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如果跟你走,或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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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有庙,庙前竖一无字招牌。庙中不见漆金身的如来,也不见持白玉的观音,只一耄耋老僧。老僧跪坐堂中,闭了眼再没有睁开。
佛曰:众生平等。可汝眼中当真平等?
父母把孩子送来庙中无非是为了那口饱饭,若不是苛税天灾,家中颗粒不存,谁会想要将自己的心尖肉送进那断情绝欲的庙堂。
刚来的时候,他被安排每天去半山腰的溪边打水。打水本是件无趣的事,但这路上若多出一个伙伴,便会为此事多添几分乐趣。也就是小孩子心性,能因为路上的一只赤蝶而高兴许久。
蝶生不过百余时辰,叶落无痕,蝶落无声。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他去挑水时再没见过那只赤蝶。独自忧伤一阵,却也无可奈何,万物自有定数,人有人命,蝶有蝶生,生死轮回再平常不过,伤心不过是给自己徒添烦恼。
秋去冬埋,转眼又是一春,再去挑水时眼前又见一抹红影,伸手却见那蝶停在指尖,入眼仍是一片赤红,抖抖手指,赤蝶展翅,摇了摇头,既然不是又何必再来勾起那份深埋的思念。
在庙里的几年,挑水一直是他的活计。在庙里呆了几年就挑了几年的水,也就见过几只赤蝶。时间长了,他总觉自己见的那些赤蝶其实一直都是自己初遇见的那只,但又觉可笑,饶是赤蝶的生命力再强,也不可能伴着自己度过那数载春秋。
后来的路上不见了赤蝶,却遇得一名红衣公子。公子眉眼带笑,俊俏的不似凡间所有。他一时看呆了,连公子的招呼也没能听进去。手中的扇子轻落在他的头顶,顺便带回了他的心绪。
“阿弥陀佛,贫僧不是有意惊扰,望施主海涵。”
公子以扇掩面,眉眼弯弯,看痴了那本该绝情断欲的人。
“小和尚,汝可还记得吾?”
“我与施主见过?”
“小和尚,汝……”
“忘尘,你怎么还在这里?师父找你呢!”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了红衣公子的话。
待他答应一声,转身想要告辞,却不见了那公子。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对着空气恭恭敬敬的鞠一个躬,道一句:“阿弥陀佛”,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回到寺里,遥见平日里一位不怎么爱搭理自己的师兄笑吟吟的迎了上来。开口便问今日是否遇见过一位红衣公子。
痴痴傻傻的他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将此事告诉那位师兄,但毕竟佛家有云“出家人不打诳语”,稍一犹豫还是倾盘托出。
师兄听后甚是紧张,压低了嗓子硬是要作出一番如临大敌的样子,说那公子是只蝶妖,曾经作恶无数,封印百年,如今却破了阵法逃了出来,怕是不久就要血洗南山。絮絮叨叨的话语,每一句都在告诉他那妖是恶,罪孽深重。
这番言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说得清?说是不打诳语,可这不过是一句空话。若真的打了诳语又能如何?那镀了金身的佛祖也不会因为一个信徒的不忠而降下惩戒。忠与不忠,对不起的不是佛祖,是自己。
他听了这些摇摇头,即便那公子是妖又如何?以前的罪孽让他赔上百年的自由,百年不见天日换来如今的重生,只要他不再作孽,那便还是好的。师兄见他顽固,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再后来,他去挑水的时候,总能看见那红衣公子站在那里,似是不曾离开,也像是每日都在等他。公子总爱逗他,每每见他红着脸低着头不安的模样,公子就会以扇掩面,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的他不懂情,不解爱,只觉心底那丝酸甜的滋味是因找到挚友的喜悦。若是那时的他早能想明白自己的心境,或许今日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情景。
那日,他照常下山挑水,却总觉心绪不宁。还未到溪边,就见那里血光冲天,血腥气令人作呕。
他冲到溪边,只见一众道士围着那公子,领头的却是自己的师兄。公子身上杀气冲天,一双赤色的蝶翼在背后挥舞,脚下已真正是血流成河,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才能成就这番修罗地狱般的景象。
师兄看见他,向他走来。那蝶妖也发现了他,原本狰狞的面貌有了些许的缓和,见那和尚向他走去,他急忙催动法力,想要冲破束缚将他从那和尚的手中带走,但无奈刚刚一场恶战消耗他大半体力,却已无力挣脱。
师兄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那蝶妖发狂,就在刚刚屠杀了前来镇压他的几百名道士,其中还有庙里的那些师兄弟,蝶妖今日所犯下的罪孽已不是囚禁百年便能赎得清的!师兄句句铿锵,字字有力,每一句都如巨石砸在他的心头。
他一步一步的挪到蝶妖面前,认认真真的问,可是真的屠了百人?蝶妖阖眸点头。答案不言而喻,他有些恨,他恨蝶妖屠人,恨蝶妖不知悔改,恨道士伤蝶妖至此,该恨的不该恨的,他都恨了一个遍!可他最恨的还是蝶妖装出一副纯良的模样靠近他,却在私下做出此等恶事!
“大胆妖孽,冥顽不灵,世人不曾害你,你却做出此等不可饶恕的事!今日我便要与众位道友灭了你!”红着脸吼出这些,胸口一阵阵的钝痛,喘不过气。
“小和尚,汝可知他们做了什么?”蝶妖冷冷的开口,“百年前,吾手下几百个蝶精花怪,都死于那道士之手。那道士屡屡挑衅,伤我子民,若不是如此,吾怎会大开杀戒?今日,这几百道士先是屠了吾的洞,抓了吾全部手下,将吾引到此地,当着吾的面杀了他们,汝以为这溪中的血都是那道士和尚的?若只有他们的血,这溪水不会是红的,那是黑的!”
突然的一阵,没有了底气,蝶妖不会骗他,但他也不觉师父师兄是如此残暴之人。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一定有别的办法,何必要屠人。”此话说出来,自己都没有办法让自己信服。
“呵,小和尚,汝天天吟诵佛经,佛说众生平等,可汝眼中当真平等?道士屠吾满门,天下人说是斩妖除魔,做的一等好事。吾去手刃仇人,却说吾是妖魔,坏事做尽应当灰飞烟灭!若不是他们先屠吾子民,吾会去灭他们道观?人若屠妖,那是天经地义;妖若除人,那便是天地不容!小和尚,汝所学的众生平等可就是这等意思?”
“我……”想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小和尚,吾到最后还是不舍得伤汝啊。”他听闻诧异的抬头看去,下一刻就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而后便不省人事。
醒来之后,却见众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冲到溪边,只见那血色的溪水颜色已淡了不少,上面漂浮着一只赤蝶。他将赤蝶捧在手里,然后又捂在胸口。呜呜咽咽的哭声在山间回荡,让人心头发酸。
捧着赤蝶回到了寺庙,用布好生包好。之后他拆了庙里的佛像,守着布里的那段红尘度过了几十载的春秋。
老僧跪坐堂前,阖眸想起曾经,那红衣公子对他说:“小和尚,汝跟吾走吧,天天敲那木鱼有什么意思,吾请汝吃真的鱼。”
他摇了摇头,谢绝了公子的好意。公子撇撇嘴骂他是木头,他只是笑笑。
此生众多憾事,最遗憾的还是当年没有跟你走,没有早早的意识到自己的心,在那场恶战的时候没有选择去帮你。
合上的眼再没有睁开,当年的遗憾,几十载的春秋也没能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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