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判处不可得的罪人,他是破解封印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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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太阳真热啊,卯足了劲要把这个世界煮沸。街上不多的行人都一副蔫吧的样子,就像快熟透的生菜。我也快熟透了,血液里“咕噜咕噜”沸腾着的就是我的佐料。可我还在全力奔跑,如果停下来,说不定我就会直接倒在这锅热汤里。
其实这个时候我应该和同事一起坐在公司的食堂里吃午饭、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工作。但是有一个电话气急败坏地打进来,我就必须打乱我今天的所有计划——就像过去无数次的那样在同事和上司逐渐习惯的眼神里和“孩子又犯病啦”的没有感情的寒暄里——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太阳幼儿园。我靠在幼儿园门口试图平复呼吸,顺便整理一下凌乱的衣服头发,才走到保安室前敲了敲窗子。
“你好,我是中班林聪的妈妈……现在能进去吗?”
保安抬起头探究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林聪的妈妈是吧?张老师打了招呼的,说你来了就去她的办公室找她。”
我下意识就想跑着过去,却镇定地一步一步走着,因为太过用力,小腿绷得微微发痛。办公室在幼儿园的最里面,拐过一个弯就看到张老师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但我依然用正常的速度走过去。
“张老师,聪聪呢?”
“聪聪在里面,我怕他吵到其他孩子就把他带来这里了。”
她边说边推开门,我跟在她身后进去。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孩子坐在椅子上撕纸,被撕得零碎的纸张几乎铺满地面,但这个孩子仍在不停地重复动作,表情非常专注。我走到他的面前,右手抚上他的脑袋,“聪聪,妈妈来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在我话音落下后,就只剩纸张撕破的“呲啦”声划破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寂静。我把孩子抱起来,转身对张老师说:“孩子我先带回家了。”我几乎没有等到她的同意就抱着孩子径直走出去。她看到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满是怜悯和不耐。她恨不得我把孩子带回家。
路过聪聪教室的时候,我朝里面看了一眼,黑板上有一个大得扎眼的“mother”。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自打我生下林聪到现在,从来没有听过他叫过我一声“妈妈”。笑了之后我心里又忍不住一阵阵地悲凉。刚刚我抱着聪聪走出来的时候,根本不敢底气十足地看着老师的眼睛告诉她我要把孩子带回家,因为我害怕从老师的眼睛里看到解脱,还有期待——期待这次把孩子带回家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就像我每次被突如其来的电话叫走一样,我也从来不看同事和上司的眼神,我害怕因为我的频繁离开和请假会让我丢掉这份工作。
我更害怕的是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可怜和同情。他们觉得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个自闭症的儿子是应该被划入弱势群体的行列的,所以他们觉得能让聪聪有一个正常的学习环境,能让我这个经常请假早退的人继续工作,甚至只是记得给我留份冷饭冷菜、顺便复印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大的善事,需要用我的感恩戴德好让他们恶的一面销踪匿迹,需要用我的低声下气证明他们的善良和慈悲。这种可怜和同情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优越感的眼神看我。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过,无论是在聪聪被查出有自闭症的时候,还是在丈夫因为孩子的病要和我离婚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可怜过。可就是这种眼神,总会让我错觉自己确实低人一等。
林聪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他曾和我血脉相连休戚与共,从他在我身体里成长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是一个母亲,从我孕育他的那天开始,我就被赋予了付出和爱的权利。他是这个世界所能带给我最大的美好,这份美好一开始被脐带封印,但当我们的联系被剪断,这个封印就被解除了,沉甸甸的幸福铺天盖地地砸向我。哪怕这个美好出现了一点点意外,也无损我的幸福。这是一种恩赐,不应该被可怜和同情——这是伤害,但冲着我来就可以了。
他此刻正安静地待在我的臂弯里,或者说是安静的待在他的世界里,毒辣的阳光,别人的眼光,社会的偏见他都不知道。他的世界里说不定只是一幅梵高的星空,或是莫奈的日出,或仅仅就是纯白一片,多么好啊。我看着聪聪,他用那双像海豚一样懵懂天真的眼睛看着我,不管此刻他在想什么,我只看到他瞳孔里映着的人是我。我们相依为命。
“啊!啊——呀啊——!”聪聪忽然在我怀里剧烈挣扎起来,挥动的双手不时打到我的脸,把我从不请自来的难过里打醒。
“好了,好了,别叫了聪聪,”我尽可能地把他拥抱着,轻轻拍抚他的背,“聪聪,乖,别叫了,好吗?妈妈在这儿,妈妈在呢。”
尖叫声像把纷扬洒下的花椒,刺激得泪腺就快要把持不住。聪聪挣扎中一脚踢在我的心口,剧痛迫使我蹲下来,把脸埋在聪聪的颈窝。
“宝宝……好了好了……别喊了,好不好?你怎么了?告诉妈妈呀……饿了是不是……妈妈带你去吃饭饭好不好?别叫了呀……”
别叫了呀。妈妈根本听不懂你说的话,聪聪,妈妈真笨,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你到底要告诉妈妈什么。一切都是妈妈的错,但你别叫了呀,妈妈求你了,别叫了……
滚烫的泪水落在温热的皮肤上,心口还在隐隐作痛,而聪聪却逐渐安静下来,用他的小脑袋一下一下磕在我的肩背。这种亲昵的举动仿佛让我回到了他还在我肚子里,感受到他的每一次胎动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脆弱的,在聪聪三岁时检查出他得了自闭症时,在离婚后我一个人艰难地带着聪聪,每个月省吃俭用只为了给聪聪最好的康复训练……我都没有像今天这么脆弱过。只是今天不知道突然为什么,感觉好累好累。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抱着我的孩子,想到自己作为他的妈妈,什么也帮不了他,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说什么。我真的是太失败了。
我知道,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把我当成一个面对生活无能为力的可怜女人。他们如同我遇到过的所有人一样,粗暴地不容分说地就对我和我的生活下了定义。说不定他们会嘲笑我此刻的泪水,他们会觉得我在熟悉的人面前故作坚强,却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矫情。既然撑不住,就干脆对生活缴械投降好了,一开始就做得卑微些、活得毕恭毕敬些。
没有人能感受我的幸福正如没有人可以理解我的痛苦,他们不懂我就像我不懂我的聪聪。
我把头从聪聪的颈窝中抬起来,和他面对面。他张着嘴巴,有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脑袋依然一下一下点着。在我用袖子擦聪聪口水的时候,他那双睁得很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医生说这叫做呆滞,没有感情。其实他们只需要用心去看就会发现,聪聪不是呆滞,他只是太过懵懂了,比别的孩子需要多一点儿时间。
“聪聪一定是饿了对不对?”我摸摸他的小肚子,“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聪聪想吃什么呢?牛肉面?不好……太没营养了对吧?那喝粥怎么样……啊!粥店太远了,聪聪肚子饿了,得快点找到东西吃。哦,对了!咱们去那儿好不好?那家店的煲仔饭特别好吃。”
聪聪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张大嘴巴等着我一勺一勺喂饭,仰着头嗷嗷待哺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儿子啊,别老张着嘴不动呀。看,看妈妈怎么做的。我们要闭上嘴巴,用牙齿嚼呀嚼,然后,看,吞下去。妈妈教过你的,聪聪一定记得对不对?”我做出嚼动的样子给聪聪看,他歪着头,用力阖上牙齿,又张开,又阖上。
“我儿子好棒啊!”我凑上去亲了一口,“很好吃对不对?来,我们再吃一大口。快点吃完妈妈带你去海洋馆看海豚哦。”
市里的海洋馆一直都是孩子最爱去的地方,可从聪聪出生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带他去过,因为票价实在是太高了。可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但我就是特别想带聪聪去看一看。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的。
我抱着聪聪站在售票口前的队伍中,炎热的天气和等待让很多成年人表情呆滞得比聪聪还要像个自闭症。人很容易就被一些小小的事情击垮,其实相比起聪聪来说,我们是多么不堪一击。我相信我看向聪聪的眼神里一定是羡慕的——聪聪多好啊,几乎可以说是刀枪不入。
聪聪至始至终没有回应我热切的眼神,只是在走进海洋馆时打量了一下周围。我让聪聪学着其他孩子一样自己走在海洋馆里。他可以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我只需要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海洋馆幽深的灯光,还有隔着玻璃在水里不停游动的各种鱼类,在聪聪的脸上一明一灭,唯独眼睛居然不同以往的明亮。他走得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却始终环视着周围,嘴巴不自觉的张开,像是对这个不同于外面的世界着了迷。
不同于外面,热闹、喧嚣、浮躁、肤浅、自以为是的世界。在这里,宁静、深邃、平和、神秘。他一定觉得,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和这些隔着玻璃摆动着身体前行的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为什么透过它们的眼睛,看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聪聪偶尔会停下来,但不是像别的孩子那样扑在玻璃上,试图透过玻璃摸摸那些动物。聪聪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中间,非常专注地看着某个方向。
他只是这样站着,或许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他这样安静的站在那里的画面,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电影:一个人站在热闹的街市上什么也没有做,可就是那样简单的站着,周围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就全都变成了虚晃的背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暗下来,你就是光。
我从聪聪出生开始就尽力保护着他不受外界的伤害,但我总是下意识拒绝去想聪聪生命的意义。他不能与外界沟通,不能自主生活,没有生存技能……他从一出生就站在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可是,从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就是我生命的光。他照亮了我生命中的所有黑暗,却又让我坚强的活下来。
世上所有的母亲从生下孩子那一刻起,就熄灭了自己,照亮孩子。可我和聪聪却是反过来的,他熄灭了自己,却照亮了我。
聪聪站在人群中的样子,像在寻找,也像回家。
我跟着他,慢慢地向前走,逐渐走出这片幽深,又走进另一片昏暗。走廊一侧是全墙面的玻璃,几只海豚在离玻璃不远的地方翻滚、游动。很多小朋友都扑在玻璃上,静静地看着。聪聪在走廊中央站了一会儿,忽然也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趴在玻璃上。因为太过用力,五官被挤压得变形。
其他的海豚渐渐都朝这个方向游过来,走廊顿时响起孩子们的惊叹声。聪聪依旧固执地用尽力气贴着玻璃。恍然间看过去竟然好像要融入海洋。
大概有几只小海豚被聪聪的专注吸引,居然游了过去。小脑袋凑在一起的样子,很像在亲吻。有一只海豚大概兴奋了,在水里不停地翻滚,聪聪学着它的样子,站在原地转起了圈圈。转得有些晕的时候他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旁边有个孩子的妈妈连忙扶了一把,看着聪聪的时候眼底也有温柔的笑意。我用力按了一下眼角,最终还是收回了脚步,站在原地。
聪聪转圈之后又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贴着玻璃的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一直动啊动的,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陆续有几只海豚都游走了,只剩一只看起来很小的海豚还在原处,用它们特有的,非常天真而懵懂的眼神看着聪聪。两个孩子就这样相互对视着,聪聪渐渐安静下来,但是隔着一层玻璃的,在海里的那只海豚,却像在对聪聪说些什么。
聪聪用手轻轻碰了碰玻璃,然后来回地摸,似乎是在抚摸着那只小海豚一样。他们安静的对视了一会儿,小海豚忽然转身游走了,只剩聪聪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它离开的方向。
我以为他会开始发脾气,大叫,没想到他只是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的人因为海豚的离开也跟着走了,宽阔的走廊里只剩下我和聪聪。我们不知道站了多久,聪聪才离开贴着的玻璃,脸蛋被压着的地方有些红。
他转过头,认真地上下探寻了我,最后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嘴巴张了几次,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音。
我走过去,想要抱抱他。却忽然听到他在我耳边,非常模糊、非常嘶哑、非常轻微的一声“妈妈”。
妈妈。
两行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原来我的聪聪是不小心遗落在人间的海豚啊,努力想要适应这个世界,却发现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话。太孤独了吧,所以才会发脾气。可是今天,就像是回到了家、找到了自己的同类一样。他们对视的眼睛像黯淡的灯泡,却照亮了那么多人。一定是刚刚打了个商量,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交换,才能让我听到这声“妈妈”。
我知道我正在颤抖。这声“妈妈”点燃我心里所有埋藏已久的炸弹,我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可一切都值得——不是因为他叫了我,而只是因为,聪聪是我的孩子。
我是大海,他是海豚;我是黑暗,他是光芒;我是失望的破碎,他是希望的构建;我是被判处不可得的罪人,他是破解封印的恩惠。
如果你恰巧走进这个走廊,看到一个女人紧紧拥抱着一个孩子,或许你会认为她们是幸福的母子。
——而又不仅是幸福的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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