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其实关于这个少年,祂什么都不知道
-----正文-----
一、
神降临在一片荒野。
祂赤脚踩在土地上,半人高的野草上刚凝出的晨露打湿了祂洁白无瑕的衣袍。神寻了一片高地,合目趺坐。清凉的微风拂过祂的面颊,干净而清冽的大地的气味萦绕在周围,远处的河水缓缓流淌,渐渐传来几声细微的饮水声。
这就是我的领土。神想。
祂感受着这片土地上的万事万物,每个角落都被神强大却温柔的力量掠过,天空划过一声鹰唳,旱獭在黑暗中动了动鼻子,鹿群喝足了水,悠闲地在晨光中漫步。
等到神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时,高地已经成为一个圆心,周围黑压压跪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前额贴着土地,脊背弯成最虔诚的样子,人人闭紧双眼,嘴里念念有词。
神充满兴致地欣赏着人类,就像在看一件最满意的作品。
这是我的子民。神想。他们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神没有开口,人群也还是这样跪着,没有人敢抬头。
除了一个少年。
他原本和其他人一样跪伏着,可某一刻,少年心有所感地抬起头,与神的目光短短交汇。
少年的鲁莽并未多分得神的丝毫关注,神的视线已经扫到了其他地方。但是少年的眼睛却再也无法从神的面容上移开半分,他喃喃自语:“这就是神吗?”
和神庙里的每一座雕塑都不一样,他每次擦拭神像,只觉得它们冰冷可畏。而此刻,神离他那么远,他却觉得整个人都像是在灼烧,灵魂变成跳跃着的火苗。
有人重重地推了少年一把,少年变成几乎是趴在地上的姿势,他依然高高仰着头,紧紧注视着神,艰难而又迫切地匍匐向前。人群自动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少年手脚并用形容狼狈地来到人群最前方,似经历了极悲极喜的疯子般浑身颤抖。
少年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感,高昂着头,询问神的来意。
“哪里需要我,我就在哪里。”神远远地看向少年的方向,又仿佛透过他,看向其他人,“回去吧,我的孩子们!只要你们不背弃我,我将永远护佑你们!”
人群中许多人闻言激动得哭了出来,所有人将背弯的更深,以示绝对的虔诚。到了傍晚时分,人们聚集在高地旁边一块空旷的地方,生起巨大的篝火,手拉着手绕着篝火欢欣鼓舞,再由几个穿着长袍的老人围着那个少年,边低吟着古老的语言边做动作。
神认得,那是个很古老的仪式,用来呼唤神的降临,或是感谢神的庇佑。
少年是被挑选出来的神的侍者,也是仪式中神与人沟通的媒介。他身上的污泥清洗掉了,划蹭到的伤口被仔细处理过,身躯被裹在纯白长衫中,显得整个人过分苍白和单薄。
神在一个更高更远的地方欣然观看着这场献给祂的,如同演出一般的仪式。
仪式告一段落,少年本该被带回神殿,可他却跑了出来,将重新响起的热闹抛在脑后,独自一人走进厚重的夜色里。
他知道,神还在这里。
神仍观赏着仪式,但祂同样知道,那个少年赤裸的双脚被硬石拉开了长长的伤口,鲜血印在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衣衫和皮肤也布满被荆棘树枝划过的痕迹。
少年浑然不觉疼痛,攀上一块巨石后,终于来到神的面前。他跪在神的足边,像捧一片花瓣一样捧着神的一片衣摆,在上面印上混合着血与泪的一个亲吻。
“我最敬爱的神,请您容许卑贱的我服侍您。”少年深深看着神,“我将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神的视线终于赐予到少年脸上。
今天早上,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像是已经死去了十五六年。而现在,他又像明明去世了很久,却突然活过来一样。
神可以探知过去未来的每一件事,祂自然就能够知道这少年经历的一切。
可少年为何和所有历经苦难的人截然不同。
神祂不知道。
二、
神允许少年留下来。
少年每天就在离神不近不远的地方整日发呆,除了不需要擦拭神像,其实和他在神庙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不,还是不同的。少年撑着下巴,近乎贪婪地看着神。至少在神庙里,他不会盯着神像舍不得移开。
神就坐在树下,无需吃喝,很少说话,常常闭着眼睛。
少年觉得这样的神看起来慈悲、温柔,却又遥不可及。他不敢打扰神,也不敢靠得太近,于是大部分时间都只是这样注视着神。
但是今天,神比往常提前睁开了眼睛。
少年连忙站了起来,往前进了几步,又堪堪停住。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少年问。
“有人来了。”
神从树荫中走出,面向东方随手一指,通往此处的道路上便出现了密集的荆棘丛和大片沼泽。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被突然出现的事物阻碍住了脚步。
少年的目光在夫妇和神之间茫然地来回。
神道:“他们的孩子生了重病,在神庙里请求我的帮助。我指引了他们来到这里”
少年得到了解释,抿起一抹淡淡的笑。
那对夫妇经过短暂的犹豫,很快还是把孩子护在中间,小心翼翼地走进荆棘丛。
少年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您指引了他们,为什么又要设置这些障碍呢?”
“人的一生都由各种苦难构成。如果你受着了,那就是你应当受着的。”神的语气平淡又不容置喙,“我只能减轻,却无法抹去。”
少年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他此时尚且还不知道这些话的深意,只觉得不可思议神居然也不是无所不能,忽略掉了那一点没由来的难过。
少年在那一对夫妇到来前躲到了大树后面,谨慎地确认自己完全被树干挡住了,只探出半个脑袋。
浑身是伤又挂满了沥青的夫妇抱着孩子跪倒在神前,泪流满面地祈求神治愈他们的孩子。那孩子好好的被裹在襁褓里,不声不响的,被父母高高托起送到神的面前。
神把手放在孩童额上,唱念一小段咒语,接着给了这个孩子一个亲吻。
就跟那一天,治疗少年身上的伤口一样,神亲吻了他,于是所有伤口都开始愈合,神亲吻了这个孩子,于是这个孩子也被治愈。
孩子发出了洪亮的哭声。
少年没有再看,他垂下眼睫,背靠着树抱膝坐着。
神走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少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下巴,眼神放着空。
“你在想什么?”神问。
少年回过神来,有些困惑地看向神,他试图发现些什么,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我最敬爱的神,请问您爱我吗?”
“爱。”神答。
少年继续追问:“我最敬爱的神,请问您爱那个孩子吗?”
“爱。”
神的回答刚刚出口,少年便急不可待地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那您会容许这个孩子留在您的身边吗?”
神顿了顿,平静地反问少年:“为什么想问这个?”
少年没料到神会这么说,下意识地,他就躲开了神的视线,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着。半晌,少年才仰起无措的脸庞。
他带着莫名的羞愧,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三、
那天发生的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过去了。
少年不知道,神也不再问。神继续在树下冥想,少年回到他该待的地方。
他边看着神,边翻检着过去的记忆。
神降临之前,少年一直住在神庙里。神庙里既高深又空荡,五座用大理石雕琢的神像立在大殿,形成半包围的格局。
少年——那时他还被称为神侍,从三岁时的学习到十二岁以后的念诵,他都必须在大殿中央待整整一个上午。这时候的大殿有许多人,少年不许偷懒、不许无故走动。午间吃完寡淡无味的饭后,有短暂的休憩时间,接着一个下午,他要擦拭神像,更换贡品。神像外面裹着长袍,少年还要一点一点地掖出整齐的褶皱。这种时候神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因为服侍神的“起居”,是只有神侍才能做的事。
这是每一任神侍几乎每一天的日常。仅有的例外是,在长老们举行召唤神的仪式时,神侍需要接收并传达神谕。仪式通常从傍晚持续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所以前一天,神侍可以比平时起得晚一些,除了仪式前的跪拜,一整天都可以不用去大殿。
但是许多人第二天也去不了大殿了。
他们得不到神谕,是因为神对他们不满意。长老们是这么解释的。在仪式的最后,他们用这些“不够忠诚”的生命祭神,表达人类的臣服和歉意。
唯独有一个人能在仪式中活下来。他是少年之前一任的神侍,他让少年叫他亚索。
长老说,亚索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侍,他一共得到过三次神谕。这些神谕简短却意义深远,让他们面对灾难时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只是非常可惜,亚索在第四次仪式中的信仰已经不够坚固,他什么都没感受到。
你要学会长久的忠诚。长老是这么告诫少年的。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亚索在第四次仪式前,曾经告诉过少年,前面几次的神谕,都是亚索自己编出来的。亚索知道没有神谕的下场,他想活得久一点。可是,他觉得这样活着没意思透了,所以不想编了。
亚索那时半撑在草地上,表情不屑。然后他对少年咧嘴一笑,眼睛里闪着光,“小屁孩,‘救赎’可不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得来点儿希望才行。”
少年也跟记忆里的亚索一样扬起了嘴角,随即,又慢慢落下去。他为亚索感到难过,但同时,还有些现在才意识到的、难以启齿的庆幸。
他等到了神的降临。
血腥的仪式在他这里变成了感激神的庆典,他甚至来到了神的身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侍从。
少年几番深呼吸,鼓起勇气走到神的面前跪坐着。
神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这个有些紧张的少年。
“我最敬爱的神,请问您为何此时降临人间?”
“有人需要我,所以我来。”
少年惊喜地瞪大双眼,而后笑得露出了细白的牙齿,眼眶却浮上了一层水雾。
他趴在地上,亲吻了神的衣摆,轻柔得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
“我最敬爱的神,我将是您最忠诚、最可靠的侍从、信徒、子民,直到永远。”
少年被沉甸甸的幸运砸了满头满脸,他反复反省自己是否足够虔诚,生怕配不上这份幸运而会使得它很快消失,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立下誓言,并决心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守护这个誓言。
神降临的地方不仅仅是这个人间。
但神他不知道。
我知道就行了。少年想。
四、
十五六岁的少年总是有许多问题,更何况少年在神殿里住了十几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当这些问题攒不住以至于实在要问出口的时候,神总是有问必答。
少年为自己不够沉稳而自省,又因为神的态度而感到高兴。
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和神的距离越缩越短,最后干脆从早到晚都待在了神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地方。
我是神的侍从。少年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异常满足。
可是神整日坐在树下,不需要饮食起居,也不指使少年做事。少年观察了神的衣袍很多次,发现上面的褶皱总是又密又整齐,无需打理。
少年气馁地走在河边。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离开神的时间。少年毕竟是人类,需要填饱自己的肚子。不过平时他都是急忙地摘几个果子了事,而今天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突然间福至心灵。
这次少年离开了很久。
神这段时间一直在树下,用神识感受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祂知道少年去了河边,捉住了一条鱼,烤的焦香金黄,用叶子仔细裹好,捧着鱼往回走。
少年回来了,献宝似的把鱼托起到神的面前。
“我最敬爱的神,请您尝尝这条鱼吧!”少年充满了期待,“虽然您无需饮食,但还是请您尝一尝,哪怕一口。”
神沉默了一下,还是捻起一块鱼肉放入嘴中。
等到神吞咽下去后,少年连忙凑上前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吃吗?”
祂生来为神,拥有漫长的生命,没有欲望,没有需求,不必同人类一样靠进食获得能量。所有人都知道祂的强大,但每当祂来到人间,总还是会有人像少年一样热切地邀请神分享食物。
“还不错。”神对比了记忆中所有食物的味道,给出了中肯的答案。
祂能感受到,此时的少年和那些人一样喜悦而满足。
少年吃饱后躺在神身边睡午觉,嘴角依然是向上翘起。
神知晓一切。祂知道人类不仅能在自己的经历里体验到喜悦或悲伤,也能够因他人的高兴而高兴,因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祂知道少年因为他的肯定而无比快乐,可祂无法体会。
神在很多时候,都会对自己亲自创造出的人类感到惊奇。每当神从沉睡中醒来,会发现弱小的人类不但依然存活着,还开启了更加繁盛的纪元。
所以,神愿意对人类多一些偏爱。
少年这一觉温暖而舒适,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他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盖着宽大干净外袍。他还不太清醒地思考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忙脚乱地要起身,却由于裹得太紧实,少年还踉跄了好几下,差点倒进神的怀里。
好在,少年挣脱出来跪坐好,又仔细地叠好外袍后,神也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抱着神的外袍,小心地瞥了几眼神,然后有些犹豫地把脸埋进衣服里。
是木香,又有点薄荷的味道。
少年被自己的举动吓到,还没多回味一会儿,就赶忙把衣服放在神的旁边。
神没有发现。
少年咬着唇,微微探着头观察了会。然后他悄悄地开一点自己的衣领,深深嗅了一口,闻到了同样醇凉的味道。
少年捂着嘴,笑弯了眼睛。
傍晚的凉风吹过时,神的眼睫似有若无地动了动。
但少年不知道。
五、
少年是个遗腹子,母亲是个美貌却体弱多病的女人。但是母亲把少年照顾得很好,白白净净的一个小肉团子,见到谁都会笑得又软又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疼他才好。母亲会在身体好些的时候,教他认字和唱歌,少年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即使有左邻右舍的接济,他的母亲还是在他快三岁的时候去世了。
小小的孩子继承了母亲的容貌,被教导得又乖巧又伶俐,他被长老看中,带回了神庙。
那时少年还太小,长到如今,要靠照镜子才能勉强浮现起母亲的脸,但他却一直记得,被母亲抱在怀里,教他哼唱轻快的小调儿的场景。
母亲身上也是香的,和木香不一样,是春日里花园的味道,还带着药香。一样的是,都让少年觉得很温暖,是从灵魂到骨血都被太阳晒透了的感觉。
少年也还记得,他学走路时总会磕到碰到,母亲也会亲吻他的伤口。
少年从这些相似的情景里,飞快地学会了得寸进尺。他开始每天都给神带回食物,入睡前一定要触碰着神,还会故意蜷缩着身体,好让神把外袍盖在他的身上。
“书里说您从宇宙混沌的时候就存在了,”少年侧向神的方向躺着,手背贴着神的腿,“您能告诉我混沌是什么样子吗?”
神垂眸,说:“天地不分,一切蒙昧而无序。”
“那是因为太过孤独,所以依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吗?”
“人间产生后,我觉得这片土地太过安静,所以创造了万物。”神顿了顿,继续说,“人类繁衍生息,逐渐壮大,形成了自己的文明,很多次濒临灭绝却又绝处逢生,这些我没有想到。”
“书里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嘛。”少年小声嘟囔着。他想到了母亲、神庙、仪式、亚索,少年微微撑起头,问,“那您后悔创造人类了吗?”
神罕见地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应该是舒了一口气的,可他还是觉得心里发堵。他晃了晃脑袋,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晃掉。少年闭上眼睛往袍子里缩了缩,不再问问题,而是跟神絮絮叨叨地说他自己的事情。
“我从前在神庙上课,最害怕算术了。虽然我每次考试都很好,其实我只是背下了答案,根本不懂那些数字和字母为什么套进公式以后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少年撇了撇嘴,“您也会算术吗?学会算术以后真能看懂天上的星星吗?长老说可以通过星星预知未来,可人类怎么能够预知未来呢?”
少年还是提出了一连串问句,不过这时他不在意有没有解答,他接着说:“我母亲的算术很好。她还告诉我我父亲英俊而博学,算术、文学、打猎都很好。我母亲说父亲很期待我的到来,自从知道我母亲怀孕,父亲每天晚上都要亲吻她的肚子。
“我小时候经常受伤,母亲会亲亲我。后来我到了神庙,受伤的时候就只能自己抱着自己。
“您能降临真的是太好了!我想让我的父母也见一见您。您拯救了我,治愈了我,还对我这么好,我每天都觉得很幸福。我的父母知道的话,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您说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呢?是书里说的去天上了吗?我父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还遇到了神吗?
“我最敬爱的神,我好想见一见我的父母啊。”
这个时候,万籁俱寂。神识虽然还在世上游荡,但神剩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少年身上。神原本安静地倾听着少年的诉说,祂乐于听到关于人类情感的一切。
可少年越来越低,到最后细若蚊喃的话语,让神忍不住恻目。
少年睡着的面容还没有褪去不谙世事的天真,眉间还带着惶恐和脆弱。
神从神识中分出一缕,在每个熟睡的孩子额心掠过,送给他们每个人一个不被惊扰的美梦。
少年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在梦里,他看见母亲在院子里浇花,还唱着她最喜欢的歌曲,她看起来那么健康而美丽。一个英俊的金发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抱住母亲并亲了亲她的脸颊。他们看起来那么开心而幸福。
而少年他正跟在神的身后,从街尾走到街头,接受人们的欢迎。人很多,所以少年被挤着不得不拉着神的衣袍。他们正好路过少年的家,父亲搂着母亲,宠溺而骄傲地对他招手。
少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喊了一声“等我回家吃饭!”
神顺着他的声音回头,也对着他的父母点头致意。
少年的美梦里,有一家人的圆满和美,也有自己始终跟随着的神。
而神不知道。
六、
少年几乎要溺亡在这个梦里。
可当阳光透过树荫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只能不情不愿地醒来。不过好在这袍子足够柔软,包裹着他轻飘飘地落回真实的人间。
少年揉了揉眼睛,对着神开朗地一笑,“我最敬爱的神,早上好。”
“我昨晚梦见了我的父母!很多人告诉我我的父母长得很好看,原来是真的!以后想他们了,不用照镜子我也能牢牢记住他们的长相”少年眯起眼睛,回味着昨晚的梦境。
等到回味够了,少年仰视着神,突然坐起来抱住了神。
少年怀着不可言说的私心,在神的肩头蹭了蹭才舍得放开。少年脸上晕起了害羞的红色,眼睛里带着点怯意,又带着点坦然。
少年嘴唇翕动,最后还是只在神的衣摆印上一个吻。
“谢谢您,我最敬爱的神。”
神看着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有些失落。他收拾好自己,准备外出寻找一些食物,但是神叫住了他。
“如果你要留在这里,那你需要准备好至少七天的食物。”
少年不解地望向神。
“一场巨大的洪水马上就要来了。”神说。
少年呆愣在原地,似乎听不懂话一样。他咂摸了几遍,终于意识到,这是神的预言。
他回头看着低处的城镇,逐渐苏醒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打开了家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这些人里有少年认识的,更多的是他不认识的,都还浑然不知自己将要面临的灾难,准备今天多烤一些面包放着,或是去集市上买些肥料好让庄稼今年能够丰收。
——他们都还在计划着未来。
少年有些踉跄地走回神的身边,尽量镇定地问:“那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挡洪水吗?”
神回视少年,重复自己曾说过的话,“如果你受着了,那就是你应当受着的。”
“但你有了神谕,可以去告诉他们。”神说。
“您不能……”少年很快截住了自己的话头,他记得了,神是不会插手的。少年的瞳孔无措地转了好几圈,才问出口这个问题,“那……那,那人类会灭绝吗?”
神沉吟了一下,才说:“人类在灾难面前总能顽强的存活下去,这次也不例外。”
少年不作声了。他的眼圈红红的,脸色却发白。
“你要下去告诉他们吗?”神依旧从容,“其实无论有没有神谕,他们也总能找到一线生机。”
少年无法再直视神,承受不住地别开眼,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砸在泥土上。
“我可以让他们来这儿吗?”少年的声音颤抖着。他想,这里有神在,神会庇佑他们。
神的语气似乎多了几分强硬,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话,“如果你受着了,那就是你应当受着的。我阻止不了,但我给了你预言。”
少年咬着嘴唇,没再说话。
很久之后,少年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他用力擦了擦脸上干涸的泪迹,悲伤又空洞地注视着神。
“我想下去和他们一起面对洪水。”少年说。
神从来和雕像一样镇静的脸突然有了一丝裂缝,但只是一瞬,神还是那个神圣得高不可攀的神。祂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然后闭上了祂的双眼。
少年的腿长时间跪着,有些麻了,站起来的时候不太站得稳,可他也只是晃了几下,还是慢慢站好。下去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我最敬爱的神,请问您爱我吗?”
神说:“爱。”
“我最敬爱的神,请问您爱这世人吗?”
神说:“爱。”
“我最敬爱的神,请问您爱这世间吗?”
神说:“爱。”
“我最敬爱的神,请问您觉得,爱是什么呢?”
神说:“爱是尊重一切选择。”
少年听懂了。
他的心里也好像发了一场洪水,在寻找着薄弱处准备决堤。可少年已经哭不出来了。
少年想,原来答案是这样的。
那时候怎么会不知道呢。
七、
少年离开了神,回到了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世间。
他走在梦中的那条街道,人们躲远了,用既畏惧又崇敬的眼神偷看他。路过以前住过的房子时,少年停驻了一会儿。
院子变成了菜圃,一个胖胖的女人在左边打水,两个小女孩在田埂上追逐着捕一只蜻蜓。
胖女人提着水桶走过来,看见了少年,把水桶随地一放,一手捉住一个孩子疾步回了房子里。
大门牢牢地锁住了,两个小女孩没有捕到蜻蜓,只好并排着透过窗户往外看。
少年眨了眨眼睛,对她们露出一个笑容。
少年走进神庙的时候,大长老出来迎接了他。长老张开双臂,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少年扯了扯嘴角,平静无澜地对着大长老说:“我是来传达神谕的,大长老。请您还是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吧。”
大长老的笑容逐渐敛起,手放下交握在身前,来回打量着少年。
少年平静地站着。等到大长老收回视线,并把人都叫齐后,他在神殿中央,宣布了洪水即将来临的消息。
举座皆惊。
人们窃窃私语着关于这个消息的一切,安静的神殿今天变得格外嘈杂。
大长老手心往下一压,声音慢慢小了。他这才问:“神告诉你洪水将会什么时候来临吗?”
“七天之内。”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听到这个问题,少年有些想笑,但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
私语的声音陡然变大,少年听见很多人怀疑和指责的话语,他浑不在意,只是那样沉静地站着。
长老们并不怀疑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可他们也不打算相信少年的一无所知。长老们说要去和群众商量对策,他则被客客气气地关在了大殿里。
这正合了少年的意。他顺从地跪在从前熟悉的地方。垫子上有一个不会回弹的凹陷,少年阔别多日再次跪在上面,却发现那个凹陷已经不再贴合他膝盖的大小。
少年仰着头,环顾了一圈神像,神像都是阖着眼,也都是一副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泰然自若的神情。
怎么会觉得不一样呢?少年想,明明就都是一样的。
少年在神殿里只待了三天。第四天清晨,突如其来的洪水涌进了城镇,把还未睡醒的人们连床一起冲出了家门。
神殿的大门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水流,都没多支撑哪怕一秒就轰然倒地。少年被卷进水里,手足无措地挣扎。他想就这么死去,可本能又让他在混乱中抱住了什么东西,倚靠着被冲出去。
少年被冲到了一个水流比较平缓、水面开阔的地方。他呛了太多水,几乎要把血都给咳出来,此时才堪堪能够攀着那个巨大的漂浮物呼吸上几口新鲜的空气。他意识不清地用力抓着漂浮物的凹陷,漂浮了好久才勉强回复了一点力气,才能趴上去,好好观察周围。
这里同样有许多被冲过来的人,少年甚至看见了那两个小女孩,她们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坐在蓝色的门板上。
少年紧张地扫了一圈,发现这里至少有镇里一半的人时,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浑身的力气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泄掉,耷拉着缩成一团。
他低着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少年坐在了神像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太阳很快升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被冲来这里,慢慢的,也开始能看到溺毙的尸体。人群逐渐响起失力而悲怆的哭声。
人们也看到了少年,他们的痛苦、害怕、不知所措,统统变成了愤怒直指少年。他们责怪他不早告诉他们,气恼于他作为神侍面对洪水的毫无办法,人们用随手抓起来的东西砸向少年,大吼着让他去死。
少年始终垂头沉默不语。
大家的力气很快耗尽,在发泄过后,都选择了对少年置之不理。
现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全都是水,人们聚集在一起,分享着为数不多的食物。
少年被排斥在人群之外,他憔悴而疲惫,好几次差点晕厥过去。
两天后,他们还是漂浮在水上,水面更加宽阔,少年被有意无意地推离了人群,漂向另一个方向。
少年想起亚索临死前的样子,用难得清醒地意识想着,要是自己也死在仪式上就好,至少还能吃饱穿暖,漂漂亮亮的。
要是自己没有遇到神就好了。
做一个得不到神谕的侍从就好了。
少年伏在神像上,想描摹神像的每一道转折和勾勒,可他连这个力气也没有了。
太阳照得神像也开始暖洋洋的,少年的脸贴在上面,用尽最后的力气,寻找到祂的嘴唇,印上一个他想过无数次,又从来不敢的亲吻。
是一样的,那么暖。
神在高处,眺望着底下被洪水淹没的人间。
祂忽然觉得自己左胸里跳动了一下,也只有一下,所以神不去深究。
神知道那少年已经死去,可他远远地看着水面上如蝼蚁一般的世人,却又不会对少年多出一点怜悯。
因为神普爱世人。
神通过神识看到了少年最后几天的状况,祂自顾自地下了论断,认为少年被他想要保护的世人所伤,所以痛苦和绝望。
但少年死时是笑着的。
神祂不知道。
神没有心,也不会跳。
神祂不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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