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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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血铸灯
1
不知何时,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粒星火,湮灭在浩瀚的黑暗里。于是世界骤然坠入黑暗,如同跌入无底的深渊之中。有现代科技的借力,人们可以架起一盏又一盏路灯。灯光在莽莽黑夜中疲惫地闪烁,与亮着獠牙的夜色鏖斗。人们试图忘记能源正在日趋耗尽的事实,龟缩在灯光所能触及的地方,苟且生存。
然而有一天,在灯光从未曾触及的一片旷野之中,响起了久违的人声——
“爷爷的书上写的就是这里啊?”小男孩背着破破小小的包,抓着一闪一闪的老古董手电筒,纳着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挪着步子。书上说的是“太阳落下之地”,可小男孩从来没见过太阳,他只见过羸弱的灯光。爷爷说,要往西走。于是他便来到了这里。
猛地,小男孩捕捉到了黑暗中一抹跳跃而转瞬即逝的光,明亮而有生气,仿佛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与希望。小男孩眼底一亮,一头钻入了光源所在的一处桃树林。
桃林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而那簇光正在山脚的一个山洞里幽幽地闪动着,给与他指引。
小男孩知道,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能教会他如何为这个世界点灯的人了。
2
“小朋友几岁了?几年级啦?”
山洞里除了焰火一样的光芒,还住着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儿,披着一件破麻袍子,脚踩草履,瘦骨伶仃的,却精神矍铄,辨不出岁数,仿佛是古籍中走出来的老先生。此时他正捻着白胡子,眯着笑眼问小男孩话,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都显得和蔼可亲。
小男孩紧张地站得笔直:“十二岁!初一!”
“学校里都学什么呀?”
小男孩见老头儿跟他笑嘻嘻的,终于不紧张了,掰着手指回答道:“主课有升官学,发财学,副课有骗术……”
老头儿的笑容凝固了。
小男孩立时不做声了,直到老头儿问起他的来意,他才讷讷地答:“我想让这个世界亮起来。”
老头儿嗤一声:“你们的科学家,不是说了那太阳都是封建迷信编出来害人的吗?你们有了灯,多么伟大的现代科技,费这么大劲来找我干嘛?”
小男孩盯着脚尖,声音低如蚊蚋,却异常坚定:“爷爷说,外面的这个世界是冷的。天气也好,人心也好……”
老头儿定定地看着小男孩的头顶:“行吧。”
“真的?”小男孩抬起头来,一双小狗儿般晶亮的眼闪着兴奋的光。
老头儿说:“从今天开始,你得叫我老师。”
“老师是什么?”
“好多年前,有一个姓韩的倔小子也来过我这,他写了一篇文章,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小男孩在山洞里吵吵嚷嚷地和老头儿聊了好久,硬是学完了《师说》,还津津有味地听了一遍韩愈的一生,这才背上他的小破包,挥别老师,若有所感地走出了山洞。
老头儿看着小男孩身影没入蓊蓊郁郁的桃林,自言自语道:“又是一个听到‘云横秦岭家何在’眼眶都红了的蠢材。”
大山的深处突然响起了低沉的人声,仿佛是从大地的腹腔深处传来:“可你每次都只教这种傻小子,上次来的那个,猴儿精,你见都不见。”
老头儿眯眼又笑:“我收徒可不是看人蠢不蠢。”
——风起,桃林发出簌簌的声响,似乎还捎来了小男孩快活的歌声。
“我是看他的心,是否炽热到烫手。”
3
小男孩雷打不动地每天来老头儿这报道。
老头儿给小男孩拿书看,给他讲故事。小男孩疑心这就是书上说的琅嬛福地了,别处哪来这么多书?他只读过爷爷的藏书;除此之外,他每次去书店,看到满店的经商学厚黑学,都立即被那股铜臭味儿熏出来了。
老头儿最喜欢说尧舜时候的故事,说他们“垂衣裳而天下治”;他也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还撩起袍子露出老得生了斑的小腿,瞪着眼说“他腿上的毛都给水淹没了”;他也说西周时候诸侯问鼎,百家争鸣,唾沫横飞。他说孔孟时候,总一脸哀其不争地摇头,长叹道:“仁就仁吧,可仁爱若分尊卑等级,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男孩大而亮的眼不解地盯着他。
老头儿摸狗儿似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小朋友,我听说有人就歧视肤色深的人,就歧视体弱的女人,就歧视朝不保夕的穷人。可我觉得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值得爱。”
小男孩高声说:“我读过特蕾莎修女的故事,她一直在救助没东西吃的人,为他们办学校,为他们建医院,她还在战场上救人。她就是这样。”
“她做得对。”老头儿认真地说,“所以,你记着,要学会爱人。”
小男孩咬着手指想了想什么是“爱人”。只有骗术的必修课本里出现过“爱人”两个字,说是可以利用他人的爱人之心取得信任,获取利益。小男孩每次学到这,都会想到一个词叫“竭泽而渔”:如果人人都学会了这一招,那还有谁会去爱人呢?
小男孩觉得这个话题有点深奥了,于是插话道:“老师,你什么时候教我点亮世界呀?”
老头儿的神色一时近乎虔诚:
“就是现在。”
3
日月如梭,小男孩长成了清俊的大男孩,剃了寸头,模样依旧有些傻气,笑起来眉眼弯弯,一派天真。他的小破包也变成了大破包,大破包里装了越来越多的课本和试卷,但他还是风雨无阻地每天走两小时的黑路到山洞里,一进山洞就把破包一丢,嚷道“老师我今天考试又没及格”。
而老头儿每听到他哀嚎着考试挂科,就会一脸孺子可教地捧出新摘下洗净了的桃子,说道:“那玩意也没啥好学的,不如听老头儿讲故事。”
桃子的绒毛沾了水珠儿,在山洞里跃动的光源下显得明媚可爱,叫人食指大动。
每到这个时候,桃林深处就会传来男孩喀嘣喀嘣啃桃子的声音,和老头儿慢慢悠悠、绘声绘色说故事的声音:
“昨天说了青山有幸埋忠骨,今天来讲讲臣心一片磁针石……”
可六载光阴荏苒,男孩还是不明白如何点灯。他听了很多故事,每每听到触动时仍会像个孩子一样地热血上涌、热泪盈眶,他也明白了如何善良,如何爱人,如何在纷纷扰扰的世间维持不染纤尘的纯粹。但,这和点灯有什么关系呢?
那一天,男孩是哭着来山洞里的,把向来嬉皮笑脸没个正型的老头儿吓了一跳。
男孩说:“爷爷走了。”
那是一个雨天,爷爷在马路上滑倒。他身边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听到他的呻吟与求救,却无动于衷。有七辆车从他身上碾过。爷爷终于被交警发现的时候,早就断了气,满脸血污的他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直直地盯着天上的路灯,而雨水与同样冰冷的灯光无情地砸在他的脸上。
男孩哽咽道:“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救爷爷?这个世界都不爱我的爷爷,我为什么要去爱他们?”
老头儿递给他一个桃子:“你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光的吗?”
男孩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力摇头。
“就是最后一个懂得如何爱人的人,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老头儿伸出手,点了点小男孩的胸口,“孩子,你有一颗炽热的心,而这,就是能照亮普天大地千秋万载的唯一热源。”
男孩吼道:“可他们这么坏,凭什么要我为他们点灯?”
老头儿说:“别去恨他们,他们连爱人都不懂。要去同情他们,要以德,正天下之诐。”
男孩深吸一口气,朝老头儿深鞠一躬,转身跑进浓浓的黑暗里。
老头儿冲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道:
“孩子!把灯点进石头里,把灯点进深海里,把灯点进所有黑暗与冷漠猖狂的地方!让这个世界亮起来!”
山洞的光源,似乎又暗了一些。
大山又隆隆地响起人声:“墨翟,你觉得他听懂了没?”
墨翟撩开胸前的衣袍——他的胸口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洞。他脸色有些发白了,却仍是笑着的:“他懂。当年我教的那个叫周树人的臭脾气,不也是听懂了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大山提醒道:“他不是写了一篇文章给你吗:‘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这可是我见过最好的毕业作业。”
“是啊。”墨翟转身走入大山深处,“夸父老儿,我这盏灯也快灭了。承了你情,吃了万年你邓林里的桃儿,我就陪你再最后下一局棋吧。”
4
不会有人注意到,夸父山山脚的一簇光冷却了;因为更有力更炙热的光源,终于在这片大地上冉冉升起。
5
“我愿以我的骨血浇铸这世上最明亮的灯,我愿以我心,作为温暖神州大地的热源,我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愿世上再无战争与歧视,再无欺骗与冷漠。我愿千千万万的人,能在光明而和平的世界里,生活得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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