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丑，会老，会死，但我还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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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佳人的戏本一个唱腔一个唱腔的换，主人公随着年岁改朝换代地轮回。东家女爬上墙头遇上了个俊秀书生，西家女掀了马车的帘子就看到了一个骑马的好少年，一样的风流旖旎一样的凄美绝伦，咿咿呀呀唱个没休。

这样的“不知廉耻”的戏本子是不该传到一个小姐的闺房里的，宜诗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小丫头手里拿到，看完了却觉得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令人痴迷神往，不过是种消遣罢了。宜诗是难得的好性子，随着弟弟的教书先生识了几个字，便只忙着做女工刺绣，偶尔学琴跳舞，都很好。举止得体进退有礼，又是出自祖上出过一个进士三位举人的书香门第，前来说媒的人把门前的石砖都踏低了几分。挑挑选选地，还是应下了城北张家的媒约。

据说张家少爷很是块读书的料子，模样也是一顶一的好，张家家世还略略要比自家显贵些，攀亲带故地算起来，还算是自己的表亲。掰着指头算一算，不过还有一个月就要嫁过去了。

宜诗觉得这样很好。出身已经比很多人好了，又寻到这样一门好的亲事，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福分。她从未想过反抗，倒不是她多安分守己，只是她知道反抗的后果——令父母蒙羞，弟弟有了这样的姐姐，将来也会是一个阻碍。于自己而言，找了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穷困潦倒之下又能有几天恩爱？就算学着卓文君当垆卖酒，所谓良人也未必就是司马相如。她很早就想通了这一切，所以她就学着顺从。

反正一个女人，跳出了戏本子，是无法抗命改天的。

嫁人的那天天气极好，宜诗从清晨醒来就开始梳妆打扮，然后端坐在床榻上等着喜娘告诉她该去干嘛。离开娘家，跨过婆家的火盆时她才有了一些些难过的情感。毕竟终究是个柔弱女子，离开了娘家的庇护还是有些心慌。但宜诗很快就安下心来，牵着她的温热手掌似乎感觉到她的瑟缩，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宜诗想，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值得畏惧。

事实上，新婚后的日子确实不错。娘亲在出门前在她贴身的锦囊里放了一张信笺，端端正正用蝇头小楷写下一首《桃夭》。宜诗知道娘亲的用意，就连她的名字，宜诗，都是取了宜室宜家的谐音。

她心细又谦逊好学，随着婆婆倒也能管好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夫君确实如媒人口中一般优秀，还多了些外人不知的趣味。宜诗夜里去书房陪他，他总会忽然停下来轻声念一首《桃夭》，逗得在做绣活的宜诗脸颊微红；也会带着她从后门出去河边放灯。宜诗觉得这辈子就会这样完满的过下去，即使夫君很快要进京赶考也是期待多过伤心。她相信他们很快就会重新团聚，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继续过上和美的日子。

宜诗每日安静地坐在房里缝制孩子的小衣服小鞋，连给夫君准备的锦囊也绣了好几个，不时收到几封家书，又附着一首《桃夭》，想起那些好日子，一个人倒也并不难熬。

只是战争来得太突然了。宜诗不得已随着家族向南方迁徙，这一刻，她方起了些实实在在想要反抗的心思。她不想走，想留在这里等她的夫君，可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又不得不朝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方向离去。公婆一样的担心，却还是安慰着她，说派了人去寻了，很快就会有音讯。宜诗只能勉强笑一笑，整日躲在新置的宅子里，继续绣她的锦囊，往里面放进写着《桃夭》的纸张。

宜诗一直在等，等到孩子出生了，公婆相继去世了，战争停止了，弟弟长大‎‍‌‍‌成‎‎‌‍‍人‎‌‌‍‎也去参加科考了……都等不到他回来。

锦囊放在柜子里新了又旧，她便一个接着一个做，眼神愈发的差，绣得也大不如前，可她还是一直在往每个新做好的锦囊里放一张《桃夭》。

桃花开开落落，她老了倦了，终于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了，她便把最后那个锦囊给了自己的儿子。

宜诗这一辈子不哭不闹，也无大喜大悲。可她的指尖被握住的那瞬间，她每每因那个人的声音脸红，她与心爱的人去放灯游河，她便觉得那是她此生再幸福不过的时光。在后来，后来的后来，她就是靠着这一点点的好，耗着大把的光阴去等那个已不知归路的人。她再也没看过戏本子。那些游园惊梦，又如何比得上她实实在在生活过的桃之夭夭，宜室宜家。

宜诗就是这世上普通的一个女子，她知道没人会把她写进书中戏中任人翻阅传唱，她曾经门当户对琴瑟和鸣，后来她成了守活寡的怨妇，苦等一辈子，到了头也没如王宝钏般还有相见的一天。

但不要紧。宜诗在闭上眼睛之前暗暗地对自己说。只要我还握住那实实在在的发生过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了。

打开那一个锦囊，里面也放着一张纸，却不是《桃夭》，上面用收敛又显锋芒的字体，写着一段念词：

墙角树根 新藤 草木蓁蓁 / 坐起挑灯 忽闻 春雨纷纷

夜色沉沉 淹没红尘 几多更 / 何处吹箫 吞噬心神 一声声

墙头马上 初识 情意真真 / 桃花渡口 送别 就此离分

谁能参透 缘起缘灭 这戏本 / 思之不忘 曾经好梦 一帧帧

少年风流鲜衣怒马踏尽长安城 / 月上柳梢海誓山盟要带我看灯

人去楼空 桃花依旧笑春风 / 谁又能料到 一语成谶

这一颗心 碎成几分 怎么缝

不是故人却似素稔姻缘字三生 / 年少无知爱吟桃夭想为你做羹

执子之手 当时只道是寻常 /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这一杯酒 由温变冷 如何斟

朝朝暮暮 年年岁岁 思思念念

隔着山山水水 还在等

若有人注意到了宜诗，想问问她爱是什么，或许她会告诉你，爱不过就是在等待中，变成了他的样子。我会丑，会老，会死，但我还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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