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公子棠,偶尔也做一些不是人命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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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气开放,民间多有自行嫁娶婚配者,然而世家之间的礼仪却仍旧繁琐而矜持。哪怕是即将成婚的两人,亦不能直接相见,而是在后园之中设一处茶室,当中以竹帘隔开,供双方游园疲累后在此饮茶休息,伪装成一场只有表面文章的“偶遇”。
秦阙觉得这风俗有些可笑,但也不作计较。毕竟他今日前来,也并不真的为了与这位元小姐见面,不过是为了将退婚的过错揽于自身、以免毁人清誉而已。
他在竹帘后等了半晌,终于见到对面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与他相距三四尺远的席上坐下。与他同样,元昭月也是孤身前来,身侧无人相随。然而还未等秦阙将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出,便听她轻而坚定地开口:“我不能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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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时分,一位客人造访了许州城外的小小宅院。
虽然已是就寝的时间,但屋内仍旧亮着灯。在院门被敲响后不久,主人手执烛台走出,看向篱笆墙外的访客。
访客开口道:“请问是徐湛徐先生吗?”
“正是在下。”屋主人答,他看上去二十出头,中衣外披了一件洗得发旧的披风,烛光映出的容貌朴实清朗。
“抱歉深夜打扰,实在是形势所迫。”访客长揖道,“听说这许州城里,徐先生写的诉状最好。”
“不敢当,快请进。”听到客人想要诉状,徐湛立刻上前打开院门,将人让进来。
院子很小,却打理得很整洁。访客走进屋子,略略环顾,在那唯一的蜡烛映照下,只见小厅里堆满了书籍,使得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更加窄小,偏生正中摆了一张宽大的书案,应是主人最看重的一处地方。
徐湛请人在书案旁落座,道:“公子可是有冤屈?某愿为公子代笔。”
访客点了点头,低声回答:“是,需要劳烦先生,请问代写诉状要多少银钱?”
徐湛正将桌上誊抄到一半的书卷与纸张挪到一边,又重新铺开一张新纸,闻言抬头,视线从对方秀丽的眉目移到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麻衫,想了想,道:“一个铜板,公子意下如何?”
访客闻言,从钱袋中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却显然有些迟疑:“我打听过,城里代写诉状少则数十文,多则一贯。徐先生只收一个铜板,会不会太亏了?”
“一纸诉状,于我不过方寸纸墨,要不得什么钱的。”徐湛展颜一笑,将那枚铜钱拨到自己面前,“请问公子遇到何种不平?”
来客目视着他,缓声开口:“眼下确实有一桩不平事,但却不是关于我,而是徐先生。”
徐湛一怔:“我?”
“徐先生是罪臣之后,有志报国,却无缘官场。好在张九龄张公赏识先生才华,邀入长歌门作为客卿。在那里,徐先生与一位名叫元昭月的长歌弟子产生情愫。”眼见徐湛的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了下去,来客的语速仍旧不紧不慢,“然而元氏作为朝中显贵,元昭月的父亲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他明知徐先生与女儿两情相悦,却开出十车锦缎、百颗明珠的聘礼条件。”
“昭月金枝玉叶,岂能随我穷苦。”徐湛不卑不亢地回答,“元大人知我无法从仕,如此条件只是寻常,并非故意刁难,还请公子莫要妄言。”
“哦?”访客微微抬眼,一双漆黑的眸子中映着油灯跃动的火焰,“可是元家小姐明晚便要成亲,徐先生帮人写诉状只收一枚铜板,又要如何攒够这十车锦缎、百颗明珠?”
徐湛默然不语,良久,方摇了摇头:“如果阁下是专程前来羞辱徐某,可以请回了。”
“正相反,今日与先生初见,甚是钦佩。在下希望与徐先生做一笔生意。”
“何种生意?”
访客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在桌上排开。
“这些是城中七家布庄的订单,只是我跑遍许州城也没能凑齐十车锦缎,最后两车前几日已从临郡发来,应当赶得上明晚大礼。至于那百颗明珠……”
他抖开手中破旧的钱袋,里面装着的东西滴溜溜地滚了一桌,在昏暗的灯火中泛起温润的虹光。
“说来也巧,在下恰好有些门路。还好元家要的是这个,若是百颗宝石翡翠之类,那便无计可施了。”
梦寐以求的聘礼就在眼前,徐湛脸上却并无喜悦神色,反倒凝起眉头,眼神探究而谨慎:“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杀手公子棠,偶尔也做一些不是人命的买卖。”访客微微一笑,明明眉目如画,却又透出难言的锐利。
听到“杀手”二字,徐湛凝重的表情又带了几分狐疑,却也未露惧色,他定了定神,问道:“不知阁下做这笔生意,想从徐某身上得到什么?”
“自然是收钱办事——”访客伸出手,将桌上那枚铜钱拨了回来,拈在指间,“一个铜板的生意,徐先生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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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六傍晚,胡国公府。
婚字从“昏”,当于傍晚进行。贵族的婚礼并无寻常百姓家的热闹欢喜,就连宾客也不过寥寥,却都是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与朝里身居高位的官卿。
秦阙一身红衣,与宾客一道候于那悬挂着太宗御赐匾额的正门之内。送亲的车队准时而至,元昭月一袭翠色长裙,持团扇遮面,由侍女扶着下了花轿,施施然向大门走来。
众人观那新郎挺拔俊朗、新娘风姿绰约,都道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然而此刻秦阙却是面无表情,仿佛即将面临一场鏖战;元昭月隐于扇后的面容看不清晰,倒是她身侧的侍女眉目间似乎也在忧心什么事情。
哪怕最不善于观察之人,也能看出双方的冷淡,原本便严肃的仪式此时更是安静到诡异。
新娘的队伍便在这古怪的气氛中缓缓进入侯府大门,元昭月行至秦阙面前几步远之处站定。不待新郎吟诵却扇诗,新娘手中的团扇便自行偏了几分,电光石火间,两位新人快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视线。
宾客们愈发疑惑,秦阙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诸君——”
他的话音终结于一声轰然巨响,竟是刚刚闭合的侯府大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来者是一个侍卫,候在旁侧的管家连忙冲上前去,压低声音质问道:“怎么回事?”
冲撞了世子的婚礼大事,那侍卫却来不及惶恐,只焦急道:“有人冲进来了……我们都拦不住他!”
“怎么可——”
管家话音未落,便见昏暗的天色当中,有人一身玄衫,于门外飒然而立——正是陈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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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宾客们多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物,此刻不知发生何事,虽未曾失仪,面上却都露出惶惑神色。
老侯爷显然知晓秦阙不愿成亲的原因,见陈谏竟然闯入侯府,便排众而出,强自压下愠怒,冷声开口:“陈公子,你对犬子有救命之恩,但我等亦以礼相待,莫要得寸进尺!”
“侯爷勿怪。”陈谏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欠身一礼,“在下今日,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人之托?”老侯爷一愣,“莫非……”
陈谏向旁侧让了一步,在他的身后,数辆载满锦缎的马车在侯府的门前依次排开。仍然一身粗麻布衣的徐湛走上前,朝向元父的方向一揖到地:“十车锦缎、百颗明珠,望岳父大人成全。”
“阿湛!”
新娘在见到来人的刹那,便丢下团扇,冲上前去。元氏一族的宾客当中似乎有人叫了一句什么,却旋即淹没在人声之中。
历经磨难的恋人拥抱在一处,且笑且泣,本该肃穆的婚礼一片混乱,而秦阙却全然注意不到这些。他始终望着那一个人——陈谏抱臂而立,以一个松散的姿势站在门边。喧闹的现场中,只有他一个人立于原处,一动不动,仿佛在等些什么。
想看热闹的全都围去了徐湛与元昭月的身边,侯府中人则忙着安顿其他前来观礼的客人,婚礼原本的另一位主角反倒受了冷落。秦阙拉开自己的衣领,将那赤红的婚服脱了下来,露出玄色的内衫——但他抬起的脚步却有些迟疑,元家小姐冲向了自己的爱人,他于陈谏,又算是什么呢?
秦阙不敢肯定、亦不敢替对方回答,而陈谏却举步向他走来,轻而坚定地开口:“一步之遥,我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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