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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向死而生
高德达死了,生的痛苦,走的时候也没有装作安详。他临死前说最后一句话得留给我。我说嗯你说吧。他憋了半天问了一句,我是在做梦吗?我说不是,你真的要死了。他不吭声,扭头看向窗外。我也跟着沉默,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灰蒙蒙的天,说不清楚有没有云。可能是云密密麻麻覆盖了天,也可能这样的云根本就算不上云了。高德达没扭头,问我,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了吗?我说,你最后一句话不都说完了吗?别说话了,再说就透支了,下辈子又该没话可说了。我听见高德达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可能是真的舍不得他就这样走,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抱怨和满腔的愤慨,我说要不你再多说两句,反正你也不太会说话。我就当你说的是放屁,就不会透支你下辈子的说话额度了。高德达咧咧嘴,没像以前那样骂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高德达说,我突然觉得我之前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放屁。我说对,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高德达说,我下辈子一定得做个正常人。我说,但愿吧。高德达说,也希望下辈子你能做个好人。我没说话。手上又加了点儿力气,氧气管被我压扁,那头的高德达面目狰狞,呼吸急促。我还嫌太慢,伸手过去摘了他脸上的氧气罩,他的脸清晰的显现在了我的面前,熟悉而又陌生,带着一点儿世人难以理解的帅。我说,就这样吧。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把该说的说出口。他的脑袋终于无力的低垂。
高德达死了。我想,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刚刚应该是想说嗯。
高德达死后的几天我过的挺好,吃饭都比以往更有胃口。吃的很多,睡得也香。之前那种睡梦中突然惊醒的症状不复存在,梦也是越来越真切。
梦里我经常偶遇高德达,他总会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每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我在哪,他就在哪。他死后的第一个晚上我梦见我为他的死庆祝,从网吧冲向酒吧,又从酒吧迷迷糊糊走进如家。搀扶着我的女孩穿着我最喜欢的白色丝袜,双腿散发着乳白色的诱惑,我迫不及待的将她扑倒,把玩手里的腿和白色丝袜。不经意间我看到不同的身影,高德达站在床边。我的双眼模糊,仔细看那道身影又消失不见。恍惚间我的余光扫向我抱着的女孩的脸,她的脸逐渐扭曲,绷直,变成了高德达的脸。我问他,女孩呢?他说,我就是啊。我说你不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腿,腿上依旧是白色的丝袜。他说,你这人啊,一看见腿就老是忘记看脸,这点儿得改。我说,你都死了就别来教育我了。我就是喜欢腿你管的着吗?他露出那张经典的高德达式嘲笑,说,那来啊,看我这腿,怎么样?看我这丝袜,硬不硬?我能感觉到我心里攒着的那股劲儿瞬间土崩瓦解,从胃里往上翻滚,我冲进厕所,吐了一地。他走进来轻轻拍我的背,说,我早就说过,那种片要少看,你就是不听。看多了真的很伤身体的,你看你现在,还没做呢,就不行了。我扭头冲他吼,滚。他接着笑,这就恼羞成怒了?看来没我你是真的不行啊。我强迫自己冷静,我起身,直视他的眼睛。厕所里的灯光切割视线,像是对着一面镜子。我说,你都已经死了,再想融入进来又有什么用呢?对了,我露出冷笑。你死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呢?我问他。高德达脸上的表情逐渐僵化,直至面无表情。他说,快死的时候是真难受,真要死了倒也没什么。语气平静,似拨云见雾,高德达的脸逐渐隐退,女孩的脸慢慢清晰。我却再没有一丝悸动,白色丝袜和腿也不再诱人。我安静躺下,梦里,我梦见自己睡的安稳。
高德达生前自诩是个诗人,再不济也得是个作家。他经常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一些我看不太懂的东西,矫情做作。我问他,你写这些有啥用呢?能当饭吃吗?他说,不能。但是不写就吃不下饭。我很难理解他话语里的深刻,我是个很浅薄的人。我不写诗,也不喜欢读书,我喜欢白色丝袜喜欢玩游戏,喜欢睡上一觉但千万别做梦,做梦太累,活着也是。高德达曾经神经兮兮的跟我说过,你知道不,其实活在梦里也算是活着。我说,谁能活在梦里啊,饿了就得醒了,还不如不梦。高德达说,我就喜欢做梦,梦是我的现实,现实还没我的梦真。我对他说的东西一向嗤之以鼻,扭头不再理他,接着睡觉。
高德达在手机备忘录里写:每一晚的梦都是那么清晰,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动都深深的刻在心里很久也还能想起,我却忘了昨天她拒绝时的语气,是沉重还是轻佻,是嬉笑着说出来还是迟疑的张开口,记忆更多时候只是按照自己心里想的那样发展,似一场梦,又不如一场梦。我可能是活在梦里,也可能只是梦见我还在活着。我醒来打开手机,页面定格在备忘录,才知道他被女孩拒绝了。再往上翻,我看到他写他被女孩拉黑,看到他俩吵架,看到他俩暧昧的对话,看到他装作深情的跟女孩说,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可能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他打开备忘录却没有保存的那一天起,他的目光就一天比一天低垂。
高德达曾经跟我说,诗人啊,写诗都是给自己看的。后来他又说,诗人啊,总得写诗给人看啊。观点模糊,我也不清楚他的诗到底是不是给人看的。我不写诗,我不在乎爱与不爱,我比他活的更透彻,他却老是说我心理太扭曲。要我说,写诗的人心里本来就有问题。他说他喜欢那个女孩,是真的喜欢。只想感动自己的那种喜欢,喜欢感动自己,爱才会感动别人。高德达说的。我说你连她都感动不了,只感动自己有啥用啊,她能喜欢你吗?能跟你上床吗?高德达说,我喜欢她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跟她上床,只要她开心就行。我说,连床都不上怎么开心的起来啊。高德达摇了摇头,你不懂什么是喜欢。我也摇了摇头,你不懂什么是爱。
爱是做出来的,但喜欢是作出来的。高德达装得一副挺深刻的样子跟我讲。
讲实话,高德达其实比我更废物一点儿。我是个废物,这是我自己可以很淡然承认的一点。但高德达从不说自己是个废物,他会啥啊,会写诗,会写小作文,会有事没事发两条朋友圈或是好友动态骗一点儿访问量也没啥人给他点赞。高德达老是说这世界的人都太浅薄,跟我一样,理解不了他。我模仿他的语气跟他说,有时候这世界不能理解你,不是因为这世界太浅薄,也有可能是你太难理解。高德达拍拍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原来你也没有我想象里的那样浅薄。
高德达证明自己不那么难理解的方法是投稿。他写的乱七八糟的诗,人物设定千奇百怪的文,一团乱麻,一通乱投。他投完稿就会跟我炫耀,看着吧,肯定有人能理解我。他这种似抽风的行为我都习以为常了,我很用力的点头附和他,对对对,你是哲学家你是文学家。
高德达的邮箱里大部分是已发送很少有收件。他投完稿后的一段时间都会有事没事打开邮箱瞅两眼,基本上没人回他,他收到的邮件大部分都是小哥哥加妹妹微信……高德达问我,你是不是又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看什么东西了。我不想理他,架不住他一直不依不挠,我说,网址我保存了,在历史记录里自己找。说完我倒头接着睡。
准确的说高德达应该算是自杀,就算我不拔掉他的氧气罩,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他活着的希望不断蒸发直到水分全部瓦解变成了一个坑。他前几天在备忘录里写了一篇关于春天的文章。开头他说春天总是能带给人希望,结尾又说我要是不绝望还需要春天带给我希望?这反问句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不过对于我来说算是个好消息,他活不下去了,我终于能好好活了。
我说过,我是个很正常的人但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人。高德达肯定是个好人但他肯定不是个正常人。遇到委屈就只会写东西背地里吐槽的人怎么可能是正常人呢?他喜欢写诗,喜欢女孩就只是喜欢,他的梦想是治愈这个世界。遗憾的是这世界不需要诗,女孩需要的不止是喜欢还有爱,这世界根本就没病。我听到高德达亲口说活不下去了的那一瞬间,我之前做的所有准备都荡然无存,我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一百八十度的弧度,没办法,实在是装不出来悲伤的表情。高德达说,你是不是很开心?我说,是的。你死了我终于能开心的当个正常人了。高德达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其实这些我都已经看透了,死不死的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他说到了这个点儿,世界什么的对我来说都没啥意义了。我死后你一定不要让她伤心,其他的你随便。我笑嘻嘻的说,好。
高德达死后我活的更加自由洒脱。心无世界的人好像更容易被这个世界喜欢。这是我想对高德达说的,可他肯定是听不到了。我做着最简单轻松的工作,空闲就跟朋友打麻将,或是鼓起劲儿玩游戏,不玩到尽兴不罢休。就这样活着,挺好。
高德达经常在朋友圈或者好友动态上发一些自己比较欣赏的语句段落。没啥人看,也没啥人点赞。后来认识了这个女孩就开始把这些东西发给女孩看。我刚开始只是怀疑,看了他跟那个他喜欢的女孩的聊天记录后我确信了我的想法,她挺喜欢高德达的,就是高德达有事没事就给她写小作文这种行为确实太令人恶心了。我想起来之前那些日子里高德达做的那些令人作呕的往事,手机里收藏的网站再也没有了痕迹。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高德达应该也有过这种念头,可能他扼杀的比较早,我不是高德达,我想试试。
我申请加她的微信,她没通过。我又加了一遍,她接着拒绝。心里那股劲儿不断被打压又燃烧的更盛,我又试了一遍。
她终于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我已经忘了是第几遍的好友申请。我在心里暗骂高德达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女孩这么生气,真是个傻子。我点击键盘想摁个嗨,对面的消息先来了,她说,你有病吧?我回了她个问号,想了想,又回一句,你咋知道?
女孩大概没反应过来,我乘胜追击,我说,这段时间我想了想,我真的很喜欢你,像海鸥离不开海,像树林离不开树,像棉被离不开棉,像我们离不开你。我模仿了一下高德达平常教育我惯用的那种深刻中又带着点儿轻浮的语气,女孩不说话。我又说,出来见见吧,很久不见,甚是想念。
我们约在之前她和高德达经常在一起吃饭的餐厅见面。我先到,一小会儿后她走过来,我们都要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她看着我不说话,我想,如果我还是高德达我可能坐在这里等着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这是对女孩子的尊重。高德达之前是这么说的。可惜我不是。我说,很久不见了,我还是很喜欢你。直奔主题,一点儿不拖泥带水。她的反应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她点了点头,很平静的说,我知道。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面前的火锅咕嘟咕嘟的冒泡,承接了我们话语中的间隙。像是从心里不自觉蹦出来一样,我没有想过要说这样的话,但它就是莫名其妙突然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我说,我们可以试着从新开始吗?我感觉高德达从我的身体里活了过来。从新开始?她反问了一句。当然,不从心开始,从身体开始也可以。我开了个玩笑。
没有想到随口开的玩笑会成真,虽然这就是我的本意。她是高德达日夜思念的女孩,可是我对她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高德达刚死的那段时间我打开微信,翻阅他们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脑海里不自觉的就浮现出一幅幅和她一起躺在床上看着她赤裸着呻吟着挣扎着的画面。可能这是高德达生前留给我的不多的记忆,也可能仅仅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孩,跟高德达喜欢不喜欢没太大关系。
我们走进酒店,出示身份证,开了房。她先进了房间,我才进去。她坐在床边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我抚摸着她的脸,双眼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她的脸却没有因为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清晰,反倒是只剩下满眼模糊的白。我想到她是高德达那么喜欢的女孩,而她现在正安静的被我拥入怀中,我觉得很刺激,心里藏着的那股劲儿窜了上来。
像是笼罩在天空多年的乌云终于被风撕裂,雨水挤着从撕裂的缝隙往下坠,她打湿干裂的土壤,滋润枯萎的树苗,她滴落在独自站在荒野的男孩的脸庞,顺着血液渗进他的心里,从此男孩的心里多了一滴水,也可能不止是一滴水。我的脑子里突然多出了这样的语句,从内心深处冒出来一样,原本应该肤浅,最不需要理智的,人最初生下来就莫名背负的生理需求竟然以如此平常淡然的描述收尾,我觉得这不应该是我,这是高德达才会做的傻事。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一下子就泄了出去。
所有的愉悦都是得有股劲儿支撑的,心里的那股劲儿没了就得歇一会儿,等待下一个契机。我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她依偎在我的胸前,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在说话,我们心里的那股劲儿都消耗殆尽了。
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我的视线,她很认真的说,你不是高德达对吧。是陈述句的语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继续沉默,她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但是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我们俩已经这样了。我觉得她不像是在跟我说话,是在和高德达对话吗?可是连我都不知道高德达在哪,她呢?她应该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吧。
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顺着头划过她的背,像抚摸一只小猫。她回过头,我说,再来一次吧。
我再醒的时候她躺在我身边看着我,双眼依旧清澈,往深处看却觉得黯淡。我看到她的眼睛里的我,她的眼睛闪过了一点点亮光,正对我的目光。我赶紧躲闪,微微扭头,盯着覆盖在我胸口的被子,很干净的白,像胸前飘着一朵云,软软的,暖暖的。
她说,你终于醒了啊,高德达。我点点头,记忆如她呼出的热气,一阵一阵扑在我的脸颊,温暖却有间断。她从床头拿起我的手机,递给我,说,这是他写的东西,算是日记吧。她笑了笑,像是在跟我开玩笑。我知道那就是开玩笑,他怎么会写日记呢。我用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语气说,他?她点了点头。我偷偷的瞄了她一眼,她还在看着我,我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还是盯着胸前的那团云,我说,那...我...哦不,你们...这种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放心吧。她用手轻轻的抚摸我的头,我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你。
你不想看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写了什么吗?她问。我说,应该不用吧。这是他的日记,可也是我的生活啊。
她露出很美丽的笑,像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透过茫茫人海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那独特的美丽,像是初春的花一眨眼就氤氲在春日的第一缕阳光里,像是微风,像是波浪,她伸手紧紧的抱着我,距离渐近,我看到她眼睛深处一个微弱的光点不断闪烁却依旧挣脱不开眼睛里的束缚,像是在向我求救。我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跟我说,你不会真的以为她还是她吧?
不知道是我太累了,还是我根本就不是高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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