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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钥匙

他很早就认识她，跟每个人与人之间的初识一样平常。像是走一步，呼吸下一秒的空气，突然见到她，又深呼吸了几次。就这样认识了。

智能芯片依旧正常运行，科技所带来的数据分析和精密计算在相见的一刹那就把数据传输到他的脑海。准确的身高，体重，胸围，以及根据神秘的公式推演出来的她的喜好她的职业她的动向。最后是她成为自己配偶的成功率和只是朋友的可能性。概率很小，可能性很大，没太多失落，但也没必要装作庆幸。思想上的慰藉说到底不过就是自欺欺人。他没把这份数据放入数据库。

再次接触是在一次聚会，主题是摆脱被科技支配的周末。参加聚会的人被要求摘下藏于耳后的智能芯片才可以入场。犹豫片刻，他摘下智能芯片，抬头看到身着黑色连衣裙走在前面的她。

可能是连衣裙真的很黑，他有点儿觉得她的所有皮肤都露出微微的荧光，不闪，让人很想靠近。也可能是她真的好白，连衣裙的漆黑像是被光偷走了所有颜色的虚无，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孤立无援的行星，正在逐渐被黑洞吸引。

你好。他说。

你好。她看了看他，又微微低下头。

他们一起走进场地，他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她来自于神秘科技的判断。此时没有智能芯片的存储这些记忆却依旧清晰，他想，那么在她的心里，是不是也是这般清晰呢？还是说早已模糊不清。

他没敢问。没有了芯片的加持，每说一句话都得沉思良久，字字斟酌。所幸她也没说话。

参加聚会的人很多，人们都很享受这种穿插于时空界限的交错感。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听到旁边一位高举着酒杯的人说。他小时候可没喝过红酒，也没举过高脚杯，更是从来没有把手里的高脚杯举得高高的。敬酒得比对方的酒杯低，这是他从小就被灌输的人类礼仪。他觉得周遭吵闹，甚至开始后悔参加这次聚会。他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他看到她在他对面坐下。兴奋，勇气，迟疑，疑惑轮番从心底跃起，又不甘落下。像是心里溅起浪花，一朵朵，鼓起劲儿想要跃过总归是属于自己那道坎儿，却只能狠狠拍击大海，宣泄各自的不甘与愤恨。

他没想到，她先开口了。她说，你好，又见到了。

这句话应该是他说。从一见面他就想说这句话。又见到了，意思就是我们之前见过，我还一直记得。

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KTV包厢。她是唯一一个整场都没唱过歌的女孩，他是唯一一个整场都坐在角落喝酒的男人。应该叫她女孩。他想。不能随便就把别人想做女人。那次是她先来的还是他先来的他忘了。他之前在另一处地摊跟朋友们喝酒，他看着摆在路边摊主面前的炉子燃起剧烈的火，乱糟糟的天也被点燃。接着就被朋友们带到了ktv，再睁眼就看到了她。起初没有太在意，半梦半醒之间数据在智能芯片里流淌，似风穿过脑海没留下一丝痕迹。他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唱海阔天空，也听到有人用柔软的语调轻哼像我这样的人，听到喜欢的单曲循环的歌，听到从没听过连歌词都听不清楚的调。情不知所起，他又开始喝酒。

她是被几个他认识的朋友叫过来的。他下楼时候看到他们在二楼抓娃娃。四女两男。她接过前面的那个女孩的挎包，安静的看着面前两对情侣的游戏。没笑，也看不出来任何的不耐烦。就像是隔绝在那个世界之外。他想。他莫名的有点儿心疼，去前台换了五十个硬币，拜托前台的工作人员给她送去。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抓到娃娃。

他试探着问她，怎么想到参加这种聚会？面露着习以为常应该面对着这整个世界的一成不变的微笑。话刚脱口又觉得不妥，自己呢？自己不也是莫名其妙的就参加了这种聚会么？这种聚会是什么聚会呢？自己是怎么想到参加这种聚会的呢？他挺害怕她这样反问一句。

我也不知道。她这样说了一句。就是突然想出来走走。她说。

担心消散，他有点感谢她。可能也不全是感谢。

我也是。他没等她反问。

他喜欢她的的这种性格。与其说是喜欢，更多的还是心疼。他记得喝了点儿酒她说过这样一句话：像每个人一样渴望未来，像每个人一样没有未来。

我也是。这三个字在嘴边徘徊。犹豫片刻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说，开心点儿，不管是好是坏，每个人确实都是有未来的。

他想，自己可能是喜欢上她了。微醺时令人怜惜的娇弱眼神，抿酒时轻轻接触的鲜红嘴唇，不经意间轻轻挑动了他的魂。当然，在对待爱情的优先级上，五官难免大于三观。

他开始试着追求她。他天生驾驭不了猛烈的方式，没敢买过一束花，不敢约她出去玩，连聊天也都是以朋友相称。他常暗示她，找个男朋友吧，顺带着提起几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选。她应该能看穿他的伎俩。

男人，也不过就剩下这点儿小伎俩。

不过每天都会聊天，说的话越来越多，这是真的。

有一天依旧是她听着他的暗示和他惯用的那点儿小伎俩，没沉默，她说，那你呢？

他沉默了。对着这三个字逐字斟酌，耳后的芯片也加速运转，三个字不停拆开又重组，几百个案例涌进脑海，失败的成功的，兴奋的皱眉的，历史的现在的，三个字在脑海不断清晰又不断模糊直到他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三个字。他说，你可以试着做我女朋友吗？

嗯。好。她说。

他和她度过了一个难以忘记的周末。他当时觉得至少是自己这样认为，后来知道她也是。他否定了来自耳后的智能芯片的层层过滤分析后筛选出的美景，餐厅，和直奔宾馆的三种不同却又足够无数人类受用的剧本，他站在路边等她，看着她端庄的走过来，步伐谨慎，似提前写好剧本，踩着鼓点，一步不差。他想抱抱她，犹豫了一秒，还是没把手伸出裤兜。他说，我们随便走走吧。

于是美景餐厅宾馆顺其自然的出现。

在一起两年，他不再相信坚信着的她和别人不一样，智能芯片里的真实事迹和案例宣告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和整个世界上所有的爱情一样由特殊走向平凡。都说爱如潮水，爱如潮水终究汇入汪洋，爱就是流经群山翠绿的心潮澎湃，也是溪流交汇那一秒的如饥似渴，爱不过就是一个瞬时的感受吧。他这样想。

他们又吵了一架。在此前的两天，他们刚刚从一次冷战中解脱。终于得以拥她入眠的他却难以入睡，歉意，心疼，幸福，担忧在心底不断闪过最终经久不息的念头是以后再也不要和她吵架。可惜两天后就已经模糊不清。

他说了些狠话，大致理由可能是她先说出口的那些令他难以忍受的无理取闹。他习惯于她的无理取闹，更习惯于把她所有的不顺心意的行为套入无理取闹。他摔了前些日子刚订的花，她又往前迈了两步，用力碾碎，像是他们之间破碎不堪的关系。他摔门而去，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背后也没有传来更多的声响。

疯玩了两天，没想太多。男人总是很容易克制想念却又突然在某个深夜崩溃，思念溢出，泡沫翻涌。他回到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找不到丝毫吵闹过的痕迹，虚掩的门，空的花盆，她也不见了踪迹。他开始担心，急躁，害怕，突然从心底里生出不忍看她离去的惧意。他给她打了电话，没人接。耳后的智能芯片开始运作，数万案例和她之前的每一次生气的表情，去向涌入脑海，他想静一静却又根本静不下来。他推开房门，相框里她与他相拥而笑，房间里却再也找不到她的痕迹。

她取出了耳后的智能芯片放在正对着相框的小桌。也可能是忘带。她不喜欢这种东西，用不到的时候就取下放在一边。太过于刻意和精确往往容易弄巧成拙。他想起一次和她约会，他整晚无眠，通过智能芯片搜寻了数百种约会成功的案例和技巧，做足了功课，却不如无意间的牵手令她开心。

这张相片也是。他不喜欢拍照，却还是花了钱去了一家很出名的照相馆，他僵直站立，或拥吻，或牵手，背后是万里无云的天和一望无际连着天的海的背景。她不太满意，他看的出来，不是因为背景，她就是不喜欢自己不下功夫的盗用别人的成功技巧，用来对她。他走出去，背后的工作人员说别急啊，不喜欢这种背景咱们可以换一张，背景是烟花绽放星空夜怎么样.....

他带她去了郊外。没有美景，没有山海，坐在土地与土地挤压的泥土道路上她很开心。她喜欢的不过就是这些。

可是他好像给不了她了。

芯片下压着纸条，她在上面写，我走了。

她说过很多次，分手，我们分手吧，别在一起了，不合适。每一次都像是力竭的嘶吼，绝望，威胁，是她挽留的手段。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越是平静，越是沉默，越是让人害怕。

他猜，她应该是回家了。顾不上深夜，他驱车去她家楼下。临走时没有忘记带上她遗忘的芯片。

他停在在她家楼下，往楼上看，灯光凄冷，月华孤寂。头脑不再发烫，他反问自己，为啥不明天一早过来呢？他不想再回去，时刻是情绪的源头。他打定了主意要等她，没有上楼。

芯片还握在他的手心，表面附着了几滴说不清楚是眼泪还是汗水的液体。生物学有很悲哀的统一：眼泪汗水，血液尿液，都统称为人类的体液。他盯着芯片看，回忆冲胸口翻涌。他觉得芯片上应该附着的应该是他的血液。

他觉得他做错了，他觉得他应该不顾一切的爱她，他觉得她要的太少而自己要求太多，他觉得他想起她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铺满了她的影子…世界本就是人类理解的产物，只要他觉得。他想，可能更重要的是她觉得。

他开始揣摩她的心思，智能芯片也开始运转，在他的手里反射出更加微弱的荧光。他看到她一步一步拘谨的走近，生怕走错一步；看到她把手一点一点的往他的手边靠近；看到马路旁的自己，看到心底的火苗，看到疑惑难以理解，看到失望转身离去，看到了风，淋着雨。

他艰难的抬起头，这些不确定的却又真实的情绪起初缓缓流入大脑，汇合后却又突然卷起波涛，记忆翻涌，月光顺着车窗滑了下来。

他喜欢和她一起看月亮。他从小就喜欢看月亮。深夜无眠，寂寥无声，月最能抚人躁动却也最让人追思忆往，涕不成声。可是自从和她在一起，就忘记了月亮。他说，你就是我的月亮。她抱抱他，好，那我以后每天晚上都像月亮一样陪着你。他歪头看着她的脸，不要，白天你也要陪我。好。那我就透过太阳的眼睛看着你。

他站在她家的楼下，垃圾桶旁。他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她，所以找了个不会影响路人的位置。清晨被人唤醒，行人和汽车不断从他的眼前闪过。他幻想她出现在马路对面，他冲进车流，穿过马路，告诉她，对不起，我爱你。或者是突然出现，拉起她的手，再也不松手。她突然出现他的身旁，轻轻的用手指戳了戳他。

啊…我…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你…你不要再生气了。我…我把你的智能芯片带来了…智能芯片仿佛真的被某种液体入侵，在脑海发出嘶嘶的电流音。

喏，给你。他把智能芯片递过去。

还有，我…我知道错了…你不能不要我…他感觉自己的眼圈一下子通红起来。

她没有接。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她说，笨蛋，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啊。

在那个深夜，那个万籁俱寂一片漆黑应该是所有人沉稳追寻梦境的时候，他坐起来，感觉到枕着的胳膊突然消失，她也睁开双眼。他取出智能芯片，放在床头，可能是觉得这种便捷反倒是让很多东西变得更加复杂。他不再拥有科技带来的精密计算和神秘的公式。她也取出智能芯片，握在手心，连同他的手。你摁这里。她说。在用力点儿，脸凑近点儿。她的芯片里自此多了一个人的指纹，和她二十多年的细碎记忆一起，涌起了另一个人的脑海。而深刻在扉页的画面，是他的背影他的眼睛他的吻。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她知道自己涨红了脸，她微微张口，我…

黑夜隔绝了目光，可她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目光的炽热。他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我也喜欢你。他说。

指纹是一柄钥匙，而爱是通往爱人心扉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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