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断了西洲不见人来
-----正文-----
「1」
我望断了西洲不见人来。
1999年,我叫青山。
2017年,我是十八岁的青山。
蝴蝶从万花丛中过。我渴望从这边岸上去往那边岸上,没有人是我的渡船。
我也不知往哪儿去,也许哪儿都去,也许哪儿都不去。但我唯独不能是停滞不前的旅人,故此,我也从来不曾上岸。
有时候,不,大多时候,我很孤独。
只有一个朋友,阿苏,我叫她阿苏。
彼时阿苏倚着仓库的小门,抽一支万宝路,在烟雾缭绕里朝着我笑,很漂亮,勾人心魄的漂亮。“薄荷味,你试一支吗?”她冲我扬扬指尖的烟。我顺着那点零星的火光看见她的耳钉,是蓝色的。“不了。”我摆手笑笑。她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青山,做人别那么死板,像我以前只抽七星,到头来也只是亏待自己”。
我抬起眼看她,她轻轻笑了笑,有些悲哀的神色。我终究不忍心和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于是我说“霍远在学校后山等你,你快一点去”。
阿苏“啧”了一声,又巴巴地望着我“我的好青山,改天请你吃好吃的。” 她的音色很好听,略带沙哑的,听上去倒像是天生该唱摇滚的歌手。
“去吧,去吧”我听见我声音里伪装出的笑意,觉得恶心。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说些什么,又像哽住喉咙的人,只能拼命咳嗽。
咳嗽是因为烟雾,但哭不是因为咳嗽。
「2」
夜里阿苏喝醉了回来,霍远把她送到门口,对我说,这么晚送阿苏回来吵醒你了,他说抱歉。
我透过玻璃看见自己一脸小心翼翼的神情,活像个呆子,顿失了说话的欲望。只点点头把阿苏扶进来。阿苏不肯配合,踩着我的脚反而绊了自己一下。霍远从背后捉住她的手腕才使她没有摔倒,我垂下头去避免同他对视,却听见他叫我。
原来是要道别。我宁愿他不说再见,然后再不见。
他走之后,我在阿苏的床边坐下,“阿苏”我喊她,觉得这声音是隔了万水千山到她耳边,又远又微弱,还使我分外费劲。
阿苏大概已经睡熟了,没有理会我。
“你不喜欢霍远”我说,“对吗?”
我想说把霍远让给我吧,但对着一张不设防的睡脸,我始终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在床头柜上放置的电脑已经黑屏,屏幕映出我的脸,那是一张落寞的脸。
时光割裂一切,风从2015年的缝隙里倒灌进来,吹过所有记忆的来路。
那天是周五吧,阳光里夹满灰尘。
阿苏在这样的光线里转过脸来。那时她的头发并不如现在这样短,停在发梢的柔和光芒虚化她的笑脸,看上去又远又近:“阿兔,你有梦想吗?”那时候她被林满带着,也总喊我阿兔了。
这小名的由来是我十岁那年养的一只兔子,对门邻居兼院里孩子王林满总在我带它出去晒太阳时巴巴跟着,他喜欢兔子喜欢得紧,偏偏他妈不让养。
我那兔子就叫阿兔,它老死后,林满伤心了许久,我不知怎么劝他,书里常说将名字改成逝者的名字就算是替他活下去,我便成了阿兔。
后来这名字也并未叫开,只林满一个人习惯了改不了口,阿苏第一次听他喊我,新奇这名字,从我这儿知晓缘故之后也常这么叫我。
每次她这样喊我,八成是心情很好的,反正想起林满,她都觉得快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同时想到林满和梦想,但我的梦想太远了,只能系在自己身上。虽然说出来不切实际,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告诉阿苏,我想成为一名作家。“这样啊, 真好呢”
“那么,青山”她定定地看着我,“你要努力”“嗯!”那时候我的样子大概满怀憧憬吧,想起来还是太傻。阿苏笑得甜甜,脸颊上泛起酒窝,衬得眼下的小痣鲜明。她一手撑住下巴,“我啊,就想和林满好好的,永远留在他身边”。那个时候她的眼睛里有光采流转,像揉碎了星子在里头。有林满的阿苏这样开心,能这样坦荡地吐露心声,我也替她觉得幸福:“这个不算梦想啊,你们肯定会一直好下去的”
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林满,低估了梦想。
林满是个浪子。
阿苏说他生了一双浪子的眼睛,像《阿飞正传》里的张国荣。所以林满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我要去天空之城”然后他留下这句话,也留下阿苏。留下阿苏整日喝酒抽烟,在半梦半醒间红着眼眶问我:“知道天空之城吗?”
后来烟盒里再不剩七星,只有万宝路,大概抽和他一样的烟,会比较像他。
阿苏说,我不亏待自己,万宝路比七星好。
那么霍远和林满,又是哪个比哪个好?
「3」
阿苏说有天她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等我,那时候她还抽七星,但从不喝酒。
她吐出口烟雾,忽然想起一首歌,就把烟夹在指尖,轻声哼几句歌词。我猜这首歌一定非常好听,可惜阿苏没有唱完。
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四面涌来的光线,他说“你谁呀?坐这儿干嘛?”阿苏眯着眼睛看他,只觉得这个男生头发很短,好像戴个耳钉。不知道是不是蓝色的,她笑了笑,说“你们这儿真黑”
这个男生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火,阿苏在那一刻看清他的脸,眉头皱着,神情桀骜,但眼神清亮。
那就是她一直以来爱的样子了,阿苏说。
她这话真怪,我不明白。但这个男生,是林满。
林满走后阿苏把头发剪短,打了耳洞,带蓝色耳钉。
霍远就是那时候出现的,再后来他成了阿苏的男朋友。
我问阿苏,为什么要跟霍远在一起?
阿苏收了笑,沉默良久,她皱紧眉头,嘴巴抿住又松开。“你觉不觉得,他不笑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像他。”我知道那个他说的是林满。
“所以你把霍远当替代品?”这是我第一次对阿苏的行为感到愤怒,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
怎么能对霍远这么残忍呢?我鼻子微微发着酸,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伤心。
阿苏神情无助,轻轻摇头说:“我不想这样”她望向我的眼里满是悲哀的神色,几乎将我吞没。“但人都是自私的”
她轻轻的说:“青山,你懂吗?”
阿苏她当我不知晓,以为我从没喜欢过什么人。
可我喜欢了很久的那个少年,我珍之重之小心翼翼喜欢的男孩子,到她这里,却只是一个排解思念的替代品。
我仍记得她问过我,“你天天拉着我去看球,该不会是喜欢那个谁吧?”
我否认了,扯了一个蹩脚的谎。
原来人一旦说谎,都要为之付出代价的。
无论这谎言是大是小。
我早该知道。
「4」
在路上的林满寄给我他的日记,5月22日这天,他写。“我捡到走丢了的阿兔,她看着小小一只,却这样重,重到背的久了,放下来便觉得空落。
那是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不是惯常的小大人样子,怯怯的,想要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但是阿兔,只要你对我伸出手。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其实我也记得被他捡到的那个傍晚,在城西迷路了的我蜷在巷子角落哭,林满提着碗豆花从这条巷子经过。用脚尖踢我一下:“在这儿干嘛呢?”
我抬起脸,对着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他朝我俯下身子,语气慌乱:“你别哭,这碗豆花给你吃”
我抽噎着说想回家,他扶我,我顺着他的力气起身却站不住。
“腿麻了吧”林满叹声气背我起来,很是吃力地,抱怨说:“沉死了啊”
我伸手把他的额发捋到头顶压住,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整这一出,奈何托着我空不出手来同我争抢这缕可怜的头发。
“小祖宗,别闹别闹”
我平日里乖巧听话惯了,这会儿莫名任性起来,学着电视里的流氓恶霸,口气恶狠狠地:“还敢不敢乱说话了?”
“不敢不敢,小的哪敢得罪青山大爷,我就怕您这轻得像朵棉花,风一吹就飘走了。烦请大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坐稳了别乱动可莫摔咯。”
我被逗乐了,松了抓他头发的手,林满恶作剧地奔跑起来,我在他背上一颠一颠地笑起来。
他背着我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长到我不再觉得害怕。
少年在路边找了个长椅,把我放下。
保持蹲伏的姿势转头看我,我脸上的表情没收住,笑他此刻像个蛤蟆。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没有戾气的温和的林满,轻轻笑着:“喂,阿兔”
风从巷子口吹过来,路灯洒下温柔的光,我被这放松的气氛感染,“嗯?”
对面的少年神情认真,一字一顿地:“我 好 喜 欢你 ”
突然的慌乱使我说不出话来,短暂静默之后,他伸手揉乱我的头发,大笑:“逗你玩儿的,瞧你这傻样儿哈哈哈”
我想我是喜欢过林满的,至少在这个瞬间。
只是这喜欢来得早了些,我没能分得清楚。
林满在他的日记里的对那个胆怯的青山说,别怕,阿兔,我会陪你很久,大概一辈子那么长。
如果当初我能明白。
披荆斩棘的林满并非他看上去这么勇敢无畏。
他也会害怕,害怕拒绝,害怕失去。
如果我能早些明白。
「5」
中午回家时经过街角的早餐店,听见老板同老婆吵架,起因是清早天光还暗的时候没留神收了一张假币。两个人互相指责闹得鸡飞狗跳,把桌子拍的“砰砰”响。
早年间明明是彼此相爱的一对,却终究随着日子流逝把爱意消磨殆尽,生活除了柴米油盐只剩无尽的争吵。
阿苏拉着我走开,她说,我以后不想这样。她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投下一片悲伤的阴影。我不明白她是说不想长大之后变成这样,还是说不想长大。
近来她状态极差,眼眶下的阴影明显。而我开始终日埋首于课业中,一刻不停地刷题背公式。夜里梦见离高考只剩二十天不到,被吓醒的时候看见窗外面还是黑着的天,花几分钟穿了衣服坐回桌前解昨天剩下的几何题。把惊吓全部压在心间。
在这扇人人自危的高考倒计时门背后,是我无暇顾及到的她。阿苏说“我成绩太烂,不想拖累你”
她说这话时语气艰涩,像是要哭。我看着她,这场眼神间的对峙从一开始就是我输。我起身,走出门去。
《大话西游》里孙悟空走的时候,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看着他的背影,说,“那个人好像一条狗”。
从前我不知道孙悟空离开是什么感觉,只知道他的表情欲泣,我不喜欢。
但我今日了解到,也只希望我的背影里丝毫没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你明白吗?那种感觉。
就是因为渴望世界,因为渴望未来,所以必须孤勇,孤独,勇敢。自己行过山一程水一程,不是没听见后方有人拼命追赶,声嘶力竭。是要忍住眼泪,不能回头。
是我不肯等阿苏,又怎么能怪她追不上。
「6」
我时常在雨天想起浪子林满的那双眼睛。
他的眉眼浓烈过头,眼神总含着冷傲。
怪我这样胆怯,只敢爱霍远与之截然相反的温和。
窗外面还在下雨,天暗了一半,像极了某天的黄昏。
那天放学后照旧是我带了伞去接阿苏,推开老旧的仓库门,里头闷热无风,雨水落在头顶铁皮棚发出的巨大响声,充斥整个狭小的空间。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见林满那双亮晶晶的眼。
倒映着一片昏黄中我身影的眼睛,慢慢的弯成月牙,他笑起来这样孩子气,锐利和锋芒悉数隐去。
十分,惹人心悸。
阿苏打趣道:“好嫉妒青山啊,你只会对她笑得这么可爱。”
我心跳一滞,失措间口不择言:“哪里可爱?傻里傻气的。”
林满走过来作势要拍我的头,落在头上却轻轻的近似于羽毛拂过,他很轻很慢地说:“阿兔才傻啊”他声音那么低,倒像一声叹息。路过我去向门边,又成了以往那个冷漠样子:“我先走了”
落日余晖里一个倔强的背影,身形挺拔。
他从不回头。
夜里林满来蹭饭,他爸妈最近都忙,没人给他做晚饭。
我听见外头他说叔叔阿姨好的动静,立马把手里织一半的围巾一卷往抽屉塞,他走进来,顺手把门带上,表情贱兮兮地:“别藏了,我可都看见了。”
我不理他。
“还挺神秘”他往我床上一坐,嘴角上扬着,心情很好的样子,从我枕头边挑了他送我的兔八哥玩偶往怀里一搂。“成,我就装不知道儿呗,你可得快点儿织”他侧了侧脖子,意有所指地“我说我怎么老觉得这块儿冷,还是我们阿兔贴心”
“不是给你的”我觉得难为情,又有点愧疚。
他笑了声:“那是给谁的?别说是给你爸的。”林满歪着头“我可不信啊”
“也不是给他的”
我看见他坐直了些,把玩偶放边上,皱着眉头,“你早恋?”
“没”
“那你干嘛不送给我?晚饭后我带你逛夜市给你买零食成不成吗。”
“不成”
林满冲我眨眼睛,委屈巴巴地“青山大爷,求您了,行行好,这围巾就赏给小的吧。”
我不太受得了他撒娇,只好为难地看着他,林满脸上的笑渐渐收起了,我看见他眼里我的倒影作出摇头的动作。
他不说话了。
我想把这话题绕开,故作轻松道“阿苏今天穿的裙子真好看”
林满垂着眼睛,“嗯”了一声。
我接不上话,只好也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眼看我,又挺别扭看向窗边。“阿兔今天穿裙子也好看。”
我不置可否,突然想起来阿苏临别时说的话。这话不知怎么告诉林满,我谨慎着措辞,偷眼看他的表情“那个…阿苏说她挺喜欢你的”
他只“哦”,仿佛对此并不感兴趣。我忍不住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她托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林满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在跟谁赌气“没有!”
我试探着问他“那你…要不要跟阿苏交往试试看?”
他的反应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用力瞪着我,眼角微微发着红,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想让我跟她在一起?”
我被他吓得一怔,往后挪了一些,不敢看他,只垂着头“…阿苏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她开心”
上方传来林满轻蔑的笑声,他不无讽刺地说“那我呢?”
我说不出话来。
“即使我并不喜欢她,你也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阿苏很好,等你了解她了,一定会喜欢她的。”
这静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林满突然说“阿兔,你看着我”我抬起头,只见他眼里泛起隐隐的水汽。
他看起来像是被我伤了心。
语气却很温柔,哄小孩似的“告诉我,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我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我是真的这么希望的,林满和阿苏都是很好的,他们再适合不过。
可此刻林满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
我并不擅长安慰人,只胡乱反复地说:“她很好,真的。”我愣愣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会掉下来。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才回头对我宽慰性质地笑笑。“如你所愿”
在这天的日记里,林满只写:“我被阿兔丢下了”
妈妈偶尔会说,林满那小子,是个大人了
只是我见过,他在我面前。哭和笑都像个孩子。
「6」
其实我想聊聊林满。
如果要我说实话,林满确实像一束光照耀着我略显灰暗的生活,并不明亮,但很温暖,虽然最终也是因为他,我的世界彻底成了黑色。
准确的说,是因为他的离开。
假如那是他在途中最难忘的一天,我希望他晒过太阳,闻过花香,见过层层白云覆盖蓝天,太阳从东边落向西边,晚霞似火,云层穿行。
假如那是他在路上最难忘的一间房,我希望里面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起伏连绵的山,山上满是青草和树,还有粉色樱花成片绽放。
假如那是他生命里最难忘的一个名字,从他嘴里挣扎而出,我希望那是阿苏,不是青山。
不要想念我,因为我无以为报。
王家卫说,这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那么林满碰见我,大概是因为他前世作孽太多,今生要赎。
林满总以为他先遇见我,我该喜欢他才对。
可惜这件事,非先来后到。他曾问我“如果没有霍远,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其实他应该明白,这个问题在我小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一起坐小板凳上看电视剧《武十郎》的时候,大家都爱霍建华演的李亚寿多一些,认为他幽默风趣。他的确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只喜欢雷家少爷。
然而结局没顺我意,十郎嫁了李亚寿。那是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是遗憾。
我问过林满,“雷少爷不好吗?”
林满两手捏住我的脸往旁边拉扯,云淡风轻地:“他来晚了。”
我从来不觉得他来的迟。
就像霍远只是突然出现,在一个雨天。从身后追过来把他的伞借给淋湿的我一半。不动声色地,伞却缓缓往我这边倾斜。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那一眼。
少年轮廓温柔的侧脸,就镌刻心间。
北岛说,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我的故事总是只有开头。
早在阿苏只抽七星的时候,我就喜欢霍远。
喜欢他声音里满是少年的干净朝气。像春光,像秋天晨间的风,像夏日夜晚的雨。也像冬天的雪,像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他和阿苏一起说话时总是会笑,这笑声也很好听。
其实我很想听他喊我一声“阿兔”
但从未如愿。
大概这世上,凡是我渴望的,我都不能得到。
我真羡慕阿苏。
最后一次陪阿苏看霍远打球,是在一个晚自习放课后的夜晚,少年在暮色四伏里奔跑跳跃。投出弧度漂亮的三分球。
他转过头来对着看台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额发汗湿,眼睛黑亮。
我讨厌自己此刻这样清楚这笑,并不是给我的。
我坐在看台上,抑制不住地渴望尖叫,但只能侧过脸去强颜欢笑,忍住胸腔里的巨大声响。不让阿苏听到。
他这么好,我再也不敢来。
这个夜晚的尾声是阿苏坐上霍远的单车后座。
她的袖口被风吹开,朝我挥手的时候,露出手腕上蜿蜒的疤痕。
我站住,目送他们渐行渐远,把一切落在身后。
那不是云霞、远山和晚风。那只是我。
「7」
阿苏又一次进了急救室。
我真是很怕。她母亲一夜间老了,和阿苏一样漂亮的眼睛里盛满泪水。这平日里坚强无比的妇人无措地紧紧抓着我的手,生疼,我甘愿受着。阿苏变成今日这个样子,我也脱不了罪责。
和霍远一起去探望阿苏的时候,他声音很轻,喊了我的名字。我看着他,只想到那条我织了很久没来得及送给他的围巾。这个比我高得多的少年,眼睛湿漉漉的,神情那样无助,眼角泛着红,他说“青山,怎么办?”
我真想抱抱他。
但我此时此刻像被人扔在云端,什么也够不着,也抓不住他。
偏偏喜欢,多生遗憾。
休学之前,阿苏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片打磨器具一样毛糙而生有边角。
末了她说“好好照顾自己”。
我答应了。
时间就从那一刻跳回起点,回到她抽一支七星,回到我喜欢霍远,回到阿苏说她喜欢林满,回到我拜托林满跟阿苏在一起,回到林满用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我,回到他在不归的路上,回到阿苏割破手腕,回到我不得不走,回到我不得不停。
阿苏说喜欢一个人,就是甘心为他平凡。
她愿意为林满平凡。
我愿意为霍远平凡。
结果谁都没有结果。
霍远跟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去零售机买了一杯热奶,让我拿着暖手。
他一如既往地,很会照顾人。
只是我再不敢多想。
我很累了。
现在已经是2017年的秋天,林满还是没有回来,阿苏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她母亲忙着给她办理休学手续。我始终把林满这个名字当成禁忌,这两年从不敢提起。
只是今天很想说说话,我需要承受的东西太多,我快要扛不住。
霍远是个很好的听众,我把这些故事都告诉了他,包括我对他的喜欢。
他笑着跟我说很早很早以前他喜欢过一个女孩子,那个偶尔会来看他打球的女孩子非常可爱,他暗暗计划赢了那场联赛就跟她告白。那场球赛她也有来看。
可是他输了,那天他心情真的很差,下午还突然下起大雨。他走在路上,看见那个女孩子,她没有伞,被雨淋的很湿。于是他追上去为她撑伞。和她在同一把伞下的那刻,颓败的心情突然都消失了。
他形容自己像受了蛊惑,
说起从前,霍远的神情总是非常柔和。
“为什么放弃了呢?”我追问
霍远说:“我只知道她恬静特别,疏离人群。可是我看见真正的她,是在另一个男孩面前。举止如常,表情却放肆自然。我想,他们之中容不下别人。”
我觉得鼻酸。
其实我真的很想念那个男孩,那个我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卸除所有伪装的男孩。
可我把他赶走了。
他走之后,再没人叫我阿兔。
“霍远”我看着面前这个温和的少年“你能不能叫我一声‘阿兔’”
他没问缘由,只是照做。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我。
「8」
他们说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只是那个青山,不是我这个青山。
阿苏的烟盒空了,她说她要把头发留到我这样长,要像我这样懂事听话,要变得跟我一样,等林满回来,说不定就会喜欢她了。
她哭了。
我以为阿苏什么也不知道,但她知道了。
我只能摸摸她的头发,说不出话来。
早知世间多事,不堪其扰,不如离去。
我把鞋子脱下,袜子叠好放在一边,走向湖水。阿苏在被水包围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会想到我吗?
我在水中蹲下,想起林满流泪的眼睛,想起阿苏问我是不是喜欢霍远时我言不由衷的回答,想起她抽一支抽不完的七星,在烟雾缭绕里对着我笑。问我:“知道天空之城吗?”
「9」
我是青山。
上不了岸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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