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我的恋人,不对,现在的我就应该称呼他为我的伴侣。它是一个由塑胶、电线以及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造物所组成的仿生人。
说实话,作为一个从高中时代就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独身主义者,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结婚,甚至是和一个不能称它为生命体的物品结婚。或许是为了挽救这个国家日益衰败的出生率,当我第一次面对这个刚被送出工厂,表面还漂浮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塑胶味的人形商品,内心的抗拒应该是都写在了脸上。工厂中轰鸣的机器声掩盖不了我旁边的男人自顾自地点燃手中的烟,即使他背后的承重柱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但仍然不能妨碍他沉浸在尼古丁里。
“这是厂子里生产的最后一批次A类品,你运气还不错,起码这个定制款各方面功能都齐全。”男人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像是在针对我,“等会儿到门口登记一下,给你个启动器就赶紧回家吧!”
男人说罢还冲着我干笑了两声,他笑的声调听起来略有些诡异,兴许是尼古丁烧坏了嗓子,也或许是他故意用这样讥讽的声音嘲弄我。但是在正常人的眼里看来,一个三十五岁的年龄还没有找对象最后沦落到和机器人结婚的境地,不论发自内心的可怜我也好,还是觉得幸灾乐祸也好,我没有顶撞他,照单全收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承受的压力。
确认了这个商品是国家配发给我的物品后,我熟稔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两包烟,是软装的中华塞带他的手里。男人斜着眼瞥了我几下,用两根粗糙宽大的手指,带着蔑视意味地指了指这个还没有启动的仿生人的下半身,随后叼着烟意味不明地背着手离开了。
三十五岁的我纵然没有结过婚也从没有过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性生活,却很难装作不理解这个手势的含义。我走上前,贴近这个仿生人的透明的塑胶外包装,鬼使神差般得伸手摸了摸它的下腹部——极为真实的肌肉起伏以及冷冰冰的皮肤温度——我收回手,突然也有种想要抽烟的冲动。
端详完毕,我推着平板车,仿生人平躺在上面,微微闭紧的双眼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睁开,毫无起伏的胸膛又让它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具即将送进焚化炉的尸体。认真评价,这个仿生人的长相确实是我喜欢的类型。硬朗又柔和的脸部曲线,能够感受到肉感又并不肥胖的身材,一双我并不知道会是怎样颜色的双眼以及它被剃得板直的圆寸。我不想结婚,可这个仿生人好巧不巧长在自己理想结婚对象的喜好上。之前几十年做下的决定顷刻间灰飞烟灭,真实现代恶臭年轻人。
我带着仿生人在前台办理登记。办理手续的过程并不复杂,大概是我的那两包烟打动了那位尼古丁爱好者,半个小时后我就已经将自己下半辈子注定相伴永远的物品放在了车的后座上。闭着眼睛的它仍然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看起来就是个人形模样的电脑。想到这里,一向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我有些窃喜,这样的交代就算父母千百万个不乐意,但多多少少也能算是个借口。
回家路上有些堵车。等红绿灯的当口我深受摸了摸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启动器,又转头扫视几眼坐在后座上的仿生人。原本应该充满激动的内心却盘算得是今晚要吃些什么。
对于婚姻,对于家庭,对于伴侣,我浑浑噩噩度过的三十五年人生中曾经有焦虑,也有过迷茫,甚至一度进化为自暴自弃后的一了百了。等我好不容易熬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单一的生活里忽然被强行塞进人生选择题中一直被我忽视的第四个选择。我有些慌乱,也有些自责。
停车入库后在回家的路上我顺便拿了快递,邻居家的小女孩儿已经到上小学的年纪。今天应该是她第一次上学,整整齐齐的书包和红扑扑的脸蛋活像是童话绘本里走出来的小人。我冲她打招呼,顺便从包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她。小女孩儿最开始有些抗拒,目光不断地在糖和身后的母亲身上作斗争,最后在母亲的首肯下欢快地接过糖。
“这是什么呀?你为什么要抱着它?”小女孩儿嘴里含着糖,说话语气有些含混不清。我笑了笑,说:“这是我的娃娃,因为我是大人,所以娃娃要比你的大很多。”听见我调侃的语气,小女孩儿嘎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她认真地说:“可我不喜欢芭比娃娃,我喜欢大恐龙!”
作为成年人的我从来都跟不上孩子的话题,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小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和我讲不同种类的恐龙,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亮晶晶的光。而她身后的年轻女人一直都在微笑并不打断女儿的喋喋不休,甚至有些为她骄傲的意味。这是种我无法做到的感情。
闲聊中我和小女孩儿还有她的母亲一起走到单元楼底下,女孩儿的母亲这才拉过女儿的手中断了我和她的谈话,轻柔地朝我道了声谢谢。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礼,怀里抱着的仿生人的胸口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发热,塑胶外包装上还黏着些湿哒哒的汗液,这让我显得有些尴尬。
好在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小女孩的父亲出现在楼门口。我趁机溜进了电梯,用钥匙卡刷开安全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关闭电梯门,让这个狭窄的空间不会继续加剧我的窘迫。仿生人仍旧安静,它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它只是乖顺地靠在我身边的电梯墙上。
电梯很快将我和我的仿生人送到家门口,我打开房门,先将仿生人挪进去,再把胳膊底下夹着的两个快递包裹丢进房门,最后才脱掉外套和公文包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柔软的沙发触发了我的生活习惯。本能中下意识地想去在衣服口袋里摸手机,伸手摸到的并不是手机,而是仿生人的启动器。手里颇有分量的物品构造看起来没有太多复杂,一个接头还有一个小小的指示灯,简单到有些令人怀疑其成本价格的东西居然链接着一条生命。我突然有种成为上帝的愉悦,又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成为这个生命的主宰,即使这生命是由程序和电缆组成的无机物。
但人类总是害怕成为加害者。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倚靠在墙边的仿生人面前,它依旧静悄悄地被塑胶外包装包裹着,手中的剪刀开开合合的声音中卷裹着物品被撕裂的伴奏,一具完全由合成物组成的生命赤裸裸的展现在我面前。这个瞬间,我认为自己就是它的上帝,它的主宰,它的刽子手。我的内心充盈着幸灾乐祸。
启动器的使用方法比它的构造还要简单,我甚至没有过多的阅读那张记录着使用方法的纸片。更何况,赋予一个机器人生命本就比女性孕育生命要来的更加便利。小小的金属盒子上蓝光两期,人造皮肤下静态的血管在细微的电流声中刹那间泄流成黄河长江。
面对这一幕我无法不发出惊叹,但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又觉得惋惜。到底我还是个愚蠢的人类,内心藏着肮脏的思想,却想假装自己是个圣母。
待仿生人彻底启动完成后,它便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难能一见的是它的虹膜居然是少见的浅蓝色,在白炽灯下反射出近乎于无的色彩。目睹这美丽诞生的时刻,我觉得自己脸部有些发烧,一只手却忍不住好奇戳了戳它的脸颊,摸了摸它的肩膀,乃至凑近他的胸口闻了闻上面是否残留着我汗水的味道。
“你好,”仿生人开口,它的声音难辨性别,“很高兴成为你的伴侣。”好听的声音总是让人想多听几遍,所以我又让他背了几段莎士比亚的节选。温柔磁性的声音听得我昏昏欲睡,终于在大脑快要进入待机状态的时候我问他,今晚吃什么?
仿生人愣了愣,它似乎表现出了惊讶。我感叹现代科技真的太过于发达,连这种专属于人类的微表情都能做得如此细致入微。仿生人缓缓脱离它的外包装,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情感,不像婴儿从母亲的子宫脱离那样充满不舍,甚至不像婴儿那样还需要其他人收拾残局。它走出外包装后规规矩矩地把透明塑胶卷好靠在墙边,光着身体走到我的冰箱前打开查看,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跟着它来到厨房,乱七八糟的问了许多不着调的问题,它都一一回答。声调十分温驯,配合着它浑身上下都充满谨慎的动作,我总觉得它似乎在恐惧着我。之后我不再问它问题,为了不吓到这个家庭的新成员,能够让它更快的融入进来,一向不爱下厨的我甚至开始帮它准备饭食。
仿生人淡蓝色的眼珠平静安宁,它的身高与我相差无几,制作得极为细腻的胸口和小腹平稳地起伏,连带着精致的、包裹在皮肤下的骨骼似乎都洋溢着温馨的味道。我忽然想起那个尼古丁爱好者对着它下腹部做出的下流手势,这让我极少的感受到了对于性的渴望。
晚饭过后,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家居服教给它,带着它熟悉了一下我这间并不算大的公寓。最后,当我示意它可以去洗澡时,这个才刚刚拥有生命几个小时的仿生人用极为细小地声音对我说:“我,没有被赋予生育的能力。”说话中它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腹部,语气听起来有些懊恼。
我盯着它愣了几秒后才想起这台仿生人被制造出来的理由。为人类,为它的伴侣(拥有者)生育后代。反应过来后的我开始后悔,不知道要如何向它解释的嘴巴只得闭紧,快步走上前用身体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它也抱紧了我。
晚上它就睡在我的身边,平缓的呼吸里夹带的潮气都是那样的真实。我一时间竟无法分清这是一台机器,还是一个终于被我找到的灵魂归宿。
三天之后它成为我法律上的伴侣。我们的旁边还有几对准备办理结婚证的年轻人,大概是认出我的伴侣是仿生人后,不到二十分钟,旁边便不断地听到足以让办事大厅中所有人都能够听到闲言碎语。我叹了口气,勉强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文件上,麻木地填写着里面提到的信息,一直到最后一项。
【您的仿生人是否拥有生育能力?若没有,请尽快上报,我们将为您更换新的仿生人。】
冷冰冰的文字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和仿生人的相处时间只有三天时间,但是三天时间足以让我感受到这个由人造物合成的机械躯壳中是怎样的生机勃勃。盯着眼前的白纸黑色,我似乎又回到拿起启动器的那个下午:我可以是一条生命的上帝,我可以主宰它的未来和现在,我甚至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杀死它。
想到这里,我偏过头看了看它,穿着得体的仿生人乖顺地坐在旁边靠后的座位上,显得有些局促和害怕,淡蓝色的瞳孔不停地在我的身上打转。我冲它笑了笑,又转过头看着面前的文件。
虽然仿生人不会说谎,但作为人类的我会。
签完文件,工作人员给我发了两本手册还有两枚特制的指环,其中一枚是专门给仿生人带的,里面甚至内置了强制关机的功能,为得就是能够在紧急情况下制止它们。两本手册非常薄,一本讲的是如何与仿生人进行性行为,还有一本讲的就是如何在特定情况下更换仿生人的内核芯片。我谢过工作人员,领着仿生人走出了办证大厅。
现在正值秋季,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我和我的伴侣走在满是落叶的人行道上。我没有给它戴上那枚特制的指环,毕竟它的脖子上已经有一枚我亲自制作的挂坠,不必要再去给它增加更多的枷锁。我的手和它的手十指相扣,体温设定的刚刚好的它走在我的旁边,两个人并肩行走在银杏树下,淡淡的清甜在空气中回荡,我冲它笑了笑紧紧地将我的伴侣搂在怀中。
仿生人的到来给我一潭死水的生活平添了很多的快乐,下班回家时亮着的灯光,生病时安静的陪伴,甚至是欢愉时周全的服务。真香定律从来都适用于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类。原本对我的终身大事步步紧逼的父母看到我和仿生人之间已成定数的关系也不再多说什么,偶尔透露出想要孩子的渴望也并不过分。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只是我无法完成他们的这个渴望。
时间很快过去了五年,仿生人的诞生并没有拯救这个国家不断跌落的出生率,反而新闻上越来越多的出现人类将仿生人伴侣暴力摧毁的案件,那些仿生人因为无法诞下子嗣而被残忍的损坏。虽然犯下这些案件的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法律责任,但仿生人诞生于世也不过六年时间,相关的法律并没有给予它们更加健全的权利。
我和我的仿生人坐在电视前闲聊,它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我两鬓已然可以找到稀稀落落的白发。仿生人靠在我的肩膀上,穿着宽大睡衣的它落在我的眼里简直像是毫无防备的美味大餐。我搂过它的肩膀,让它躺在我的怀里,漂亮的淡蓝色眼珠一直都是我最为着迷的部位。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仿生人突然开口。我没有接茬,俯下身蹭了蹭它光滑的脸颊,又亲了亲,随即抬起头说:“你不用去想这件事,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从来不擅长甜言蜜语,但它还是被我挑逗得有些意乱情迷,五年的婚姻生活让我从性爱白痴变成房事高手,并且我的伴侣自带极高的情感拟真让我从不认为自己的伴侣是个由电线组成的合成体,它是个拥有灵魂,拥有思想的、真正的人类。
当我抱着它只剩下半截残骸的身体时,我都认为它是个拥有着健全灵魂的人类。我不愿意用生育让它被定义成一台机器,我也不愿意让它认为自己的存在价值只有生育。所以我将那枚指环藏得很好,甚至连那两本薄薄的册子都被我放在了保险柜的深处。
然而平淡温馨的生活使我忘记,国家将它交给我的最终目的就是为它的主人诞下子嗣。
五年的婚姻生活中我曾无数次被告知没有生育后代的仿生人是不应该存在的,也曾无数次的被劝告人类和仿生人的婚姻不过是国家为了挽救早已颓败的出生率的遮羞布。我对这样的理论嗤之以鼻,但心里却总有一丝难以磨灭的担心。
出事的时候正是春天,桃花和梨花开得正艳。我正在办公室里开会,同事的手机上突然弹出一条推送。
【国家下令将所有未能产生生育能力的仿生人强制销毁】
仅仅是余光瞥过那短短一行字的瞬间,我的呼吸陡然停止。我听不见同事们阻拦我的大喊,等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办公大楼回到家里,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还残存着它被抓走时的痕迹。我疯了似的夺门而出,开着车一路狂奔到市郊的垃圾焚毁场。无数的仿生人正在排着队进入焚毁场大门前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而我一眼就看到了它,穿着宽大睡衣,有着漂亮淡蓝色瞳孔的我的爱人、我的伴侣。
它正站在帐篷里等待着什么,我每一次想要突破警察的阻拦都能让视线更多的看到帐篷里那个充当上帝的人。而那个人正是将仿生人送到我手上的那个男人。
愤怒使我目呲欲裂,不再思考的结果就是彻底放弃法律和道德对我的束缚。我拼尽全力对着面前的警察就是一脚,然后趁乱冲向它的方向。说实话,我不明白,我才是它的上帝,我才是它的主宰,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无法生育,仅仅是因为我不想拥有孩子,仅仅是因为我们的敢情没有按照程序所设定的生活就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仅仅只是无法完成一项可有可无的指标,就必须否定仿生人,否定爱着仿生人的我的一切吗。
满脑子只有它的我没有时间去给自己即将终结的生活送行,眼睁睁看着它被垃圾似的丢在轧碎机下,毫无感情的钢铁怪物不断地吞噬着它的身体。肾上腺素带来的效果是我猛然用尽最后的力量来到它的身边,抓住它的双臂想要给自己换回一个完美的结局。然而人类与机械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以失败告终,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螳臂挡车。
当我抱着它只剩下一半的身体时,一直未曾留下的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空气中逐渐飘来人工合成物烧焦的味道,掺杂着春天里特有的有些甜腻的花香。这让我有些作呕。怀中仿生人的双臂被我的蛮力扯得有些七零八落,但它努力地想要抱住我,噼里啪啦的声音是零件掉落的声音,它的脖子上还带着我亲手制作的、有些粗糙的挂件。
我目睹着它的声音不再温柔磁性,它的皮肤也不再温暖光滑,它的灵魂不再完整美丽。我亲亲它的脸颊,它也亲亲我的脸颊,瘫坐在空旷的焚毁场里的我失声痛哭。我的故事和生活已经结束了。
阐述完一切的我端起水杯润润嗓子,随后抬起头看向面前隔着一层铁栅栏的心理医生,他坐在铁栅栏的另一边,时不时地就会看一眼我面前放着的玻璃瓶。
玻璃瓶里是一双淡蓝色瞳孔的眼珠,在白炽灯的反射下呈现出近乎于无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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