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我的娃娃……要好好的,要活下去……”
近代农村,封建糟粕!
-----正文-----
1.
“孩子,快跑!”
2.
是村里土财主费老爷的宝贝儿子,长着漂亮的脸蛋,穿着漂亮的衣服,精致得像个罕见的洋娃娃。骆闻舟见过这孩子几次,是他作为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夫,却被要求上门出诊的时候。
“小少爷,”骆闻舟不喜欢用这个称呼,但他没有被告知对方的名字,“您哪里不舒服啊?”
有钱人家的娇娃娃,明明吃的用的都不差,却不如在乡间地头里疯跑的土娃娃长得茁实。气虚力不足,脖颈、手腕处总会出现奇怪的瘀痕,骆闻舟看过几次也拿不准注意。他感觉这孩子不单单是身体底子差的问题,但是其他的他也不敢多嘴。
“大夫,我……”
温润如玉的声音,纯净无暇的眼眸,衣食无忧的生活,他还有什么难言的诉求?除了皇天后土,谁还能予以他满足?
“是家里药不够用了吧?”骆闻舟不再多看那双眼睛,也不想照顾少年人的欲语还休,他直接起身去抓药,边抓药边念叨,“您瞧瞧我这个记性,应该我给您送去的,还让您亲自跑一趟。”
全是调理气血的药材,骆闻舟很快就抓齐了。村里断不了药的统共就那么几户人家,谁家的谁、有什么毛病、该用什么药,他都烂熟于心。平日都是村民亲自到骆闻舟的医馆来取药,但是那几位谁也惹不起的爷……骆闻舟不是那执拗的人,走两步,送上门,笑盈盈地接过钱,扭过脸就问候他大爷。
“小少爷,药——”
骆闻舟话没说完,却感到衣摆被拽住,不用回身也知道,那个站起来刚到他肩膀高的男娃娃就在身后。
“大夫,”很轻,很轻的声音,明明离得那么近,明明诊室里只有他二人,那孩子好像是在忌惮着看不见的神灵,“请……帮帮我。”
他能帮啥啊?骆闻舟慢慢转过身,看到那孩子仰着头,眼睛里全是虔诚的期待,白净的脖子上浮着紫青色的瘀痕。
苦命的孩子。这般羸弱的身体,若不是生在有钱人家,怕是活不到这个年岁。但是对他而言,到底是活着更幸运,还是早早地死去呢?
脉搏过于虚浮,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渐渐闭上的眼睛,像是安详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亟待拾取的,漂亮的……男娃娃。
骆闻舟猛然惊醒。他不着痕迹地挺直腰板,收回自己摸索那孩子脖颈的手掌,板着脸,仿佛刚才即将侵犯那个男娃娃的是别人。
“你年纪小,身子虚,需要慢慢调理。”骆闻舟拖过少年的手臂,将包好的药放在他的手上,“好好在家休息,不要再乱跑了。”
少年捧着药包,沉默不语。他在转身离开前又看了眼骆闻舟,骆闻舟的手里拿着刚卷好的烟卷,冲他挥挥手,让他早点回家去。
“我能帮啥啊?”望着少年落寞远去的背影,骆闻舟狠狠地吸了口烟,心道,“我啥也帮不上。”
3.
村子里有一些谣言,骆闻舟都知道。比如费财主家的女主人为什么很少露面,比如费家小少爷身上为什么会出现奇怪的伤——但他只是一个小村医,既无心去考证谣言的真伪,也不想去左右谣言的风向。
毕竟,村长曾经给过他明示:不要插手费财主的家事。
骆闻舟去过费家几次。不同于其他村民的土坯房,那里建着精致的砖瓦房,有气派的大门,平整土地的小院,糊着洁白油纸的窗户——有穷人家没有的一切,就是没有人气儿。
费老爷看起来挺和善,说着客气的话却办着霸道的事;小少爷站在父亲的身旁,病恹恹的,不爱言语。骆闻舟没看到费夫人,而费老爷说,贱内和犬子是同一个毛病,但不方便出来见人,希望骆大夫看完小的后能多开一份大人的药。
望、闻、问、切,一样都没做到就开药,其实是违背行医纲领的。但是骆闻舟想起了村长的“叮嘱”,没当即答应也没说不可以,只说回头抓好药给老爷送来。费老爷满意颔首,给他多加了出诊的钱。
看了小少爷的情况后,骆闻舟心里有了谱,不用去向谁求证,也不用再对这件事添油加醋。他只知道:拿了人家的钱,就该给人准备治病的药。
直到费家小少爷再一次造访他的医馆——漂亮的衣衫上全是尘土,漂亮的脸蛋上全是狼狈——他扑进骆闻舟的怀里,贴得那么近,因为气亏体虚,颤抖的话音讲得没什么力度,恳求却又那么强烈:“大夫,救救……救救我娘!”
直觉告诉骆闻舟:情况不大妙。但是理性又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
干他娘的“多管闲事”!他是个大夫,不能治病救人,还有什么意义。
“娃娃,别怕。”骆闻舟轻抚怀里少年的后背,问着他具体的情况,“你娘怎么了?你爹呢?”
“我爹不在家。”少年摇了摇头,手指紧紧攥着骆闻舟衣衫的下摆,“大夫,求你救救我娘。我去不了更远的地方,也找不到能帮我的人了……”
村里的人冷眼旁观看笑话,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愿给自己找麻烦。在更远的地方,有开阔的水泥马路,有透亮窗户的二层砖房,有腰间别着枪的大老爷,有讲道理、明是非的人。
帮了这男娃娃以后要怎么办?——多年以后,骆闻舟将当年的草率行事归咎于“年轻气盛”。事后他也曾反复自问,但最后确定了自己并不后悔。
唯一后悔的,是他没有勇气跟着少年回家,哪怕是去看一眼那个素未谋面却决心施以援手的女人的状况。
骆闻舟替少年掸去身上的尘土,抚顺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不慎——不能否认他内心有私欲——碰到少年细嫩的脸颊,于是再也不敢去看男孩的眼睛。他劝少年回家,承诺会带官老爷来救他的母亲。
少年说着“谢谢”,相信骆闻舟会予以他援助。骆闻舟却不那么自信: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小郎中,大一点的毛病都看不妥。治病,救人……很多时候,骆闻舟自己都不信。
傻娃娃,漂亮的傻娃娃。骆闻舟将少年送到医馆门口,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要替他去告状:“娃娃,你叫啥名字?”
“……渡,费渡。”
4.
公安还是来晚了。几个便衣到费财主家的时候,费氏夫妇的身子早就凉透了。财主唯一的儿子缩在屋子的角落,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瘦得像吃不饱饭的苦娃娃,嘴里不停念叨着“救救我娘”。
女人倒在地上,同样瘦得不成样子,身上有很多瘀痕,不确定是病死的还是被打死的;男人趴在土炕上,前额破了一大洞,调查员在炕头发现了一块血迹。询问了村民后,调查员确定在他们到达之前没有人闯进过费家大门,也从更多人的口中得到“费财主喝高了就虐待妻儿”的说法。
“孩子,在我们到达之前,是否还有其他人去过你家?”
不论被问多少遍,费渡的回答都是摇头。
有疑点无法解释,调查员的假设需要更有效的证据:“你父亲是否经常在酒后,虐打你和你的母亲?”
费渡点了点头,动作很轻。
“你曾跑出来向村医求助,希望他能救救你母亲。”调查员的语气不再柔和,带着些审问的冷漠,“这次你父亲虐打你母亲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还用问在做什么吗?!”骆闻舟作为报案人被传唤到了现场,听到调查员的问题,指着费渡身上的伤,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挨打!被他老子,掐着脖子,按着手腕,连挣扎逃脱都做不到,只能乖乖等死!”
骆闻舟被同行的公安拉到一旁,针对费渡的审问却还在继续:“你这次是否也遭受了虐打?期间是否尝试过反击?”
费渡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骆闻舟,嘴里嘟囔着的只有那一句:救救我娘。
“他反击个屁啊!”骆闻舟推搡开牵制他的公安,走到费渡身边,将他揽在怀里,“他要是有能力反击,还至于偷偷跑出来向我求助吗?”
没有证据和证言,唯一的证人同时也是受害人,针对“费财主虐待妻儿”的调查虽有了明显的结果,但关于“费氏夫妇殒命家中,其子侥幸逃生”一事却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费渡作为死者家属,对案情进展毫不在乎,只希望赶紧让母亲入土为安。
调查员无能为力,只能让真相一起被埋葬。
最好的棺木,最隆重的葬礼,最沉重的吉祥盆——费渡举不起,更摔不碎。围观的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有说“不吉利”的,还有说“不孝子”的。抬棺人不管那个,立刻上去踩碎了盆,而后抬起棺材开始出殡的流程。
直至帮着哭丧的人脱下丧服,锣鼓声渐渐散去,风吹着丧幡摇摆,新堆起的坟头冷冷清清,只剩坟前一跪一站的费渡和骆闻舟两人……关于“你以后怎么办”和“要不我来照顾你吧”的话,骆闻舟掂量了半天都没能说出口,最后他只是盯着墓碑上两个陌生的名字,站在风中轻声说道:“对不起,没能救了你娘。”
费渡跪在坟前,没有说话。骆闻舟以为他没听到,甚至觉得费渡没听到更好——这样他就不用为自己是否被原谅而纠结了。
骆闻舟走上前,半跪在费渡身旁:“走吧,回家吧。”
“是娘……”
“什么?”墓地坟头前阴风恻恻,骆闻舟没听清费渡的低语,以为那是怨灵在哀鸣。
“娘救了我,”费渡低着头,骆闻舟不确定他是否在啜泣,但听起来始终是那种虚弱得令人悲悯的腔调,“我却……再也救不了她了。”
5.
“娃娃,我的娃娃……要好好的,要活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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