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你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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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当过了人,有了脑子,阿寅渐渐记起一些事情。
阿寅还是人的时候过得很是不舒畅,也确如巫起所说的未尝读过一天书。阿寅不识字,不知“庚寅”二字如何书写,唯一一回求他家少爷,便是请教自个儿名字。
阿寅生在大户人家里,是大户人家的奴仆之子。阿寅的父母自小青梅竹马,李家的太夫人便做主成全了二人。阿寅是早产儿,阿寅的娘动了胎气,生下阿寅后一命呜呼,魂归西去。他爹便将阿寅看做洪水猛兽,克死了娘,打小不待见小庚寅。
小庚寅到这世上得早,体子虚弱,又无滋补,命却硬得很,好端端活下来,干活一天也未尝虚脱,李家小少爷性顽劣,见着阿寅爹不疼娘不在,可劲儿折腾他,把阿寅骗上房顶,阿寅从房顶摔下来,却也活得好好的。
就是很畏高。
阿寅有一友,毛长一指节,同体暗灰,身布纵横黑条,矫若猎豹,一只厨房窃贼、大花猫是也,那些个下人唤这只猫作畜生,李三少爷唤阿寅“小畜生”,阿寅便觉他合该与大花猫是一块的,阿寅将饭分给大花猫,低声问道:“你以后叫小寅好不好?”
大花猫“喵呜”了一声,阿寅又道:“你晓得是哪两个字不?”
大花猫自然不会知晓。阿寅拿着树枝在地上,学着少爷写字的模样划啊划,愣是写不出个横撇竖直,阿寅这才想起他还不知“庚寅”如何书写。
阿寅腆着脸去问小少爷,那李家少爷觉着新奇,这小畜生平日里何曾主动找他,便道:“我自然会写,却不会轻易说与你听。若你愿围着那棵树爬三圈,再学那狗叫他个几声,本少爷自会教你。”
阿寅年纪尚小,又没读过书,哪里知道羞辱是何物,照着少爷的话去做,他未来得及起身,期待地瞧着小少爷,李家小少爷一脚踢在他的胸口,阿寅躲闪不及仰摔在地,少爷轻飘飘道:“看好了,本少爷只写一次。”
阿寅急忙爬起来,少爷拿着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明晃晃写了“畜生”二字。
阿寅对着少爷道了谢,李家小少爷得了趣,没有再为难他。后来阿寅听得识字的下人念这二字笑话他,才知被少爷骗了。
阿寅没有自己的屋子,日日睡在马圈旁侧的草堆,那大花猫与他熟识了,也成了马圈的常客。
一日阿寅陷在梦中,忽闻几声猫叫,煞是凄厉,阿寅从梦中惊醒,借着昏暗的月光,阿寅瞧见自家大花猫竟毛发冲天,后背弓起,四脚摩地,喉间低吼声阵阵,竟是害怕之势,阿寅唤了它几声,大花猫似未有察觉,不答不应,依旧是一副警惕姿态。阿寅顿觉有异,走上前想要安抚花猫,花猫吓了好大一跳,竟开始像害了疯病般乱窜。
阿寅慌了,想到前些日子花猫食欲不振,担忧花猫得了病,想要制住花猫好好瞧瞧,哪知一个不慎被花猫撞了个趔趄,脑袋直往马槽上磕,脑袋与马槽接触前,一声斥责轻飘飘传来:“怎的磨蹭至此?”
那声音不像管事的,倒像个小少爷,清冷矜贵,很衬这泠泠月色。哐当一下阿寅撞上了马槽。他不知自己痛不痛,有没有事,身体像灵魂出窍般轻飘飘的。
阿寅循着声音望过去,柱后现出两道身影,夜间幽暗,那身影更暗,黑漆漆的,但阿寅瞧得清楚,后边那身影的主人低下头,与地上的阿寅对上眼睛,阿寅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不然怎会有人生得这般好看呢?
月色皎皎,那人肤色白得几近透明,明明毫无血色,却像朵妖冶的花,目下空点出二痣,悄悄贴着左颊,醒目十分。他的双目如炬,瞳仁漆黑,眼黑部分较之眼白居多,此时皆映着阿寅,阿寅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魂灵似又回到了身体里,周遭感知逐渐清晰。
那人道:“这个脏家伙瞧见我们了。”
这便是阿寅与巫起的第一回碰面。
且说巫起此鬼,新官上任,空降遣阳鬼差处,当了个监督。无常不服他,兄长看轻他,鬼帝老爹目光意味深长道:“这么有本事,就全使出来瞧瞧。”
巫起自小极好面子,最是见不得别个鬼瞧不起他,他老爹也不成,暗暗打算要做出一番功绩,叫那些家伙后悔自己有眼无珠。
凡人阳寿尽后阴兵会拿勾魂牌与批票前来押走亡魂,带到当地土地庙,一一核查后批票才将亡魂带往鬼门关。近年来监督越发不利,阳间孤魂野鬼众多,巫起初任南方监督便身体力行,盯紧了南方土地载案。
那日巫起同往日一般在殿上等着汇报,那些个土地各自清点名册,巫起倒是安逸,双臂枕在脑后,一腿搭在另一腿上,这大爷金贵地坐在椅上斜睨着下边,本是大闲人一个,反去嫌弃别人动作温吞起来。
巫起大爷撑起的腿摇晃着自个儿的脚,正想要催一催下边,却见一土地向着这方过来,神色甚是着急:“大大大、大人!渂县少、少一魂!”
巫起面色沉下来,再无耐心,当下便想口吐恶语,那土地又忙道:“大、大人,时辰未、未过,尚可、尚可将其带、带走。”
巫起一想,左右是要去带走那人,何必在此费那口舌,平白误了时辰?只是这土地着实可恶,言语不顺脑子更是不好使,少拿一人,多占他巫大爷几个时辰?巫起黑着脸道:“本监督也一道去。”
可不能再让这结巴出什么岔子。
那结巴鬼瞠目结舌,似是惊疑巫监督的决定,又不敢反对,只改了个恭恭敬敬样,腰背屈下,道:“大、大人请!”
巫起“哼”了一声。
哪知这结巴土地办事不利,派的勾魂差使跟他一般结巴,还不认路,一路将巫大爷引到了马圈。巫起耐心耗尽,张口问了一句,前方忽有“砰”的一声,巫起眼看着那倒下的人流血汩汩,意识涣散,连一旁的猫叫都听不到了。
只是那人却紧紧盯着巫起,两眼迷蒙,神色呆滞,身上脏兮兮的,脸上还挂了泥,巫起甚是嫌恶。
巫起问道:“是此人?”
那鬼差否认了,而后道:“是这家人。”
巫起便不再管这地上的脏东西,直往前进。哪知那脏家伙似是品了过来,眼前二人没有影子,言语间也不似活物,许是来勾魂的鬼差。
只是这傻子并不担心鬼差将自己勾走。阿寅一把抱住巫起的小腿,巫起还来不及惊讶这人竟碰得到他,阿寅便道:“鬼差大人,小寅很乖,近日来已经很少偷窃厨房吃食了,小人只有这一个朋友,求求鬼差莫把他带走……”
巫起见这傻子似是神志不清状,说话有气无力,头上的血还要往巫起靴上淌,巫起甚厌,横竖要带的非此人,何必在此浪费时间。巫大爷身形一晃,已到几步开外,那人还在后面小声嚷嚷:“若、若要带走小寅……便把我、把我一道……带……”
巫起小声嘟囔:“谁要勾你的猫。”
若他知道此后数年,自己都在想尽办法“勾”到此人,又会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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