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对工人阶级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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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课堂教的也不都是垃圾,至少Katharsis理论就还有一点点道理:崇高的悲剧引起恐惧,之后痛苦发泄出来使我们的我们的情感得到净化。那天柯向瀛一路哭回家,他开闸泄洪一样把年来的不愉快全倒了出来:花钱不能大手大脚令人不快,浪费才华(假定真的有,如果没有,那就算浪费时间好了)制造文字垃圾令人不快,消沉的父亲令人不快,精明的母亲也令人不快,即使姜明也原因未知的偶尔令人不快,每天回家要爬六层楼令人不快,连单位中午食堂承包出去后肉变少了都令人不快;他说我觉得城市变得灰暗,空气变得稀薄,夏天更热,冬天更冷,他问姜明有没有在风和水中尝到和过去不一样的味道。姜明说有。柯向瀛终于讲得痛快起来,他爬起来,腻到姜明的肩膀上,甜而又甜地说:“幸好有你爱我,而我也刚好爱你。”
于是柯向瀛感觉自己的心灵又轻了起来,泪水带走了他淤积在心中的苦闷,让我们赞美Katharsis吧,这也是K的胜利。转天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姜明,姜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这是不是就像广播里放的保健品广告,排毒养颜,一身轻松。他见柯向瀛作势就要扑上来打人,赶紧跳开,嘴里却还坚持把话讲完:“而且老太太也最喜欢看苦情剧,以前咱隔壁李大妈,大晚上看电视哭得声震一层楼,她不就说哭完特别舒服吗?啊——我不说了,你不要拧我那里!”
拧完姜明,柯向瀛大获全胜,指使着工人帮自己吹了个造型就出门去了,他今天要参加同学聚会,都是当初X大天津籍的学生,大家读的都是人文社科,在学校里往往聚一起吹牛打屁,聊两段相声。去之前,柯向瀛其实心里有些疑惑,不年不节,怎么忽然聚起来了?到了他才知道,原来是当年跑到美国去的一个系里的学长荣归故里,攒局的人顾忌着,没敢在电话里细说。柯向瀛顿时尴尬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毕竟时过境迁,任谁忽然见到自己第一个床伴都不会轻松自然。
学长和柯向瀛一样,那天都没去到现场,但他家还是不放心,索性把儿子送出到了国外。如今看来,他家家长实在明智,今天这个手上戴着劳力士,鼻子上架着金边眼镜,高档衬衣领子里恍恍惚惚还能看见老大一个十字架的商人,显然是在场最有出息的一个。
他给在座的人都送了礼,女士拿到了香水,男士则是皮夹。柯向瀛连假笑都快维持不住,学长的面容没什么变化,就是像被人盘过一样,泛着一层油光。他坐在主客的位置,席上一直侃侃而谈,说华人教会,说遍地商机,说出版自由,说天是蓝的,水是甜的,连月亮都是圆的。一声声歆羡的赞叹随着菜盘打转,太平洋的对岸就是伊甸园。欲济无舟楫,学长,你有关系,有路子,有船和桨吗?话题环绕着出国翩翩起舞,大家又一致地恭维陈思红,她已经拿到了研究生的全奖,眼看就要从此飞上枝头。陈思红虽然是在座最小的一个,但笑得端庄又大方,她状似不经意地把话抛给柯向瀛,“柯作家也备考呢。”柯向瀛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老黄历了。
他们点了啤的又点了红的,酒入愁肠,各人有各人的不如意。小科员的悲辛说也说不完,房子、车子、票子、孩子,没完没了,一地鸡毛。但学长腕子上已经是劳力士了。有人红眼,有人红脸,文学?文学算个屁,海子死了,顾城也死了,北岛走了,高行健也走了。
但柯向瀛还记得一点,如果不是学长给他吹笛子,写情诗,他会和学长睡吗?当年的白衬衫那么严肃地背着,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现在学长仍是一件白衬衫,他开口时仍是那么风度俨然,渊渟岳峙,他说如果你投资股票,建议不要超过20支。柯向瀛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天真,他假装也懂什么是A股,假装自己也在为是买进口小汽车还是合资小汽车发愁(哪怕他更喜欢自己的自行车)。
好几次,他都感到学长的眼光勾在自己身上,像一粒粒苍耳,“唉,小柯,你还没对象呢?”有人问道。“有,还、还没结婚。”柯向瀛小声回答。大家忽然欢畅地笑起来,柯向瀛的性取向在这个小圈子里是半公开的秘密,有人端起酒杯,“恭喜恭喜,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这都没什么,他就是年少风流,等岁数大就好了,早晚成家立业。”柯向瀛硬着头皮也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他还记得这家伙当时在同学录上留给他的话: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他忍不住又自斟了一杯。陈思红懵懵懂懂,有带她来的人附耳小声解释了,陈思红大惊,眼睛几乎盯穿了柯向瀛。
散了聚会,学长故意落在后面,拉着柯向瀛非要在一楼咖啡厅坐会儿。柯向瀛思来想去,到底不甘心,他也想知道学长在海外除了赚钱难不成就没干别的?他们落了座,柯向瀛先开口:“你领洗了?”
学长挑挑眉,“啊,你说这个?”他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领了,为了和当地华人教会打关系,不过我也不太信,你懂的,我还没准备守他们的规矩。”
柯向瀛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些疲惫,不由心软了些,“挺辛苦吧这些年。”
“宝贝儿,你怎么还这么心软,说不定我是故意勾你心疼我。得啦,实话说吧,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阔,但肯定比你留在体制内混饭吃舒服太多,至少我是自由的。”
“自由?金钱的奴隶也配说自由吗?”
学长高声大笑,“果然,我说你对我态度这样差,你是看我成了商人,便犯起小说家的清高病吧。宝贝儿,你这样不行的。”说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覆到柯向瀛的手背上,“那个小丫头说你也有准备考试?托福还是GRE?考出来吧,好不好?”
柯向瀛猛地缩回手,急剧地摇头,“我不能走,我有爱人了。”
学长诧异地看了一眼柯向瀛,“男的女的?”
“男的——你知道,我决不会去欺骗一位妇女。”
“他做什么的?”学长冷淡了一些。
“……”柯向瀛沉默了片刻,“他是个工人,但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
“你太浪漫主义了,”学长叹口气,用小勺搅着咖啡,“我都不提你的家境和相貌,但你,你是当初系里的一支笔,有名的小自由派,你需要找一个精神上能和你有共鸣的人,工人?他读诗吗?他看得懂你那些理论书吗?柯向瀛,你根本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和才华。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你该出国的。”
柯向瀛不敢高声,他咬着牙说:“你真是过分,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敢摆出那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明明也是个不敢死的家伙。”
“因为我用脑子生活,宝贝,当时我没去,不是因为我懦弱,是我早就知道没有用的,我们学生只能是在势力之间被碾压殆尽,XXXX都跑了,我们凑热闹的还留下来干嘛。”
“马后炮。”柯向瀛闷闷地说,“我看你是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腐蚀完了。”
“那也是我通过自由意志做出的选择,我自愿被腐蚀。我再说一遍,你应该离开大陆。看看你现在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看到你这样自我扭曲,自我审查,我真的很痛心。”
“你看了!”柯向瀛感觉这比被人看光了身体更加羞耻,尤其当这个人是他过去在文学路上的领路人,是过去带着他编诗刊的学长时。
“我看了。你瞧,你自己都被这样的耻辱压倒了。宝贝儿,你不愿意和我复合,没关系,我不在乎,但我不能看隋珠暗投。”
柯向瀛心跳得飞快,他暗暗告诉自己,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已经断奶了,是个成熟的文学作者了,没必要再听他摆布。但他还是倍感沮丧,他承认,自己什么也没写出来。他只能慌乱地嗯嗯啊啊,一口喝干咖啡,然后说非得回家不可。
他快步走出酒店,门口一堆车里,偏就没他那辆黑的,夜风拍得他头疼,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他急得汗出了满身,抓了酒店迎宾的服务员急急问,我车呢?你们没看见?服务员茫然地摇头,一种非常不吉利的感觉掠过柯向瀛心头,简直比六只鹢鸟倒退着飞过去还要糟糕。他本就喝得多,踉跄一步,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还好学长从后面扶住了他的腰。
“怎么了?”
“我自行车不见了,我还拴了那么一把大锁。”
学长镇定自若:“别急,就是一辆自行车,现在能值多少钱?说不定,这是上天的安排,要你下定决心换汽车呢。”
“换嘛啊!”柯向瀛低声说,“那是别人送我的。”
“谁?”学长笑了起来,“你那位男友?”
柯向瀛不自然地躲开学长的手,他哼了一声,“咱俩早没关系了,你用不着这么亲切,就是他送我的,怎么的,碍你嘛?”
“怎么说话和吃了枪药一样,你这人,还是这么哏儿,小孩似的。”
柯向瀛甩手就走,学长追上来,揽住他,“好了,就是一辆自行车,他还能是亲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给你装起来的吗?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再买一辆一模一样的。”
“你真是对工人阶级一无所知,就是他亲手做的!”柯向瀛刚要发火,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撞到了他的视网膜上。他看见姜明站在马路对面,他想起学长的手还搭在自己肩上。柯向瀛一下子便慌了起来,他一把挣开学长吃牛肉汉堡吃出来的健壮手臂,拔腿就往马路对面跑。“姜明!”他不管不顾地抱住工人的胳膊,“你来了。”
姜明拉住他的衣袖,稍稍用力,那力却是向外的。
柯向瀛死死摽住,“你不要误会,我是看自行车丢了,他是才从美国回来的,我们,总之,咱俩回家吧!”
“自行车丢了?”姜明只问了这样一句。
酒精几乎要在柯向瀛的脑门上跳舞了,他情绪一下子起,一下子落,“是啊!怎么办,全完了。你不是认识一些道上的人吗,能不能找回来,你去把自行车找回来吧。”
学长这时穿过旁边斑马线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姜明,长相身材是不错,但怎么说呢,他想,一看就是个做体力活的。他大度而温和地笑了笑,“你是小柯的男友?他刚刚喝的有点多,中国这种酒桌文化啊,没办法。忘了自我介绍,幸会,我叫XXX,是他的,该怎么讲,前任吧。”
姜明紧绷得像一棵树,他伸手和学长握了握,“您好,我叫姜明。”
“姜明?好名字,我还要在中国逗留一段时间,这是我的名片,你帮小柯收好。他喝多了比较闹,你多担待,那我们回见。”学长把名片一递,转身潇洒地就走了。
市中心的晚上流光璀璨,柯向瀛已经彻底醉了,他只是本能地抓着姜明。姜明没办法,只好叫了出租车。一下车,柯向瀛直接吐了姜明一身,吐完,他终于清醒了一点,连连地道歉。姜明干脆脱了外套,脱的时候,他摸到裤子口袋里的名片,他一瞬间很想撕碎它扔进垃圾桶,名片在他有力的大手中被团成坨,柯向瀛摇摇晃晃,一叠声喊着,姜明,姜明。他恨恨地骂了句他妈的不要脸,把纸团往口袋里一揣,蹲下去背起柯向瀛往楼上走。柯向瀛像做错事的小狗一样缩头缩脑伏在姜明背上,比什么时候都更老实。
等他们进了家门,收拾干净,柯向瀛仿佛清醒了过来,腰板笔直,乖乖端着牛奶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姜明一看就知道他仍是醉的,他终究起了坏心,嫉妒是那样强横的一种情绪,或许连圣人都无法避免,他蹲在柯向瀛面前,循循善诱:“你学长找你做什么?”
“他叫我一起出国。”
“理由呢?”
“他说我留在国内,是浪费才华。”
“那你为什么……”他顿了顿,终于艰涩地开口,“不去?”
“你二百五啊!”柯向瀛忽然笑起来,“你怎么出国?”
姜明反应了一会,忽然明白了柯向瀛的逻辑,又酸又胀的感觉在面团加多了酵母粉一样在他心里膨胀起来,“如果没有我呢?”
柯向瀛歪歪头,他小狐狸一样的眼睛雾蒙蒙的,他用缄默回答了姜明。
姜明恍然,他攥住柯向瀛白嫩的手,抚摸了片刻。“向瀛,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们睡觉好不好。他为什么说我的名字好?”
柯向瀛撅了撅嘴,小声嘀咕,“他这个人就是装腔作势,我思考一下啊……啊,大概是因为我那时最喜欢庾信,南登广陵岸,回首落星城。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然后我给他抄过这首。你听他的,他都不知道你是齐姜的姜,不是宋江的江,而且我现在都不读庾信了,杜甫不好吗?进化版庾信……”
他叨咕叨咕说起来没完没了,姜明把手放到柯向瀛的唇上,“好了,睡觉吧。”
柯向瀛瞪起眼睛,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姜明的手心,“你都不想听我讲杜甫!”
姜明苦笑着,静静感受力量从肉体中流失,如果柯向瀛清醒着,他会把这样的感觉形容为参孙被剪掉头发。巨大的痛苦从天而降,陡然把姜明压得直不起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无力和绝望,每次他都能掩饰的很好。但今天不行,他已经被妒恨强攻过一波,人的心再坚强,也需要喘口气。姜明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彻底脱力前抱起柯向瀛,“我听,你讲什么我都听,我们去床上躺着讲,行吗?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我真的很累了……”
柯向瀛搂住姜明的脖子,扭来扭去,一下一下啄着,在他被酒精占领的脑子里,他感到自己好幸福,学长滚蛋了,姜明也没生气,他还抱着我,啊,生活多美好,美好到,他想,说不定我随便背背单词,就把GRE考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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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Katharsis:净化,希腊语转写。
2、“夏天盛极一时”:里尔克《秋日》。
3、六鹢退飞:“十六年春,隕石于宋五,隕星也。六鷁退飛,過宋都,風也。周內史叔興聘于宋,宋襄公問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對曰:「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左传·僖公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