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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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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相今日瞧着并不大好

-----正文-----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月正圆。

启赭把今年的团圆宴设在了御花园。

夜色微凉,星幕低垂,几朵卷舒的薄云笼住圆月一角,泛出朦胧的光。粼粼水波中漾着银色的月影,我想不出有什么更贴切的形容,只觉得像是把满把的银箔洒入湖中。

我跟前那桌是启檀、启绯他们家的几个孩子,小孩子不肯好好吃飨宴,三五聚成一堆顽闹起来。

一阵小风吹过,送来徐徐花香,只轻嗅一下便让人醉得不知东南西北。远处姹紫嫣红的开了一片,不知是从哪处进贡上来的奇花异草,在飒飒秋日里竟也开得争奇斗艳。在这馥郁之中,我居然分辨出了桂花香,一时间只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

这没滋没味的宫宴好容易到了尾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余光看见启赭正注视着我,吓得我一个激灵,忙把后半个哈欠硬生生吞回肚里。

启赭见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微微笑起来,道:“浚叔,今年这顿团圆宴,可还合胃口?”

我赶忙起身行礼:“那是自然,陛下赐宴,臣感激不尽,岂有觉得不合意之理。”

启赭保持着那个微笑的模样,端正坐着,许久未答言。

众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纷纷停箸向我看过来。连启檀家闹腾的跟只猴儿似的老三都安安静静闭上了嘴。

我后背不由得“唰”的一下冒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地盯着我的皇侄,渴望他能说点什么,好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约摸又过了眨七八下眼的功夫,我听启赭终于又开了尊口,他扬了下头:“皇叔,那边。”他用下巴点了点,“柳相醉了。”

我冷汗下去了,汗毛却争先恐后地竖了起来,比着赛着要出头似的。

启赭这几年对我的确越发没大没小,尤其爱插手我的家务事。

平日里我同然思拌个嘴,他宣我面圣,劝和一番;我和然思哪日没有同桌共膳、哪日没有同车出游,他比我俩还清楚,同我闲聊的时候经常冷不丁来一句:“皇叔,昨日府上的饭菜可是不合口,柳相怎的没去王府用膳改回了相府?不若我从御膳房拨俩人过来,专门照顾王府饮食?”

我可不敢,我怕我的好皇侄在我府里安插眼线还不够,再往我日常饮食里下点毒,不出三年我就得去见阎王。

表面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岂敢,御膳房厨子的厨艺乃万里挑一‍‎‎‌拔‎‌‎‌出‎‎来‌‎‍‌的,还是留给陛下享用吧。”

启赭近日确实够闲,从前的怀王妃,今日的柳桐倚。皇帝对我的家务事,实在过分上心了些,他到底要提防我到几时?

此时的我,饶是再不耐,也要按下心中大不敬的念头,弯腰施礼道:“臣谢陛下体恤,劳陛下还替臣挂念着柳相,此等圣眷,臣没齿难忘。”

启赭摆了摆手,说:“时候不早了,皇叔,你先带柳相离席吧。朕看着柳相此刻,并不大好。”

边上看热闹的启礼、启绯他们,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再给他们端叠瓜子简直和王府门房里爱嚼舌根的婆子没什么两样。我把眼一瞪,将一排小兔崽子扫视了个遍,果然那苍蝇似的嗡嗡声顿时没了。

我向下手然思的那桌走去,半道上正撞上云毓玩味的目光,让我很是吃味。我轻咳一声,假装没看见。

待我走到柳桐倚席前的时候,我才发觉启赭此次所言不假,然思他瞧着,是不太好。

他今日穿着那墨蓝的官袍,头发束着,戴了礼冠。面前盛着桂花酿的小瓶已不剩什么分量。

然思没有骗我,他酒量确实极差。

他一手托腮,颊上极淡的揉了两抹绯红,双眼被酒气蒸得温润,却依旧清澈柔和,熠熠闪着亮光。

我俯下身,平视着他,问:“然思,陛下让我带你先去休息,可还能走?我送你回相府,抑或回我怀王府也可。”

柳桐倚盯着我看了半晌,才小声道:“臣尚能行动,还是回相府吧。”

他不由自主地轻晃着答话,眼神都是朦胧的。我想扶他一扶,他温热的嘴唇就不留神擦过我的耳廓,带起一阵酥麻之意。

然思抚平衣袍,起来向各位皇亲国戚行礼:“陛下,那臣先告退了。各位大人,在下失礼,不胜酒力,先走一步。”

众人亦起身相送。

要不是看见他站起来的时候趔趄的那一下,我当真要疑他是不是装醉了。怎的醉成这样说话还能如此滴水不漏、礼数周全?

我不禁咋舌。柳家管教真严,足以见得他们家那一根根干干净净的中流砥柱是怎样克己省身的,终不是我等丸泥之人可与之相较。

柳桐倚端正腰背走出挺远,待到无人的地方后忽然卸了力,一侧歪栽到我的肩膀上。

我揽住他,拿微凉的手掌碰碰他的脸,捧住他的双颊,唤他:“然思,然思?”

柳桐倚把头埋到我的肩膀上,咕哝到:“承浚,我有些头晕,怎的移不动步子了,你能否扶我一扶?”他边说着边不小心绊了一下,微微往前一扑,更深地扑进我怀里。

平日里素来端正、被天下父母当做教子典范的柳相,此刻埋首至我肩头,叫着我的表字,同我软语,要我扶他。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柳桐倚。

他奉行的,永远是柳家那套清白严谨的准则,敏于事而慎于言,不与顽劣奸党同流合污。我觉着,如若柳太傅在天有灵,定会气得花枝乱颤,怕是要入梦训斥柳桐倚的。

柳家人都很少饮酒,偶尔沾杯也是轻啜两三口做做样子便罢,从不放纵自己。也不知今日柳桐倚是怎的了,贪杯几盏,醉成了这副模样。

我却乐得然思入怀。人端着久了,便会忘记本性,于身心不益。然思在我面前能卸下那套枷锁,我再高兴不过。

他把自己团成了个团,窝进我怀里。

夜风是冷的,更容易激发酒气引人上头。不知他此刻如此动作,是不是夜风占了大半功劳。

我突然不想时间那样快地流逝。

来时的路影影绰绰的,似是宴席快散了。我怕这场景被启檀启礼那几个混小子看见,打趣我倒是不怕,可柳桐倚还怎的做他清清白白的柳相呢。

我试探着亲亲他的侧脸,见他没有闪躲,便把心一横,打横抱起他来。

然思昏昏沉沉的,有时乖顺地偎在我怀里,有时却痛苦地挣扎,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快出宫门的时候,他酒醒一半,发现是卧在我怀里,微讶,睁开双目,用手推了推我:“臣逾矩,怀王殿下,放我下来吧。”

启赭觉得我和桐倚如胶似漆,朝臣觉得桐倚成了误染垢泥的璞玉。我却知道,他肯同我做这一出出戏,不过是出于怜悯、不过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硬生生凑成一对苦命鸳鸯。不然直到如今,为何然思仍不肯同我行床第之事呢。

我只得应允。

他用力地按了按鼻梁,扶着宫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出走,我连跟了几步上前扶住他,他这个样子我怎放心他一人回府,便先把他搀上我的软轿,再向柳府的轿夫说明原委,让他们抬着空轿回去了。

柳桐倚似是耐不住,终不必再强撑,俩眼皮直打架,眸子半阖,枕着轿壁就要睡过去。我怕他枕着硬,拿了软枕垫在他身后。我看了他许久,抬手一捋他腮边的垂发。皎如天上星,不染世间尘,我不禁长叹,怎会有这样熠熠发光的人呢?

柳桐倚绵长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我忧心他酒后身子不爽利,打算叫醒他,待回府请府上郎中来瞧瞧。离近了只见他嘴唇翕动几下,好像在梦呓。

我凑更近了些,听清了他的话。

一时间,愣怔原地。

他说: “……好酒,好久没喝,桂花酿了。承浚,承浚……”他无比眷恋地在梦中呼唤我的表字,将头向后靠在壁上,露出白皙脆弱的一段颈,“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那年,怀王妃寿辰,席间奉的酒,便是这个味道。我还想、我还想问问你,《紫须侠传》初稿……我那样兴冲冲地过去,却只能看着你抱起那些尊贵的孩子去、去折梅。”

“我多想让你也抱起我去攀折梅花啊,可我不是天潢贵胄,只能在远处房檐下看着,亲眼看着你对那些孩子好。多好的一幅折梅图,我、我也想入画,可我甚至不能驻足停留……

“我注定只能是个赏画的人,我提笔在往后余生疯狂地画没有我的那一刻,何苦让我、让我动了真情呢……

“你说不必叫你卫邑,称呼成浚便好。如今我叫了,可你又在哪里呢?”

他边说边哭,泪水糊了一脸,最后还小小地打了个嗝。

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听到柳桐倚如此痛苦的剖白。

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是那个偷看话本的小孩也好,还是琼林宴上回眸行礼的状元郎也罢,或是现如今如梅一样傲骨立于世的柳相,都是坚不可摧、时刻清醒而笔直的。他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那样一来,等同于将所有弱点公诸于世,那便不是柳家风骨了。

我的然思啊,为什么不早些将这些话,说与我听呢?我的然思永远是强大的,是清贵而骄矜的,怎么会说出这样自贬而苦楚的话来呢?

他不曾向我诉说过他深埋心中的情愫,我便以为过往种种他对我的善意都是施舍给我的微末一星,是对我这可怜乞儿的恩赐罢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爱怜而虔诚地亲吻他的额头鬓角,继而含吮他柔软嫣红的唇,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泪痕。

天性作祟,直至此刻他还端着柳家那一套,轻轻推拒着我。我自然不会放开,只是叩住他的后脑,愈发深入地亲吻他。一时间,只觉惠风和畅,满是桂花香。

他被我亲得喘不过气,本来就湿润的眼此刻称得上是脉脉含情,在我放开他的那一刹那止不住地喘息。待他平稳了气息,我欲再次欺身向前,却被他轻轻握住了肩膀,无言地制止了我。

我揉着他的太阳穴帮他醒酒,像哄孩子一样,循循善诱地问他:“然思何故不让我一亲芳泽?”

他偏开头,小声说到,声音断断续续:“怀王殿下,不甚喜甜,桂花酿,有蜜,我尽饮了,恐他不喜。”

他语无伦次,我却听懂了。

他知我不喜甜食,刚刚的桂花酿搅了蜜,他猜我不大喜欢,他又才饮罢那坛温酒,怕我进而不喜饮了桂花酿的他。柳桐倚啊柳桐倚,你到底要把你这酸涩小心的心思埋到几时?是不是天底下都知道你的心思,唯独将我这个痴人蒙在鼓里?

他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我想,天地浩大,岁月绵长,如何会找不到一个融得下我与他的安身之所呢?若我能得一处梅谷,我便把桐倚藏到那方天地,日日给他折了梅来,豢养在床头的小瓶里。或许还要有一株桂树,我愿做那伐桂的吴刚,给他摇下满室的桂香,就如同初见的那个夜晚,我立他坐,我要为我的然思折下一枝独属于他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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