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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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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齁甜。

-----正文-----

这方被称为‘牢笼’的世界,入目之处皆是黑。

无穷无尽的黑。

黑的纯粹,黑的彻底。

这黑如墨如雾,挥之不去,吞噬一切光源。

除了让人绝望的黑,再别无他物。

不,还有一尊沉睡的神祇。

神祇一头长发色泽银白,披霜沥雪,是一挂神秘银河,九天揽月般不羁的悬落。

可这挂神秘玄妙的银河,也正被浓重的黑肆意轻薄着,而后被不怀好意的侵蚀污染。

他是被困黑暗的神祇,将被这些诡谲的黑吞噬浅淡生机,陷入无止境的永眠。

黑暗之中,有另一人踏破无尽虚空行来,

而后抱起了沉睡的神祇,俯首亲吻冰冷双唇,舌尖辗转探入游移,掠夺所有呼吸。

无法呼吸的神祇微微睁开了眼眸,赤瞳溢出化为实质的辉煌绮丽的流火。

分明是充满攻击性和侵略性的日火,却流转出了柔软静谧的粼粼波光。

两相对视,静默无言。

好像就这么沉默的过去了一万年。

明琉夜目光下移,手指捏起神祇脚踝上缠缚的细细银锁链,微一用力便将之扯断,而后将锁链一节一节的,包入手掌中耐心的,细致的碾磨压碎,将它们碾化为银色细闪的粉末光点,散入无尽黑暗虚空。

“无晦,”他当先开口。

声音沙哑怪异,长久无法开口说话,令他说话如幼童刚学言语般吐字不清,语调不平。

殷无晦垂眸,双唇微微一张,似乎也要回应呼唤他的名字。

明琉夜听见他低低的呼唤自己:“骗子。”

而后紧接着继续说:“我以为你死了,差点给你殉情。”

同样吐字不清,语调不平。

明琉夜微笑了起来,手臂用力,将他拥的更紧。神祇冰冷的体温像是死去万年的尸体,必须要让他死死地搂住,用力融进自己寂寞滚烫的骨血,才能带给他一点儿活人的温度。

多少次,触及那冰冷的指尖,恍然间以为他已是一具尸体。

布满伤痕,为血与火献身的尸体。

心中忽的又腾起熟悉的悲恸,转瞬便被压下,顺着他的话道:

“不行的,无晦,你在‘牢笼’里给我殉情,灵魂回不到黑暗深渊,依旧是漂泊在‘牢笼’里,不得解脱。”

“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么?”殷无晦也微笑起来,“琉夜,这一次,是我比你先发现了这件事哦?”

随意的展颜一笑,就是令无尽黑暗畏惧退却的炽焰华光。

明琉夜满面笑意更深,不知为何喉结滚动,而后亲了亲他的唇角,很配合的问他:“哦?是什么事呢?”

殷无晦道:“这座所谓的‘牢笼’,可不就是困了我一万年的‘黑暗深渊’嘛。”

他观察了一下明琉夜似乎处变不惊的表情,有点不满的道:“最烦你事事掌控手中的可恶微笑。”

“那我以后不笑了,好不好?”

明琉夜果然收敛了微笑,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

那双黢黑深邃的瞳孔中没了笑意,便显露出曾经被惯常的微笑所掩藏于下的,浓得化不开的沉厚而哀切的深情。

深不见底,是广渺无垠的瀚海。

一望无际,是漆黑无星的夜幕。

瀚海之下、夜幕背后,是深沉又厚重、悲哀而凄切,曾经压的神祇几度窒息的深厚情谊。

现在,这份情谊仍旧要叫他窒息。

殷无晦忽然就垂了头,心脏麻麻的抽痛起来。

眼眶湿冷。

可他摸了摸眼眶,没有摸到日脉冲月时才会使眼眶湿冷的霜白冰晶,却是摸到了一手的冰凉水渍。

他竟然流泪了。

明琉夜勾了勾唇角,忍下全身每一寸肌肤的悸动,表面上很平淡的说:“哦,无晦,你终于为我哭了一次。”

殷无晦颔首道:“嗯,不错。

所以你怎么又活过来了。”

他总觉得明琉夜的表情有些怪,因此问话的口气就不太好,甚至带了点儿‘质问’的意思,好似明琉夜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叫他不高兴了。

似乎并没有分离多久,该讽就讽,该刺就刺,他们二人,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时间静默缓慢的流逝而变得生疏。

明琉夜挑眉,旖旎的念头被瞬间全部驱逐出脑海,只以手臂箍紧了怀里细的不堪一握的腰身,说:“我再不活,你就真的要死了。”

他认真的解释道:“我拥有夺舍的秘宝,还夺舍过那么多次,这‘牢笼’的器灵却涉世不深,非常单纯,我想要融合吞噬它,成为‘牢笼’真正的器灵兼主人,岂不是手到擒来的容易事。至于我的尸体,等它融入了牢笼的幻境之后,再被我自己夺舍就好了——毕竟我融合过神骨,已经算得上是‘神躯’了,只是搅碎心脏,尚还不至于致命。”

不过,只有被真正搅碎了心脏,他才知道,原来心脏被搅碎的滋味是这么痛,原来还要让已经破碎的心脏强行跳动起来是这么痛。

每跳一下,都很痛。

殷无晦,你那么怕痛,是怎么忍下这疼痛的?

你为什么从不肯说你在痛?

你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毫不反抗的被我杀了两次,两次都是以搅碎你心脏的残忍方式?

又到底为什么在被我这样伤害之后……还要以那颗破碎的心脏强撑着活……

我到底……伤害了你多少……

殷无晦和他对视,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嗤道:“哦,原来又是你算计好的事儿。”

明琉夜深深地注视他,心想:你不肯说你痛,我也不会告诉你夺器灵的舍究竟有多艰难。

夺器灵的舍,哪有那么容易的呢?就像要一次一次的抓住阴阳太子,从来就没有容易过。可是个中凶险,好像并没有必要特意去告诉眼前这个被他成功抓了一次又一次、又自愿被他伤害一次又一次的人。

他不说话,看在殷无晦眼里,就是既不肯承认也不想否认,还要假作神闲气静的试图转移话题:“但你留下来陪我,还自己又戴上了锁链,却是我真正没有预料到的。”

殷无晦没有计较他转移话题,但只是随便一想就又很生气:“所以你是打算成为了‘牢笼’的主人之后,再跑过来抓住我囚我一次!”

明琉夜立即安抚的梳理他的长发:“当然不是,无晦,我已经不敢再囚你了。”

“滚开!”殷无晦踢了他一脚,“我是蠢货!被你耍的团团转!”

他真的很生气。

原本明琉夜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倒也不算伤心,就是觉得内疚难受,可是那种难受比伤心更要折磨他。

可现在又叫他知道,原来这一切还是那人算计好的,环环相扣、只需要一步一步去实施的计划。

一万八百余年,他真的都活在狗身上了。

对,八百余年,都活在这‘狗’身上了。

这‘狗’,生下来就是来克他的。

明琉夜叹了口气:“无晦,真的不是……如果我还要囚你,我就答应你的‘赌约’了。有赌约存在,我根本不用再夺器灵的舍,也不用等这么多年才能再抱你一下。”

我不是要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于我,也不是要让你自己给自己戴上锁链,你一直都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没关系,我现在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殷无晦没有接话。

“而且,”明琉夜戳了戳他苍白的脸,觉得他气鼓鼓的模样好生可爱,因此没忍住又去亲吻他的唇,“我的计策你都上钩的义无反顾,从不给自己留后路,难道你不是故意要让我囚你的么?”

“有病!疯子。”殷无晦推开他的脸冷笑。

明琉夜又抱住了他,下颔抵住他瘦削的肩膀:“你总说皇宫是一座巨大的鸟笼,用来囚禁你这只漂亮的金丝雀。可是你的所作所为,不正是‘鸟’入樊笼,自投罗网?”

殷无晦当然不可能承认。

不知道,他心想,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太瘦了,无晦,”明琉夜对他上下其手的检查了一番,又抱起他往黑暗中无形的出口走去,“再有个两三年,你可能就真的饿死了。你怎么能这样?堂堂的神族战神阴阳太子,被饿死了……哪有这样可笑的死法?”

殷无晦额头顶着他的肩窝,没有抗拒他暧昧的拥抱姿势。

他的身体是真的不行了,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无晦,你自己想想你开发过什么可笑的死法,饿死已经够可笑了,你之前还想淹死自己。”

殷无晦冷笑着反驳:“我那是没有站稳。”

“哦,堂堂神族战神阴阳太子,因为泡温泉时没有站稳而差点淹死,不错,死法很新颖,足够可笑。”

“……”

殷无晦皱眉道:“行了,你要转移我的注意力,不应该用这种方式。”

他恶狠狠的出掌擒握住了某人还要划开自己心口肌肤的指爪:“这样只会让我更生气!”

他气息不稳的怒吼:“再敢给我喝你的血,我再杀你一次!”

“……”

明琉夜平静的收回了手,稳稳的抱着他加快了脚步,如一阵迅疾的风冲向外界。

冲向外界之时,他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想:对不起,无晦,我又骗你了。

与器灵相撞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就是‘牢笼’,‘牢笼’就是我。

所以无人可以触碰的‘牢笼’,我可以随意触碰;日皇带着我施加给他的身份印记,就将之轻松的带离了禁地。

从你无晦太子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牢笼’,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天道是平衡的,你为尘世带来无尽战火,我就是阻你兴战的那座‘牢笼’。

囚你,是我的天命,是我的本能。

黑暗深渊里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还有我在看着你。

我一直陪着你,直到一万年后,你终于不甘寂寞冲出了牢笼。

你的新生,不是一万年一次设定好的轮回,你只是觉得寂寞了。

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寂寞了。

甚至我比你入世的更早——为了你能够顺利的冲出去、为了我能够更好的履行身为‘牢笼’的职责。

我舍弃了我的‘肉体’:‘牢笼’,将这一万年注视你的记忆同时封印在了‘肉体’内部,我走之后,是‘记忆’代替着我继续看着你。

但最后,我、‘牢笼’的本能:‘囚困’,竟因对象是你而作出了改变。

我改变了你,阴阳太子,而你也成功改变了我。

我不再被‘本能’驱使着疯狂想要‘囚困’你得到你,我真的压抑住了自己,哪怕你真的杀了我,我也没有想要再囚你了。

可你,狂放桀骜的阴阳太子,却愿意受我囚困了。

明琉夜的速度非常快,真的像是踏破无尽黑暗的速度,可眼前并没有出现意料之内的炽烈日光,殷无晦疑惑的看去,熟悉的景色,这里是……

日冕帝宫。

凌萼坐在一张玉桌旁,正在用膳。

眼前忽然出现两个大活人,她手一抖,筷子掉落在地。

还是她身边的人族镇国将军反应更快的起身下拜:“本将叩见摄政王,拜见日月共主!”

神族的凌萼容貌没有变化,红发红眸,英气逼人。

而人族的镇国将军黑发之中,却有了零星的点霜。

听见‘日月共主’的称呼,殷无晦面色不善的看向明琉夜。

“我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无晦,我一直在和‘牢笼’的器灵作斗争,只能感知到‘牢笼’被血沥岚交给了凌萼。剩下的事,我都不知道。”

“哼,”殷无晦冷哼一声,“随便,大骗子!”

“太子……”

凌萼闭了闭眼,逼退了涌上的泪水,并没有下拜,而是握住了殷无晦冰冷的手指,

随即又在明琉夜警告的目光下局促的移开了手。

“太子,”她轻轻的开口,“凌萼为您登基了‘日月共主’位,等您恢复身体,就可正式继承‘日月共主’的名头了。”

三十年,坚信他还会回来,为他镇守军队和日月神都,为他登基‘日月共主’位,为他握紧维系他曾经舍命追逐的一切。

他果真回来了。

桌上有一碗奶白色的浓稠液体,殷无晦看一眼就知道这是被浓缩过的‘神质精华’,不待他伸手,明琉夜已经取过那碗液体仰头一口,而后捧着他的脸颊凑了过来,当着凌萼与镇国将军的面,以口对口的方式将神质哺喂入他口中。

殷无晦在心中暗骂他不要脸,面上却比他更不要脸的作出了安之若素的表情,淡然摆手:“不错,凌萼,这个‘日月共主’位你坐着吧,不用再给我了。”

明琉夜又喂了他一口神质,似笑非笑的挑眉:“为何?无晦,你曾经的信念,不就是‘推翻日月双皇,做日月共主’么?”

“没有意义,我的铁骑已经让神族人拜倒臣服,我的血脉已被承认是‘至尊’血脉了。而且做皇帝太烦了……”殷无晦非常诚实,“天天早起上朝,还要批奏折,主持各类仪式……我还是玩沙盘下军棋练兵睡觉吧。”

说的隐晦,明琉夜却完全明了了他的‘放下’。

非是放下‘信念’,他为自己‘杂种’血脉正名的信念早已被完成。

是天生好战的殷无晦,为他放下了对血与火的执念。

世人愚昧,一道对‘血脉’根深蒂固的偏见,无法在一朝一夕间仅靠一人之力孤独的消除。

但殷无晦已尽人事,努力的去做了,完成了他执着于要做的事,那么无论结果如何,他也都可坦然的放下。

为了他,也为了他自己。

明琉夜溺爱的捏捏他消瘦的脸颊,轻声回答他:“好。”

“我在回答凌萼,你在替她‘好’什么?”

两人似往常般互讽斗嘴,

被点名的凌萼垂下了眼睫。

三十年,为他握紧维系他曾经舍命追逐的一切。

现在,他都不要了。

一句话,就都不要了。

目空一切的阴阳太子,自八百年前,眼中就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她算什么呢?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或许,她也该学着真正放下。

“你又忘了,无晦,你还是人族的帝王……你真是从来没有把自己真正融入进那个身份上过……”明琉夜无奈的朝着殷无晦微笑,“好罢,我这个摄政王就累一点,把什么都做完,陛下您就只需要玩沙盘、下军棋、练兵、睡觉……”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的继续补充道:“睡觉的时候也记得要睡皇后……就好了。”

睡,皇后。

“不要脸!”殷无晦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把心里话骂出了声。

明琉夜只是凝视着他微笑,而后道:“我一直不要脸,无晦,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你。”

八百年,我只要你。

一万年注视你的记忆,化为了‘牢笼’新的器灵。我征服、吞噬我自己的记忆,九死一生,用了整整三十年,因为‘记忆’对你的执念太深,因此吞噬的艰难,工程浩大,过程繁琐……

最后那些‘记忆’注视你的记忆,我吞噬它的过程,更可以说是十死无生。

其实原本可以放弃的,因为严格来说,那份‘记忆’并不属于我。但我不想错过有关于你的点点滴滴——一点一滴,都不愿遗漏,更不愿分享出去——哪怕那本也是我自己的‘记忆’。

‘记忆’对你的执念太深,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没有这一万年记忆的我,对你的执念竟要更深。

从而最终还是成功吞噬了它。

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可是到最后,吞噬融合了所有记忆之后,这份对你的执念却烟消云散。

我寻遍了这一万八百余年的记忆,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有你的身影,孤独的存在于那片沉默永恒的黑暗之中。

你在黑暗中独自修炼,独自品味孤独,

而我,我在做什么呢?

我在试图抓住你。

可是回想这一万八百余年的记忆,我什么也没有抓住。

而那种空茫中带着一点儿无助,在一片虚无中努力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伸出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抓不住的无力感,

那是真正的爱。

不再是要将你囚锁身边的执念,而是尊重你的意愿,爱我也好,恨我也罢,

都不再强求。

那是真正的爱。

因为这份爱,我才得以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我爱你,殷无晦。

不再是执念,不再有恨,

只是纯粹的‘爱’。

你为我放下‘征战’的执念;

我为你放下‘囚困’的本能。

一万零八百四十六年九个月二十三天六个时辰,

我爱你,殷无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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