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哪里,哪里就有萤光
-----正文-----
一、
阿萤是个傻姑娘,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没个心眼。同伴丢给她两个果子,说像蜜一样甜,她便欢欢喜喜地咬了一大口,酸得眼睛鼻子都移了位,张着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逗得旁人笑作了一团。
阿萤还是个没记性的姑娘,别人今日捉弄了她,明日还是傻乎乎的听信别人的话。韩家小妹告诉她沿河往西行至有两株桃树的地方,那里莲蓬又大又多,鱼儿也更肥美。阿萤眼睛都亮起来,欣喜中又有一丝焦急,“那么好的莲子没人去采是多么可惜呀!”她都来不及好好思考,便把家里的小舟拉到湖里,急匆匆地摇起了浆,还不忘回头谢谢韩小妹:“等我回来一定分一半的鱼儿给你。”
涟漪一圈打着一圈,阿萤的小舟已经隐在了略显残败的荷叶之间。她听不见背后的一阵阵的笑声,满心只有她的莲子和鱼儿。她从日照当空找到日头偏西也没见着那两株桃树。可前头说过了,阿萤是个傻姑娘,她没想过别人是在骗她,所以她一直找到了太阳下山,只找到一片芦苇。阿萤停下手中的桨,托着腮一幅苦恼的模样。
芦苇丛里除了芦苇,怎么还多了个男人呢?
说男人也不全对。阿萤撑着舟沿,伸长了脖子去看。像是刚成年没几年,还带着晨露般的少年气。
她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所以她拎起裙摆,挽起裤腿,露出一双白净的小腿,轻手轻脚地踩着水蹲在旁边,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阿萤忍不住悄声说,真好看啊。哪怕衣物头发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脸上,脸也没有一丝血色,他也依然比阿萤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上千百倍。
他干裂脱皮的嘴唇上下开合。阿萤摒着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听到他若有似无地、好像非常痛苦的喘息中偶尔蹦出的“疼…“。
为什么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痛苦到忍不住说出来呢?阿萤想着。她想后退一点,可蹲得久了膝盖都有些酸麻,手不小心撑了一下他的肩才好好站稳。
血液便是这时流出来的,在水中一点点蔓延开,顺着涟漪快要流到阿萤站立的地方。
这是血。阿萤下意识地要跳开。
不过她的脚腕被握住了。阿萤的目光顺着那只握着她脚腕的、苍白的手一路巡视,最后落在他强睁开一条缝的眼睛上。
“救我。“他说得很轻,但阿萤还是听到了。
二、
少年被拖上了阿萤的小舟里,他个子实在太高,把不大的空间里塞得满满当当。阿萤皱着脸说了句抱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他团成一坨,便蔫在了空余的地方。
阿萤依旧很苦恼。虽然捡了个顶顶好看的人,可她还是没有找到莲子和鱼儿,而且现在天色渐渐暗下来,阿爹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做饭。
“等你醒来,一定要去采很多很多莲子,捉很多很多鱼儿来报答我。“阿萤自顾自设想着,眯着眼睛笑起来。直到回了家,脸上的小酒窝还是浅浅地陷着。
阿爹本来因为阿萤回来晚了有些生气和担心,此刻也被阿萤感染得缓和下来。“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高兴成这样?“
阿萤被训了半天,正低着头用脚尖蹭地。忽然听到阿爹问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弯了眼睛。“我今天在湖边捡到了一个像玉石一样美丽的宝贝。“
阿爹只当她在说胡话,忿忿地警告她,“你以后别再随便相信别人说的话!“
“晓得啦!“阿萤努努嘴,趁阿爹不注意顺走柜子里的药瓶,顾不上还要说话的阿爹,急匆匆地在烧热的锅里洒下水米,便拐进自己的房间。
阿萤缓了一口气,才轻轻地走到塌边。少年眼睛紧闭着,眉头皱出了两条沟壑,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阿萤不由得在想,到底是怎样狠心的人,才会伤害这样好看的人。阿萤是个顶顶心软的人,村里的阿大老捉弄她,可阿大摔断了腿,还是阿萤每天去给他采草药。
阿萤戳戳少年的手臂,不动。阿萤又去碰碰他的额头,很烫。阿萤登时有些着急,几下犹豫,还是顾不得礼法,拉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势。
伤口在右后肩,一直压着又浸水,阿萤一点点揭开伤口周围的衣服时,即使动作已经十分轻柔,男子在昏迷中还是泄出几声闷哼。好不容易清理好伤口,阿萤的眼眶红了一圈,胸口里盛满了心疼,一晃就要变成眼泪落下来。
这伤深而重,阿萤只在猎户家里的猎物身上才看见过这样的伤口。
阿萤憋着眼泪,给他处理好身上所有伤口。接着绞了一块帕子给他擦脸,又拿出另一床被子给他盖好。这才迟疑了一下,附到少年耳边,闭着眼睛一派虔诚模样,小声道:“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呀。“
锅里的米粥已经沸腾了,香味一阵一阵地传到房间,像是把他们拢进了另一个世界里。阿萤想起韩家小妹的阿娘,每次在孩子受伤的时候都会在他们伤处呼呼,说有阿娘疼,伤口很快就能痊愈。于是阿萤红着脸,也试探着在少年的伤口处轻轻地呼气。
“我做饭可好吃啦,你快点醒过来,我就给你做好多好吃的。”阿萤觉得自己的语气像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非常笃定地补充,“虽然我不是你阿娘,可你有我疼了,就肯定会马上好起来的。”
三、
下雨的夜里没有月亮和星星,天地间便好像陡然熄灭了。
阿萤从前一直不喜欢雨天,觉得整个世间都被雨困住,让人变得孤立无援。今夜她趴在窗沿听了许久雨声,关窗时长叹了一口气,环视了一圈,然后看着榻上依旧昏迷着的人,心中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安定感。
阿萤晃晃脑袋,伏在少年边上,伸出手指探他的鼻息。另一个人的温度就这样从指尖传递到心尖,熨得她有一瞬间的恍然。阿萤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脸上,猜想他或许是个极严肃的人,红润起来的薄唇紧抿成一线,显出几分威严。
一场秋雨一场寒,阿萤在地上睡了好些天,今天心念一动,凑上前小声道:“你躺着我唯一的卧榻,盖着我所有被子,让我只能睡在地上。可是今天好冷呀,我想睡在榻上。“阿萤抽了抽鼻子,带着不自知的撒娇。
自然是没人作出回应的。阿萤却像被满足了某种隐秘的小心思,用故作无谓掩饰高兴,“算啦,不跟你抢啦,谁叫我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呢!“
阿萤缩在被窝里,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一颤一颤。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可又忍不住翘起嘴角。
雨夜里的地面分外凉,阿萤的五感六识却难得灵敏地捕捉到另一个人的热度,从里到外都被熨帖得暖烘烘的,这一觉阿萤睡得分外香甜。直到第二遍鸡鸣响起,人还没从睡梦中缓过来,整个人还是懵的,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醒神。
“你眼睛睁这么久不累吗?“
“还……“属于第二个人的声音让阿萤打了个激灵,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愣愣地补充完这句话,“好。“
“唉。”少年笑得眉眼都舒展开,却像不适应自己的笑容似的,随即就挡住了眼睛,剩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阿萤愣在他的笑里,有种活到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的感觉。男子咳嗽一声她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刚庆幸自己昨夜是和衣而睡,又紧张得脚下踌躇,不知该上前还是退后。只好站在原地,喏喏问道:“你何时醒来的?”
“昨日夜里。看你冷得发抖,分了床被子给你。”男子随手一指,随即交叠在身前。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打量,看着阿萤,“我叫仓决。也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多谢女子照料。”
“不用谢我,就是顺手……哎不是!是因为你好看……不是不是!你就睡了三天……没多久……”阿萤强迫自己的目光从他脸上撕下来,好拾回一点神智,才喏噎道,“……我叫阿萤。”
“阿萤。”这两个字在仓决唇舌间滚动一遭,便如玉石坠地,好听得让阿萤恍神。“我伤得狼狈,你对我一无所知却把我带回家,就不怕给你带来麻烦吗?”
阿萤回过神,歪着脑袋想了想,诚实地说:“怕。可湖心那朵开得最美的莲花,凋零的时候我都要难过得哭一场。何况……何况你是个人呢。”还是个十足十的美人。阿萤说着,谨慎地瞄了眼屋外,才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地补充:“你现在醒了,但能不能尽量不要出门走动。我阿爹不知道我捡了个人回来,可旁人见了你就会到他跟前告状,到时候我又要挨打。不过我爹爹腿脚不好,只能卧床,你在屋子里想干什么都可以。”
仓决被阿萤用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无声哀求着,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一时不记得自己还要说些什么。他手握拳抵住唇边咳了一下,才问:“除了我,村里这几日还有别的外人进来吗?”
“嗯?”阿萤没听清楚,凑近了一些。仓决不自觉地躲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阿萤想都不想直接笃定回答道:“没有。我们村里三面都是大山,只有南边有个湖连着外面。我天天去湖里摸藕,没见到有人进来。”阿萤说完才有些恍然,“是不是你家里人要来找你?”
仓决闻言不可思议地嗤笑一声,语气不太好地反问道:“除了家人,你就不怕是我的仇人吗?”
阿萤像是才想到这种可能,整个人一下愣住了,整张脸都透着被吓到的紧张和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呀?”
她的语气又软又无措,刚好戳中仓决怜香惜玉的那条软肋,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只是个天真单纯、没见过世面,但救了他的小姑娘罢了。仓决搜索着为数不多的与小姑娘相处的记忆,试图找到哄人的方法,无果后,他只好选择了最普通的那种——真诚而温和地道歉,以及承诺不给她带来麻烦。
仓决还没来得及张口,阿萤就一脸下定决心的样子,眼睛里也满是坚定,认真道:“你别怕,村子里的人都很厉害,我也很厉害,能够保护你的!”
豪言壮语刚落地,阿萤的脸立马就通红一片,侠气豪情荡然无存,逃去厨房又成了个宜家宜室的傻姑娘。留下仓决一脸错愕,半晌才顶着也还未褪去青涩的眉眼故作成熟地作下定论,“她就是个小孩子。”仓决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里已经想好,这样傻的姑娘,为了不给她添麻烦,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四、
仓决的伤势好转到可以行走的时候,村里的点灯节也到了。
“村里的人都是几十年前战乱时从各处逃亡到这的。这个地方三面都是山,只有北面有片湖连着不知哪条河流,仗打不进来,也不归哪国管。等真正定居下来,才敢家家户户点起灯。所以为了庆祝和纪念,就把每年秋收结束的第二天定为点灯节。”阿萤走在仓决前面,边说话边拨开挡路的枯枝杂草。
仓决是个听话的病人,让他不要走动,他便乖乖待在阿萤的屋子里,不乱碰东西,也不发出响动。阿萤看到过几次仓决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一动不动的样子,心想莫不是把人给憋坏了。
是以今日阿萤安顿好阿爹后,避开人群,带着仓决溜到了后山。后山风景最好也最僻静,最适合散心。
阿萤偷偷回头想看一眼仓决的表情,被正好抬眼的仓决抓了个正着,他表情还是淡淡的,只挑了挑眉,“怎么了?”
阿萤有些失望的瘪瘪嘴,嘟囔道:“我还以为好不容易出来了你会很开心呢。”
“其实我待在房里也没什么……”阿萤的表情眼见的黯淡下来,仓决几乎马上就继续道:“事做。出来走一走正好。谢谢你,阿萤。”
“真的吗!”阿萤猛地抬起头,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她不由分说拉着仓决的手,兴奋得跑起来,“庆典快要开始了,我们得走快些啦!”仓决不防被拉了个踉跄,很快也顺着阿萤的力气跑起来。
仓决跟在后面,时不时会被阿萤飞起的发丝打到脸上。要是在以前,有人敢这么拉着他跑,他肯定会生气地责罚那个人。可阿萤露出的侧脸上那个酒窝,看着就软软的,让仓决的心也跟着软了一下,于是只好这么不甚体面地跑到了阿萤说的那个山坡上。
“我从前上山最喜欢来这里了,整个村子都在我的脚下。哎呀!庆典已经开始啦,你看到了吗?就是人最多最热闹那里。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很好,又不挤又不吵,还看得清楚!”阿萤仰着头,好像仓决见过的被人养着的宠物,需要被摸摸头,再来一句夸奖。仓决脑中闪过这些天相处的画面,忽然觉得阿萤就是一只傻得可爱的小狗。自己给点肯定,她眼睛就亮晶晶的,走起路来也要蹦跶着。要是态度冷淡一点,她便一下子耷拉着眼睛,浑身都没了力气似的。
“你对谁都这么好么?”仓决忍不住问。
阿萤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大家都说我心好,对谁都好!不过这个地方除了我阿爹,只有你知道啦!我阿爹走不了路,你是第一个到这儿的人。”阿萤凑近仓决的脸,俏皮地皱了皱鼻子,“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仓决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了,不说。”
阿萤点点头,不一会却转了转眼珠,“噗嗤”笑了出来。还不等仓决问,她就急吼吼地分享:“阿大对韩家小妹才叫好呢!韩家小妹有一回生病了,有味药只长在峭壁上,阿大就偷偷跑去采了好几株,还摔断了腿,最后还是我天天上山给他俩采药。哦哦,还有一次,韩家小妹被她阿娘罚不准吃饭,阿大就偷偷给她送她最喜欢吃的烤鸡。虽然那只鸡也是抢了我的……”
仓决越听越皱眉,打断了还要滔滔不绝的阿萤,“你脑子里是不是缺根弦?别人欺负你都不知道?”
阿萤瞪大了眼睛,叉着腰挺着胸上前一步,正要表达自己的不满。不料正好踩到一块石头,气势即刻烟消云散,扑向仓决一起摔在地面。
阿萤靠在仓决的胸膛,只感觉震了一下。仓决伤才刚好,这一摔疼得他眼前发黑,闷哼了一声。阿萤一惊,想起来看看仓决的伤口。可仓决的手臂紧紧地箍住阿萤的腰,察觉到她的动作,一只手马上又把她按回了怀里。
“你先乖一点,别乱动。”
“我没乱动,就是想看一下你的伤。”阿萤下意识反驳,但紧张和着急让她的话都发着抖。
过了半晌,仓决终于缓过眼前那阵黑,松了力气搂着阿萤,无奈地叹了一口,“还真是只调皮的小狗。”
阿萤又愧疚又焦急,瞥了一眼仓决,暂时忍住没回嘴。等到她搀着仓决慢慢走回家,又重新上好药后,她才提出抗议:“你才是小狗!”
仓决几乎要被她逗笑了。
相处多日,阿萤一看见仓决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肯定又觉得自己傻气了。在平时,阿萤只当没看见就好,可今日却分外想为自己解释一番。
“我又不是只会让人欺负。韩家阿娘对我可好了,我没有阿娘,她就跟我的亲阿娘一样对我好,小妹是她的女儿,我自然也要对她好,那些东西谁给她都一样。还有,除了阿爹,我对你最好了,我救了你,帮你治伤,让床给你,给你做饭,还带你来我的小山坡,可你就觉得我傻。”
阿萤越说越委屈,“村里的人都说我是傻姑娘,连你也这样。”
“对不起。”仓决认错得很快。他抬起手,阿萤便从善如流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脑袋。
“你不傻,你是可爱。阿萤是这世上,顶顶心善、顶顶可爱的人。”
五、
仓决从王城逃出来以后,就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这么长时间。他疲于奔命,躲战乱,躲追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死亡如影随行。最后一次见到追兵的时候,只剩受了重伤的仓决逃了出去,他昏昏沉沉意识涣散,心里空茫又悲凉。昏倒时,残存的意识是“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天不遂人愿,或者换个说法,天意就是要跟仓决处处作对,在他想要好好活着时不给一线生机,想一了百了时却又让他苟延残喘。所以好不容易醒来时,他只觉得造化弄人。
不过很快,仓决就给自己的意识上紧了发条,把自怜自艾的情绪丢到脑后。他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倒是让仓决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话本里“英雄救美”的那个“美”。
但与话本里不一样的是,仓决打算能行走时就马上离开。若他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决,说不定会把阿萤带回王城,上演“以身相许”的戏码。可他如今就是一只被迫流亡的丧家之犬,不多逗留才是为了阿萤好。
这几日仓决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口辞行,可每每看见阿萤的眼睛,他就总是说不出口。
阿萤给仓决重新上药后就去做饭,很快就捧着满满一大碗饭菜进来,托着腮坐在一旁看仓决吃饭。
就是这样。仓决心里叹了口气。
阿萤的眼睛里充满着期待、不加掩饰的喜欢,还有无知无畏的天真。
阿萤不是仓决见过的女人里算得上好看的那种,却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心软的人。
仓决用手挡住阿萤的眼睛,任由她的眼睫毛在他的手心里扇动,体会着从手心到心脏都发着痒的感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仓决想。一点缘由和预兆都没有。
“可能是因为你傻乎乎的吧。”
“你怎么又说我傻!”阿萤嘟起嘴,但也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小声嘟囔着,“你明明才夸过我可爱。”
阿萤听见仓决好像有点愉悦的笑了一下,然后又发出了一声好像从心底跑出来的叹息。他的手终于紧贴上阿萤的皮肉,带着不知该拿阿萤怎么办的无奈轻声说:“阿萤,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阿萤轻轻拉下仓决的手,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眼睛一眨不眨,很平静地问他:“你要走到哪去呢?”
“到赵国去,那里还有我的亲人。”仓决的母亲是赵王的妹妹,赵国不会把他拒之门外。
“那你以后就住在赵国,做赵国人,娶赵国女,生儿育女,给他们捉鱼和摸藕。”阿萤垂着眼,自顾自替仓决规划未来。
她的语气一点委屈、一点埋怨也没有,可仓决的心就好像被她揪了一下。既想敲开阿萤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想剖开自己的心脏,让她看看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赵国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在羌国,总有一天我还要回去的。”仓决把其中艰难险阻略过了。
阿萤却有些困惑了,皱着眉头想不明白。
仓决轻弹了一下阿萤的眉间,笑着说道:“等我下一次见你的时候,或许已经有别人给你捉鱼和摸藕了。”
话音刚落,阿萤的苦苦掩饰的难过冲垮了防线,明晃晃地盛满眼眶,“你才是大傻子!外面有人要害你,我都告诉你这里很安全,我还能保护你,你怎么总想着到处乱跑!我救了你,又没叫你以身相许,你要走就走好了,可你连叫我等你也不肯吗?”
阿萤的声音渐渐带上哭腔,还越说越生起气来,音量都忘记压住,最后一句吼完了就往外跑。阿爹在另一头的房间,满头雾水地问她:“你这孩子,好端端叫我等你什么!”
阿萤一只脚还在屋内,闻言登时被吓一跳。她猛地回头看见仓决满脸担忧,在房间要追不追的样子,又难过又生气,泄愤似的踢了一下门槛,小声忿忿道:“等个大傻子!”
“今年没鱼了,等明年!”阿萤没好气地回阿爹。
“没了就不吃了呗,怎么还发火了。好好睡着觉呢,你一嗓子吓得我够呛……唉,丫头大了脾气就是臭……”
被阿爹一搅和,阿萤强忍着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她瘪着嘴,看一看门外,又看一看仓决,半晌还是一跺脚,一抹眼泪,把仓决推回屋里,仔仔细细关上了门。
“你说我分不清楚别人欺负我,那你分得清楚别人喜欢你吗?”阿萤背着手靠在门上,像头哀伤的小鹿,又亲人又害怕,所以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人,非要人丢盔弃甲怀揣善意慢慢靠近。
可仓决没有说话。种种顾虑让他动弹不得。
阿萤哭得嘴唇都微微颤抖,她用力抿了抿嘴,试探着小声地说:“你就叫我等等你好不好,我也不会等很久的,两三年就可以了。要是等不到你,我就会乖乖嫁人,你一点儿都不用记着我。”
阿萤擦掉眼泪,可怜兮兮的和仓决对视。她的眼睛哭过以后,清澈得就像面镜子,照得仓决的心意无所遁形,他终于放弃抵抗,坦白从宽。
“阿萤,阿萤……我不会娶别人,我只记得、也只喜欢一个叫阿萤的小傻子。”他把阿萤搂进自己怀里,“只不过等一个人太累了。你乖乖照顾阿爹,多做些好吃的,做几身漂亮衣裳,去看雪看花,不要生病不要受伤,也不要太想我,要是过得很开心很充实,我也允许你忘了我。但是,我保证……
“就一年,我保证我一定会回来,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
仓决在阿萤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给了他的小姑娘一个美丽的承诺。
六、
仓决离开后没几个月就要过年了,阿萤和从前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饭量依旧睡眠良好,偶尔进城买卖东西,闲时靠在窗边看风景,生活得规律又平淡。当阿爹叫住她,忧心忡忡地问:“你是不是害相思病了?”的时候,阿萤迷茫了一阵,下意识地就否认了。
“没有吗?”阿爹不相信地反问:“那你每天一脸不高兴又眼巴巴地趴在窗上看什么呢?”
她解释自己只是去买年货,只是看看雪景。可阿爹认定阿萤已经病入膏肓,每天拐着弯地要从阿萤嘴里撬话。
阿萤为了躲越来越唠叨的阿爹,恨不得天天出门。天一冷村子里就安静下来,连韩小妹也不欺负她了。而大冬天还愿意进城的人里,阿萤是最好说话的,谁让她帮带东西都答应。是以阿萤进城的次数更频繁了,城门口的守卫和城里的小商户都认识她。
卖粮食的大爷家里的儿子们都进了军营,他偷偷告诉阿萤,衡国刚吞并了邻近的陈国和梁国,衡国人想一鼓作气,不久就要往羌国来,让她快把过年用的东西买好,之后就不要进城了。阿萤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大家都忧愁得不得了,阿爹不再唠叨她“相思病”的事,也不再让阿萤出去了。村里的老人让壮年男子赶快去封了河道,好像这样就能挡住外敌,安然地过个好年。
阿萤没事可做,每天靠在窗边发呆的时候更多了。其实她觉得要是衡国人真打来了,封河道也没什么用。近十年来村人也渐渐和外面有了交际,虽然偏僻但并不神秘了。听说衡国人都凶狠野蛮得不得了,说不定就找到这儿了。
村子里的人到底安稳太久了,还不了解战争的含义,阿萤想了一会儿便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
在意识转入昏沉的一线间,阿萤突然惊醒。她突然想到,要是衡国人真的打进了村子里,那仓决怎么回来找自己?阿萤心底不断发沉,想到了更多更糟的情况,她眼底映着白茫茫一片,恐惧又无措。
阿萤站起来的时候,腿甚至软了一下,要扶着墙才能站稳。她一路踉跄走到阿爹床前,还没说话,豆大的眼泪先滚落下来。阿爹边给她擦眼泪,边连声问她“怎么了”。
阿萤想告诉阿爹她想去城里打听赵国的情况,想问要是衡国人找到村子来怎么办,想问阿爹愿不愿意跟她去赵国找仓决……她有好多话挤挤攘攘地要说给阿爹听,可她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阿爹的手又粗糙又温暖,小心翼翼摩挲她的眼眶。她紧闭上眼,脸颊贴着阿爹的手心,扑到床褥里,哽咽着说“我害怕……”。
阿爹松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肩,像哄小时候的她一样,让阿萤不要怕,阿爹会一直保护她。
阿萤在刚刚突然明白了仓决为什么不得不离开。她擦干自己的眼泪,反握住阿爹的手,已经悄悄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阿萤跟阿爹说去山上拾干柴,其实鬼鬼祟祟地躲着人摸进后山的一条小道上。这是阿萤小时候被捉弄的时候发现的,能直接通往城内的……都称不上是条路的通道,杂草丛生,落脚不慎就要掉下山。阿萤除了小时候,这是第二次走。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给自己壮胆。
“我就是去城里问问赵国的情况,一会会儿就回来。想想阿爹,想想仓决,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怀揣着满腔孤勇,紧赶慢赶地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隐约看到山脚的样子,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小酒窝,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不料才走出不到百步,一声低喝便伴随着冰冷锋利的剑光而来,抵住阿萤的心窝。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个好姑娘!没害过人没看见你的脸!你放我走吧我保证不跟别人说!呜呜呜……”阿萤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就闭上眼睛抱住脑袋,还有空可怜自己为什么这么惨,不就是想知道喜欢的人的消息嘛为什么就遇到山贼了可是以前从来没听说山上有山贼呀……
阿萤的假哭声戛然而止。对啊!山上没有山贼啊!
还不等她睁开眼,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入阿萤的耳朵。
“可我倒是想让姑娘看看在下的模样。”
阿萤倏地睁开眼睛。
仓决收了剑,就站在她面前,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注视着她。
七、
阿萤不知道人在大惊大喜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反正她当下只觉得既想大哭又想大笑,但二者相抵,她的表情就成了一片空白。
仓决蹙着眉,犹豫着靠近阿萤,“被吓着了?”
阿萤把仓决看得惴惴不安,几乎就要松掉手里的剑时,阿萤像突然才反应过来,一把扑到仓决身上,笑得像朵花。
“唉……”仓决松了口气,托着阿萤搂得更紧。
等阿萤抱够了,从仓决身上下来时,却又被仓决身后站着的几十号人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那群人站得不远不近,手里或拿着弓或拿着剑,都穿着一身黑色短打。虽然大部分人面无表情,但还是有几个人笑得一脸促狭。
阿萤的视线尴尬地挪回到仓决脸上,体温也从脚心一点点升高到头顶。
“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阿萤一脸懊恼。
“他们一直都在,只是你抱我抱得太认真,一直没发现。”仓决也开起她的玩笑。
在阿萤的怒瞪下,仓决握拳抵住嘴低咳一下掩饰笑意,又挥了挥了,那群人便又隐入了山林间。仓决牵着阿萤走到林中僻静处,换上一副严肃面孔,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阿萤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的,可她的脑子一时半会还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于是只好低着头小声说:“我想去城里找人问问赵国的情况。”
仓决语气严厉:“你知不知道要打仗了?你这时候乱跑出来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知道嘛!”阿萤委委屈屈看了仓决一眼,又自知理亏地别开视线,“我就是担心你,想问一问……”
“问了之后呢?你要干什么?是不是还想去找我?”
“赵国要是有事,或羌国没挡住衡国人,我当然要去找你啊!”
仓决被阿萤理所当然的语气气得额边的青筋都在突突,半晌说不出话来。阿萤这个傻姑娘这时候却变聪明了一点,搂着仓决的腰讨好地笑。
“你别说我了,我又没事儿。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太想我了,回来找我的?”
仓决真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便额头对额头用力磕了一下,给阿萤一个小小的教训,这才顺了气,边给她揉着脑门,边缓和了声音,把事情都告诉阿萤。
仓决本是前羌王的嫡子,也是第二个儿子,公子决。父亲去世后,长子公子凛继位。按古制,应当是立嫡,可公子凛文治武功都在仓决之上,仓决对兄长继位也是心悦诚服的。可偏有小人作祟,在兄长面前巧言令色、挑拨离间,在几次训斥了仓决之后,居然任人诬陷仓决并下了诛杀令。仓决无奈,只能带着亲信连夜逃跑,四处奔命躲着兄长的追杀。
仓决在逃亡中不由怨恨起兄长,于是打定主意要前往赵国借兵杀回羌国,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可偏生衡国一连打败了许、楚两个大国,又接连吞并陈、梁两个邻国后,竟打算再度出兵,要拿下羌、赵、平等几个小国。赵国国主是仓决亲舅舅,实在是个昏君的典范,衡国使者才踏入赵国,他便吓得屁滚尿流,忙不慌地献上了赵国国玺。仓决怒其不争,又带着一批愿意追随他的人离开了赵国。
阿萤:“那你怎么回了羌国?”
仓决揉揉她的发顶,颇感慨道:“我兄长虽识人不清枉信小人,但还是有些骨气的。他把衡国使者的项上人头送回衡国,一并送去的还有誓死不降的口信。羌国虽小,兵力却很强盛,配合好地形,守城还是有些胜算,若是守不住……他吩咐丞相在他自刎后提着他的人头送给衡王,换羌国百姓免遭屠戮。”
“王城中仍有我的旧人,我得了消息,还是决定回来。”仓决低下头,和阿萤鼻尖顶着鼻尖,“更何况,我的小姑娘还在羌国,我得回来保护她。”
仓决留下众人,让阿萤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阿萤回家。他已经见到阿萤,心中的负担一下便少了许多。阿萤乖乖待在仓决背上,却觉得他很难过。可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与仓决贴得再紧些,最好让仓决感受到她胸腔中翻涌的爱意。
看到村后的人家时,仓决把阿萤放下来,手掌捧着她的脸。
“我在羌国,在赵国,都看到过很多次流萤。可那些,都不是我的阿萤。”仓决闭着眼,虔诚地在阿萤唇上落下一个吻,贴着她的唇,笑着说:“只有这个,是我的。”
阿萤眼里酝着泪,却第一次没有落下来,她笑得高高兴兴,露出深深的酒窝,笃定道:“说了等你,就是等你。”
他们俩背道而驰,谁都没有回头,可都确信着彼此的心意,相信着不久的将来就会在一起。
八、
仗果然打起来了。阿萤有时候在屋里就能听见外面的哀嚎声。可村子躲在山间,居然真的没受一点战火的牵连。
村里人都说是山神保佑,阿萤却相信,是仓决在保护着她。她每天晚上对着天上的月亮星星祈祷,要她的仓决平平安安地回来。
所有人胆战心惊地过了好一段日子,突然在某一天发现听不见外面的战火声了。阿大胆子大,找了两个人一起去村外打探情况。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衡国的旗子,几个大男人都哭红了眼睛。
羌国还是败了,羌王的头颅被挂在城门口示众,衡王高抬贵手饶过了羌国的臣民,派了军队和臣子接手羌国,让羌国百姓恢复生计。
阿萤站在痛哭流涕的人群中,揪着自己的衣摆紧紧闭上眼睛,“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又过去了一个月,眼见着湖里的莲花又要开了。而做个羌国人还是衡国人对这里的人好像没什么影响,村人依然做着同样的事,与同样的人打交道,还是一派恬然生机的景象。
所有人都走出战争阴影时,阿萤的心脏却被狠狠攥着。她相信仓决会回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只能陷入无谓的等待中。她仿佛被时间抽走了生气,变得沉默又木然,阿爹每天都用担心的眼光看着她,韩小妹也不爱捉弄她了。阿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人摸鱼砍柴,对着湖心的花苞诉说她对仓决的思念。
又是一日,阿萤把小舟停在湖心,正小声对着那朵今早刚刚开放的莲花絮絮叨叨时,身后的莲叶丛一阵摇摆。她突然心有所感,猛然回头。
一袭白衣的仓决笑意吟吟地温柔注视着她。
“姑娘,可否载在下一程?”仓决递出手。
“……去哪儿?”阿萤喉咙发干,愣愣看他。
“回家。”
阿萤满目都是仓决,也看到仓决瞳孔中占满的自己,两行眼泪缓缓流下,却终是破齿一笑,握住了仓决的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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