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住你的囿根本不是一方天地，不过只是个圆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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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起来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年轻的咨询师道，“需要我给您倒一杯咖啡吗？李先生。”

李白抽开椅子坐下，抱歉地对庄周笑了笑：“麻烦您了，庄老师。”

庄周点点头，示意他稍等一会。“您现在就可以说，”庄周一边转身一边道，“我听得见。”

李白双手相握放在胸前，这是个有点紧张的姿势。

庄周从余光里看了他一眼，有点惊讶。李白找他的次数并不少，哪怕是最早的时候，还是少年的李白第一次被母亲死亡的噩梦惊醒，经人介绍来找到庄周，对他吐露出那件事情的全部面貌时，李白也不曾做出过一点紧张的表现。

庄周不动声色地倒好咖啡，将咖啡杯递给了李白。

李白抱歉地对他笑了笑——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潜意识地把自己摆在劣势了，这说明他非常不确定接下来要说的话。

李白喝了口咖啡。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饮料，太苦，但是这时候即使是苦咖啡也能恰到好处地温暖一下胃部，胃舒服了，人们通常就愿意说话了。

于是李白道：“我想……我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停了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又有点急切，“我从前就很喜欢他，但过去我没仔细想过，但现在我觉得我是真心喜欢上他了。”

很少有人在说自己喜欢上某某的时候会强调“真心”与否，但李白显然很不确定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反复说了几遍他是真心的，好像庄周一说不信，他就能把心挖出来给庄周看似的。

庄周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咖啡杯的杯柄，语气温和而平静，仿佛某种庞大而温柔的浪潮，能够安抚下一切负面情绪：“李先生，我相信您的真心。”

李白松了口气，他的表情很快从急切恢复了一片平静，但手却出卖了他的心情——他又抓了一把头发。

这样面无表情地做出一种焦躁的动作难免会让人发笑，但庄周没有，他用一种非常包容的目光看着李白，一直到李白放下手，继续开口：“……可我在骗他，从一开始就是。现在他喜欢我——或者说，开始喜欢上我了，所以我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庄周轻声道：“您骗了他什么呢？”

李白愣了下，改口道：“……我利用了他。”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这个说法也有点奇怪，但他又不想多说，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尽管和李白认识多年，但他肯吐露给庄周的心声依然有限，所以庄周也不介意他的语焉不详。他放下咖啡杯，琥珀色微微泛金的眼瞳直视着李白，仿佛悬在高空直视人类的太阳，这种在太阳下面无处遁形的感觉本能地让李白避开了庄周的视线。

“您大可不必为自己的真心感到羞愧，”庄周说着，却没有顺着李白的话题，而是转口道，“我知道您还在被李女士过去的话语所影响。”

庄周沾了一点咖啡水，在桌上画了一个浅浅的圆圈，“您只是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环里，您觉得因果报应，爱恨有别，罪孽天成，但爱这种东西，本就不干不净，贪嗔欲，任何一项都可以成为爱，爱也可以变成他们的任何一样，人生于泥土，本身也就含有不净，又何必去与人比谁的灵魂更加纯粹？好得东西让人追求，坏的东西让人摒弃，物尽其用是人类追求美好的本质。爱恨都不过是人类宣泄欲望的表现方式，您既然对他有欲望，又何必刻意去污化自己的爱？”

“李女士给你划了个圈，她用自己的一生把您困在了圈里，但是李先生，您不再是五六岁了，您只要踏踏脚，就可以从那个圈里走出去，不是吗？等到再回头看时，你就会发现，困住你的囿根本不是一方天地，不过只是个圆圈罢了。”

李白沉默地把视线移了回来，再度对上庄周的眼睛时，他像是被压垮了一般地出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咖啡杯。

“庄老师，”他声音沙哑地道，“可她在看着我……我的母亲，一生天真，死也天真，可是她唯独一句话说得不天真，那就是……绝对不可以对别人付出真心。”

“我并非是困在圈里走不出去，也并非是无法明辨是非，您说得对，我二十六岁了，不是五六岁的小孩了，我也不是分不清真心这种东西，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拿出的真心，他可能会不想要。”

“您不明白，庄老师，”李白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他被人欺骗过，也被人抛弃过，我不想让他对好不容易卸下心房的人再度生疑。”

“怀疑一旦产生了，就无异于给我判下死刑。我的母亲当年就是怀疑自己，怀疑我，认定她会拖累我，我会拖累自己，所以她才选择了剑走偏锋，宁可自戕在我面前。……她太狠了，而他只会比她更狠。”

“所以在他那天抱住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我可以爱他，但是他不能爱我，我可以把他当做精神寄托，他却不能这样对我，因为一旦他挖开我的精神世界，就会发现里面根本是一片荒芜……”

“我……我，”李白一咬牙，“我丢不开死人，也放不下活人，我……。”

庄周安静地听了会，才道：“死人到底是死了，她可以作为你怀念的对象，却不能成为你的包袱。不过——”

他话音一转，“解铃还须系铃人，您不妨开诚布公地和他聊聊？”

李白呆了一下：“聊什么？”

庄周坦然：“聊心。”

李白：“……”

李白有点尴尬：“我们从来不聊这些……”

“那就聊您的身世，聊您的想法，聊您的焦虑，聊您的害怕，把你一切不敢说出去的秘密，都试着说出来和他交谈。”庄周换了个说法。

李白沉默了一会：“我怕他没兴趣知道。”

“怎么会？”庄周一晒，“爱人之间，虽然说不上要知道对方的点点滴滴，但是都恨不得把对方的前世今生都给摸透，您都没有和他聊过，怎么会觉得他不在乎您呢？”

“而且，”庄周想了想，“您的状态我都能发现出不对劲，和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他，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李白抹了把脸，沉默了很久。

庄周也不介意，他用纸巾擦了擦桌上已经干涸的圆圈，然后端起微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才慢慢地继续看向李白。

李白看起来在发呆。他的确生得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哪怕什么表情都不做，呆滞着一张脸，也是令人心动的英俊。

他这会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睫微垂，遮住了其中的一点痛苦，但是这点微动作却瞒不住庄周，庄周安静地看着，就见李白睫毛微微颤抖，眼神倏地温柔了下来。他大概是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您说得对，”最后李白叹了口气，“我是该和他谈谈。”

“但不是现在，”李白话锋一转，“他现在有工作，我也有。我们一同参加了一起野外求生的综艺，叫做《丛林》……您要不要也来看看？”

庄周一愣：“什么？”

李白这会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他笑着道：“明天开拍，晚上八点还有拍前直播，在飞鱼直播，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记得给刷一个火箭。多谢啦，庄老师。”

庄周：“……”

庄周：“我想，李先生，您今天的咨询可以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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