·莫顿没有被埋没在低级酒吧,一九三八年时有记者找到了他,采访了他的生平,十年之后他又发行了新唱片,只是时运不济,没有等到古典爵士乐复兴。”

乔鲁诺读了两遍,才将唱片放入播放机。欢快的钢琴声流淌到耳朵,像是贡多拉底下倒映着月亮的河水。他将桌上解压的魔方转乱,放在杂志附赠的填字游戏切页上,然后打着呵欠煮咖啡,加奶油。家里的糖已经空了,他本想重新订购,却看到茶几上有人送上新的了。

久而久之,乔鲁诺察觉到有人在他的身边,从早晨出门时开始跟随,夜晚多数会离开。桌面上的东西被悄悄地整理好了,未收拾的衣服会被叠好回到衣柜。课本和作业都有被翻过的痕迹,有时还会被圈出错处,陌生的笔迹在便签上教他正确的思路。他故意不修改,将错误的答案交上去,便签的数量骤然减少了,好几天后才恢复到原来的数量。

某天晚上,乔鲁诺在卧室里听见客厅有动静,开门探头一看,发现有盏灯莫名其妙地亮了。未写完的便签被仓皇地丢到茶几上,仿佛刚刚才有人站在这里。他拿起笔,在便签上不上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又一次将已复原的魔方转乱。有人打了个喷嚏,距离不近不远。

“这么晚还不回去吗?”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沙发处徐徐传来了动静,仿佛有谁正在起身。金渐层喵喵乱叫,轮廓在晦暗的灯火中有了模糊的描边。突然一声“啪嗒”,客厅里所有的光都被打开,消失了一个多月的潘纳科特·福葛出现在开关处,惊诧地望向乔鲁诺。

“你能看见我了?”

乔鲁诺点头。

“这一个月来,我都在观察你的生活。你不算是个好学生,也不算是靠谱的上司。看上去比外表成熟,平日里倒是挺诚实的。”福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表情复杂,“意料之中。原本你也不过是个中学生。”

“你一来,我的猫就会霸占我的沙发。我知道是你趁我打盹将披毯扔到我身上,还在我醒来前复原了我桌上所有的魔方。咖啡机是你带来的,家里的糖是你补充的,我看完东西,你都会事先标重点,还用便签提醒我别不小心。”

“原来您是装作看不见我。”

乔鲁诺一步步走近福葛,停在距离只有半米的地方。

“我还知道你有几次靠近了我。”

“请您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听说替身会随着人的精神状态而成长,你在离开我们的那段时间里能力有了变化。尽管不稳定,你也有了和病毒一样令自己悄无声息的能力。你有修改文件的权限,抹掉自己的纪录不是难事……你原本,是要离开组织的吧。”

“我不过是临时来帮忙的。”

乔鲁诺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发问:“那你有没有想做又还没做的事?我现在又看不见你了,没准下一秒就不记得你了。”

福葛屏住呼吸。从方才起,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双足都被铅浇灌。

乔鲁诺双手蒙住眼睛,继续自说自话。

“你问过我有没有后悔的事,我现在仔细一想,其实还挺多的——”

未等话音落下,乔鲁诺就感觉到有人撞到他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撒在脸庞上,急促而又凌乱。乔鲁诺进一步吮咬他的嘴唇,他们交换一个极不熟练的吻,心跳声渐渐重合。福葛像是抓住稻草那般抓住乔鲁诺的衣服,直至两人都倒在沙发上时才松开。

fin.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