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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存在
我是一名警察。今年刚从大学毕业,我顺利的通过了本市的招警考试,正式成为这座城市里普普通通的一名警察,守护这座我从小到大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城市。
我从出生就生活在这座城市,二十多年,很少离开。我见证了这座城市由破旧到崭新,由满目荒芜到寸土寸金,这座城市和我一起成长。我小时候很喜欢看的一部电影是无间道,不是因为剧情,只是因为陈永仁站在天台上举枪,眼睛里闪烁着整片天空的光,背后是穿梭在城市里每个角落的风。我觉得警察就应该是风,把整片天空的浮尘吹走,留下一片整洁清澈的天。
虽然有时候风太大会顺势吹走一些本不该吹走的东西。
我师傅叫老孙,说是师傅,也就是老孙非得让我这样叫他,警局里早就不兴这样的叫法。警局里的老人都不愿意带新人,可能是这整个社会对大学生的一种偏见,也可能就只是单纯的不想带新人。麻烦,而且当代大学生的近义词不就是好吃懒做啥都不会吗?
第一次见老孙的时候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所长把我领进办公室,说新来一个大学生,你们谁来带带他啊。没一个人回答,大概沉默了十秒钟,老孙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笑着问我的名字,问我的毕业学校。我一一回答,很严肃,我没有因为他对我笑就放松警惕。他拍我的那几下真的很重,他说,我有个朋友以前也是在你们那个大学上学的,以后你就跟我吧。两段话说的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我想,警察应该就是这样,不擅长交流,但精通于破案。我跟了老孙,把桌子搬了过去。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老孙一直让我帮他干一些杂活,搬东西,倒水,扫地,挪车,我一度以为他让我跟他就是因为他拍我的那几下我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他由此测出了我的身体强度并觉得我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人。所以他就多了一个帮忙干杂活的小弟。不过这倒是无所谓,比这更苦更累的活儿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只是我觉得一个警察的任务就应该是破案,就像一个司机的任务就只是开车,警察不是不能做这些,但做这些总是让我觉得有点儿委屈。
后来陆陆续续跟老孙过了几趟扰乱社会治安的案子,大部分肇事者一进警察局的大门就开始哭爹喊娘泪流满面,有一种不是他们打了别人反倒是我们是恶人要打他们的感觉。都是些很简单的案子,犯罪动机明确,罪犯还没审就把原因经过吐的清清楚楚,后来我感觉跟老孙关系好一点儿了跟老孙说,这种案子挺没意思的。老孙撇了我一眼说,你现在觉得没意思,等到有意思的时候你就该觉得头疼了。我说那应该不会,我上学时候天天学到深夜都没这毛病。老孙给我扔根烟,笑笑不说话了。
吸烟这事也是老孙教我的。那天大概是深夜十二点左右,我躺床上都快要睡着了,老孙给我打电话,说有个案子你去所里看看,我随后就到。接完电话我挺激动的,以为是什么大案,终于到了我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警局,听门口的哥们说是一群高中生在外斗殴全被抓了进来。老孙比我晚来了几分钟。我们进去审讯室孩子们都一个个哭着跟我们讲事情的缘由。看得出来他们挺怕的,要搁我在上学这岁数被带到派出所看到警察也挺怕的。我了解到他们不是斗殴,是一群人围着一个学生打,校园暴力。我小时候也遭受过校园暴力,因为自闭,和一些生活中很琐碎的小事,被一群人堵在回家的路上打。不幸的是没有警察恰巧路过,也可能是幸运的,当时的我也不会因为被打而被带进警察局承受身体和心理带来的双重压力。到了这个岁数再想起这些年轻时候的事总是觉得不屑,无趣。那许多年以后再想起现在的事情呢,是否也会觉得无趣呢?
可能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灵魂。
尽管觉得无趣,笔录还是得做。老孙坐在我旁边吸烟,我一个一个问这些打人或者被打的学生,没啥感情波动,甚至很困。我连喝了三杯咖啡拿笔的手还是不经意间就飘起来。老孙又拍了拍我,把笔纸抢过去。
做完笔录把这些孩子放走大概已经深夜一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家,父母会不会蹲在家门口手持棍棒候着。老孙给我扔了包红旗渠,说,学学,提神。我接过揣兜里,老孙开车给我送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在家吸了一整盒烟。
事情发生在我轮休的那天。前一天加班到半夜零点。因为特别晚,我特地看的时间。老孙在电话里就只跟我说大案子,快来。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就在心里琢磨,这肯定是个大案子,有点儿激动,又有点儿莫名的紧张和害怕。按理说就算我去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他应该记得我之前常跟他说的那些话,希望能破获几起大案。他打电话叫我去,我没多想,下楼骑上摩托就往警局冲。
命案。老孙跟我说。在距离我家不远的东华广场附近的一条小巷发现的尸体。老孙领着我去了现场,人就半靠在墙角,身上没一点儿伤痕,甚至衣服都没有一点儿破损。老孙皱着眉头往那边走,我也跟着走过去。那张靠在墙边的脸越来越清晰,我越看越觉得眼熟,但是就是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我想我肯定是认识他的,在以前的某个日子,他曾经留给我过很深的印象,但现在就是想不起来。我不禁又多看了两眼。
老孙回头见我盯着那具尸体不放,问我,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我摇摇头,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的感觉再强烈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老孙以前教过我,破案最需要的是证据不是感觉,就算真的有第六感,没证据,那就是扯淡。我看着老孙的眉头越来越皱,很压抑。我突然有种想跟老孙开个玩笑缓解一下这样压抑的气氛的冲动。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住了。
隔离现场,法医抬走尸体,老孙跟我去街道办事处查监控。填了几张表,打了几个电话,终于进了负责案发地点的街道办事处主任的办公室,老孙跟他说了这事,说要调用监控录像,主任很配合,领我们进了主监控室,进去找了半天没找到案发地点的那条小巷的监控录像,老孙的烟一根接一根就没断过。过了一会儿从门外跑进来个人在那位主任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转头跟老孙说,不好意思啊,那两条街是准备拆迁的街道,监控早就坏了因为即将拆迁就一直没来得及修。老孙没再多说,愤愤的走出去,我也跟着走出去。
这边的线索算是断了,唯一的希望就就全压在了法医那边。老孙让几个年轻一点儿的警员去那条小巷附近的街道问,试着寻找一下有没有遗失的目击证人。我说老孙要不我也去。老孙说不用。咱俩在这儿等法医那边的报告,等到了你还有的忙。我嗯了一声。老孙给我扔了根烟,我接过,没点。去办公室门后给老孙接了杯水。
过了一会儿老孙接了个电话。回来跟我说那边的报告出来了。死于窒息,脖子没有明显的勒痕,大概率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头部被人从身后套塑料袋缺氧窒息。死亡时间是半夜零点到一点之间。
老孙说,你让在外面的兄弟们注意一下这个细节,咱们去了解一下这个死者生前的具体信息。
我说好。想了下我跟老孙说我昨天晚上就是零点半左右经过东华广场。老孙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你确定?
问的很急。我点了点头。昨天晚上加班到零点,因为比较晚,我特意看了时间。从这里到东华广场我骑车差不多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应该差不了。
老孙又问,那当时你听到有什么异常了吗?我说,没有。要是有异常我肯定会去看看的。我这人你是知道的。
老孙点了点头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扭头看了我一眼,说以后就算是有异常也不能一个人去看。
我没说话。老孙接着说,希望以后也不会有异常了吧。
死者叫周冬,二十六岁,高中以后辍学,跟着他爸带的一只建筑队干。老孙说到二十六岁时候还看了我一眼,说小许啊,跟你一样大。我说不止一样大。我俩高中时候好像还是同班的。老孙的眼神突然又警惕了起来,我知道应该不是针对我,这是一个老警察听到敏感信息都会有的反应。我说对,我俩那时候就是同班。那天在小巷里见到他我就感觉挺眼熟的但没想起来。这会儿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老孙没多说,接着看手里的资料。过了一会儿他挺随意的问我,那你俩那时候关系咋样啊?说这话时候他没看我。我说,就那样吧。老孙说,那就是不太好。我没说话。老孙说你们后来就没再联系过?我还是没说话。老孙看了看我,不问了。
老孙拿着死亡通知单去周冬家时候他妈还在楼下跟人打麻将。听到老孙找她笑嘻嘻的就往我们这边走,满脸都是老痞子的模样,见到警察一点儿也不怕,跟看牌场上身边坐的牌友的眼神差不多,一种很老道的平静。老孙给她看了死亡通知单和他儿子的尸体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眼泪掺杂着鼻涕顺着嘴角往下滴。她哭着拽着老孙的胳膊叫,我家儿子招谁惹谁了啊,自从高中毕业以后就跟着孩子他爸做正经生意,也没欠钱也不违法的谁这么丧尽天良非得害我儿子不行啊...
周冬他爸还算冷静,站在一旁没咋说话,也没哭。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他非常理性的把涕不成声的妻子拽回去并打开了家门说警察要不进屋里说?老孙也没客气,大步走进去。我没动,站在门口点了根烟。我看着老孙站在屋里冲我看,我举了举手里的烟,老孙没多说啥跟着周冬他爸拐进了我的视线死角。周冬他妈还在哭,我又点了根烟。
第二天我和老孙在办公室忙到快两点才想起来吃饭。我在整理昨天统计的资料,老孙就坐在电脑前看案发地点收集的各类物证,照片一张一张过,看一张眉头就更皱一些。快两点时候老孙看看表问我怎么吃。我说现在已经这个点儿了咱食堂估计已经没啥饭了要不吃外卖吧。老孙没啥意见,倒是我旁边的同事听到我说点外卖啊了一声。我问他怎么了啊。他用挺惊讶的眼神瞅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吗,昨天晚上人民路那儿有家人好像是因为送外卖的哥们送的太晚给人打了,半夜两点多报的案,折腾一宿,到现在还在所里关着呢。我自己嘀咕了一句,现在送外卖确实挺难的。同事问我,你说啥?我说,不就是一民间纠纷嘛,咋关这么长时间?同事说,送外卖那人有毛病,问啥都一声不吭,打人的那户主也有毛病,给人打了还一副特别牛逼的样,这种人就得狠收拾一下。不收拾,指不定下回又得半夜给咱整出事来。我说,确实。因为送外卖耽误了点儿时间就打人确实得狠收拾一下,这不是有病嘛?一言不合就打人。身后另一位同事走过来,跟谈娱乐八卦一样围过来讲,小许啊,你不知道具体细节。据说啊,是这个送外卖的前一天晚上压根就没送过来,第二天这人又点了这家外卖还是同一个送外卖的送,结果又送的晚了,这人越想越气就给人送外卖这哥们给打了。
我没再插话,所有讨论一旦上升到八卦的这种层面都不需要再有人插话,插话是为了给说话的人倾诉的欲望,而谈八卦本来就让人很有欲望。老孙走过来跟我说,小许啊,别点外卖了,你去上次咱们吃过的那家店打包两份带回来吧。我说行。我又问老孙,你干嘛去啊?老孙说,我去看看那个外卖员。
等我带着两袋盖浇饭回警局的时候门口把风的哥们就跟我透漏,案子破了。我以为是这次外卖的案子,没理他,径直往里面走。他接着说,这可是大案啊,老孙牛逼啊。我用挺试探的语气问了他一句,是东华广场那个命案?他说是啊。
等老孙从审讯室出来我就赶紧问他,咋发现的?老孙说,记不记得那天咱们在那条小巷里,尸体旁边就是垃圾桶。我说记得,又脏又臭。老孙说,我让人把里面的垃圾都带回来了,一个一个的查指纹,最后发现凶器就是一个美团外卖的塑料袋。所以今天我听到你们在前面讨论这个外卖的时候我就感觉有问题,验了指纹,果然是他。
我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太好了,案子终于结了。我说师傅您还是牛逼啊晚上去喝点儿庆祝一下吧。老孙摇摇头,脸上没一点儿高兴的痕迹。老孙说但是这案还是没结,指纹虽然吻合但是他一直不承认,怎么审都不说话。我查了他在这里所有的行踪和人脉,他和死者的生活也根本没有一点儿交集,像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就因为见了一面而杀人呢?
我顺着审讯室门口的屏幕往里面看,坐在隔离室的人低着头,大概是在盯着墙壁跟地面的缝隙发呆,他的面前我的两个同事一个目露凶光一个语气平缓,你为什么杀人?他没动。你之前和周冬认识吗?他的目光像是刻在那道缝隙里,纹丝不动。我竟然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感觉,他比我那两个坐在审讯室里的同事更像好人。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问老孙,那他这样一直不认罪该怎么判?老孙说那就得逼他认。我又问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问题,我说,师傅啊,你真的认定他就是凶手了?老孙说,我也挺不相信的。但指纹证据都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点点头,没说话。老孙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做警察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感觉。证据摆出来,感觉又有啥用啊?
老孙从民政调了他的资料,我搬了个凳子坐在老孙身边看。老孙手指用力点了点屏幕,说,你看,昨天下午,他去了一趟第四人民医院。这点挺关键的。我点点头,四院是市里的精神病院,他找的医生姓王,是那所医院一个挺厉害的精神科教授。老孙挺惊讶,这你都知道?我说,毕竟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了,这点儿还是知道的。老孙让我去精神病院里询问一下王医生凶手当时去医院的目的和一些交谈细节。我说,好。老孙说,那我再去审一会儿。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灵魂吗?
这是王医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推开门,王医生伏案在写一些东西,听到门响,没有抬头。他说,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灵魂吗?我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往前迈。快走到办公桌前王医生抬起头,带上眼镜冲我露出一副和善的微笑。不是像每个服务行业必须掌握的那种微笑,太过于职业化总会让人觉得僵硬,做作。王医生的笑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亲切的像是我是陪伴了他多年的患者。我也对他很职业的笑,我说,你好。
王医生点点头,你好。面容平静,似乎刚才没有人说过那句话,也没有人听到那句话,故事刚开头就已经没有了下文,作者却一点儿都不感觉到尴尬。我说,王医生,我是警察。这次来呢,是想向你了解一下关于您的某位患者的情况的。
我说了现在还关在我们审讯室的那名已经确认是罪犯的名字。王医生没有立刻回应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不像是在脑海里费劲思考。我猜测他可能是顾虑顾客的隐私和对我身份的怀疑之类的。我从口袋掏出我的警员证,他又笑了。
王医生说,我知道你是警察。你问吧。
我说,据我所知,他昨天下午五点左右在您这里会诊,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王医生没回答我,反倒问我,他出了什么事情吗?我没回答。王医生冲我道歉,对不起啊,忘记了。警察的事,我的确不该问。王医生拿出病历本,很严肃的说,他脑子有病。
我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需要医院正式的证明。你应该知道你提供的这个信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站了起来。
王医生说,我知道。不过证明可能明天才能通过流程出现在你手上,医院嘛,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总得走流程。
我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王医生在身后说,你呢,你不准备在我这儿看看吗?
我没觉得我有病啊。我没回头。
你不觉得看到我很眼熟吗?王医生的话像一柄飞刀刺了过来,我装作没有听到,手继续伸向门把手。没有就算了。那柄飞刀又被他拽了回去。我回身坐回去,你想说什么?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吗?我清楚的看到王医生的眼睛里缕缕波澜涌动。我们之前见过的。王医生说。
我记得。我说。一个月前,一年前,我不止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转身离去。我的压力很大,不止来自于警局,来自现实,还有梦。在梦里,我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的位置,背后是垃圾桶。面前突然涌上来许多张脸,有人用手拧我的脸,有人拽我的头发,有人往我的作业上倒水。我想站起来,却根本没有一点儿勇气和力气。我只能坐着,不敢动,我看见我的右手在颤抖,我能感觉到我右手的血液湍急的流动,可我动不了。有人踢翻了我的凳子,像是终于找到了借力点,我拼命往外爬,却怎么也爬不到一双又一双似密林般的双腿的终点。我梦见我背靠着一堵墙,在似墨般漆黑的夜里,一群人轮流扇我的脸,啪啪啪,啪啪啪,刚开始脸颊像被灼烧一样火辣辣的疼,再后来,我就像旁观者,只能听见声音,没有一点感觉。梦像真实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反应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我睡觉时必须趴着,让双臂没有空间去释放那股绝望,又是那么渴望挣脱的劲儿。可我知道那不是梦,但我必须告诉自己,不,那就是梦。
王医生扶了扶眼镜,用特别专业的姿态跟我讲,通过我这么多年的研究,我发现人其实是有灵魂存在的。打个比方,假如我是你的领导,你每天上班的时候我都会用特别难听的话语骂你,侮辱你,使你心灵受伤。但是你知道你必须得忍受这样,当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做过的种种你还必须要回答不记得。这是人学会社会性生存的必须技能。人总会为自己找一万个借口,而借口更多的是自己给自己说。你以为自己就是自己,却根本想不到这两个自己的其中的有一个自己根本就不算是自己。那个,就是你的灵魂。
我盯着王医生的眼睛看,他的眼睛里住着一个我。
王医生说,人就像是一张碟,正面刻着现实,生存和理性,背面则是梦境,阴暗和野性。你想要让自己的正面和别人一样光彩,流畅,就难免要把一些东西塞给背面。一般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翻来自己的背面,但是像你这种人,或者说像我们这种人,我们都是废碟,被摔得满是裂痕的废碟,一不留神,背面藏着的东西就掺杂着混进来了。但是这些你从来都不会知道,因为你活在正面,你以为这就是正面。却忘了你有可能现在身处反面。
你现在属于你,但有一段时间你会忘了你还属于你,而你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王医生没看我,他摘了眼镜双手机械的揉捏眼角。
我冷笑一声,不想再听他废话。我握着扶手的双手使了使劲儿,屁股缓缓上抬,准备离开。
我没有动。
王医生突然又说,当你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时,镜子里的那个人也在凝视你。你觉得那是镜子里的自己,那镜子里的人会不会也觉得你也只是镜子里的他呢?
我的脑子很乱,有点儿相信又有点儿迟疑,我想走,决心却迟迟没有传递给身体的各个部位。
可能决心也没有想的那么决绝。
顿了一下,王医生又问我,这是你记得的,还是你的灵魂刻意不让你想起的呢?
像是枷锁出现了一条裂痕,我突然发现枷锁并非牢不可破。脑海里密密麻麻搅在一起的混乱思绪一缕缕散开,王医生看着我,露出职业的笑,一点儿不像刚和人讲完大道理的模样。刚才听到的话像是临时起意的一场梦,在我的心里自导自演。我站起来,王医生也站起来。
回到警局老孙叫我去审讯室陪他记录点儿大概是口供之类的文案。这算是我和这位罪犯的第一次见面。之前那次只算得上是我看了看他。那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什么也没说。我的脑子又开始乱。
出来后老孙说时间不早了邀我一起在外边吃点儿。我说别在外边吃了,我最近学了几招给你做点儿。看得出来老孙挺开心的,路上还买了瓶白酒。
我再醒来的时候老孙就倒在我家的餐桌前,一地血,粘稠的血围绕着白酒瓶往外氤氲成了湖。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唤醒了所有的记忆,一个孤独的,满是伤痕的灵魂感应到了另一个和自己一样悲哀,一样哭泣着,绝望的灵魂。他对他诉说自己的哀求,控诉旁人的不满与罪过。他走过来,又走过去,街角的垃圾桶震动一声又恢复平静。当他的灵魂以为大仇得报终于陷入沉睡时,却发现另一个沉睡的灵魂即将被所谓的正义执行。能够和灵魂沟通的,只有另一个灵魂。
我的脸色苍白,却突然紧咬牙齿,我的情绪即将崩溃,却隐隐听到自己缓了口气。我想起王医生跟我说过的话,当你凝望镜子里的自己时,镜子里的那个人也在凝视你。我走进洗手间,透过那面我无数个深夜吸着烟路过却从没仔细看过的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在对我笑。
站在被告席左侧,双手被缚的我跟主审官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主审官走过来,靠近我,他的脸上充斥着震惊,不解,遗憾...许多种表情像是同时挤进他的面容,边边角角被撕裂出不堪重负的伤痕。我突然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我在对着自己笑。
主审官笑了,笑的很大声。我惊恐的问他,你听到我们灵魂之间的对话了吗?我的双手剧烈的颤抖,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整个法院的厅堂里回荡。
主审官换了个戏谑的表情冲我说,我刚才的表情到位吗?跟你口中所说的脸色苍白,却突然紧咬牙齿,情绪即将崩溃,却隐隐听到自己缓了口气是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我低下头,摘下锁链,叹了口气问他,那么破绽出现在哪里?
主审官说,破绽百出。不过最大的破绽不过是你只是想到灵魂与灵魂之间是可以交流的,却忘了灵魂本来就是人的一部分。
下一位。我身边有人冲着我身后的人群喊。请下一位恐怖刑侦小说作者入场。我收起手稿转身往出口处走,迎面走来的人目光呆滞的盯着地面,步伐缓慢,擦身而过。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又感觉到了一丝熟悉亲切的味道。
对着光滑的地板,我不自觉的就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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