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找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正文-----

我走出大殿。

世俗的尘埃铺面袭来，脑子里的思绪像是突然打了个结，让人只想找个地方睡觉。

我与大多数人行走在相反的方向，几乎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表现出一种想永远待在这里的感觉，而我却迫不及待想要马上离开。

但我仍要先在这里找一张床，好让我大睡一场。这里太多相似的民宿，我无法选择，只能一直前行。

“姐……姐。”我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揪住了我的衣摆，一个瘦弱的西藏女孩睁大了眼睛，是西藏人才有的那种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小声地叫我。

“我不认识你。”

她松开手，却又小声地说：“青子姐姐。”

我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以为是我脑袋的昏沉导致我幻听了。而她用手指了指我的发髻，又喊了一声青子姐姐。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错愕和惊讶，西藏女孩的眼神变得既伤心又讶异，非常小声地含糊地说：“你不记得白玛了吗？那是我亲手打的簪子。”

我摸了摸头发上的银簪，心中似乎有了一点灵犀。我半蹲下身，直视着那双眼睛，非常认真地告诉她：“我不是青子，我是苏苏，是她的朋友。”

“那青子姐姐来了吗？”

“我一个人。”

“那你呢？要去哪里？”

“我只想找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我以为她会失望，但她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她的青子姐姐没有来的事实，然后领着我住进了她家。而我跟着她，只想知道她口中的青子。

她家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是非常传统的西藏民居，小小的客厅挂满了印着各地风景的明信片，我伸手翻看，无一例外都落有青子两个字。

这些明信片，都是我旅行时寄给青子的明信片，里面的风景，我都曾身在其中。我太匆忙、太惊奇，我到了一个目的地，就迫不及待想要起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所以寄给青子的明信片，都是空白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邮戳和一行寄送的地址。我只顾着往前走，从没想过回头看看。青子一个人安静的寂寞的，把一张张空白的明信片写满，转寄至遥远的西藏。

现在，兜兜转转，却又让我看见了它们。

我一直站在原地，一张张读着青子写给别人的话，试图去构造一个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样子。

“你不要哭。青子姐姐说过，不要哭。”白玛站在昏暗的角落里，轻轻开口。她走过来，伸手擦拭我脸上的眼泪，非常平静地说：“弟弟有一次生病得快死掉的时候，青子姐姐告诉我不要哭，因为世间是个轮回，什么苦难都会过去的。”

房间光线太暗了，在白玛帮我擦掉眼泪的时候，我竟然以为我看见了青子。她牵着我，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小桌子。白玛让我坐在床上，用手盖住我的额头，“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然后走出去，关好门。

我蜷缩在小小的床上，背包就放在床边，劣质的灯泡只勉强照亮了对面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似乎是两个女孩。我在即将沉睡的时刻猛然惊醒，不可思议地走过去想要看清照片上的两个女孩的脸。

十七岁的青子和苏苏，站在苏州寒山寺外的一张合影。

我想我真的很累，此刻我只想立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我觉得我的心里盛满了太多东西，这具躯体已经无法承担，只有在睡梦里才能忘记。我强迫自己紧紧闭上双眼，而那些在青子去世后我不敢触碰的画面，却一帧帧浮现。

去苏州之前，青子在医院住了很久。等到她稍微好转，我偷偷带她出院，去苏州待了一个星期。

那时我因为母亲的刻薄尖酸一气之下摔门而出，在街上闲逛时接到青子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她气若游丝，还说着很多胡话，我只能勉强听见她说：““带……带……我、走，苏苏……苏……苏……”

青子有非常严重的心脏病，所以她不能出远门，不能做剧烈运动，也不能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她如同一潭湖水，冷清平静。但那天她完全丧失了生机，浑身布满被人虐待过后的青紫伤痕，蜷缩着躺在地上。在去医院的路上，她一直在抽搐，一直在哭。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在失去意识以后还能哭得眼泪像瀑布一样，我也从来不敢想象青子会变成这样。她脸上的痛苦，像告诉我她为了生存下去而作的斗争，又像告诉我她会随时支撑不下去就离开。

我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无声地流泪。

青子被推进手术室，又转到ICU，然后又进手术室……足足过了一个月，我才可以坐到她的身边，仔细地看她瘦到颧骨明显，但开始有丝血色的脸。不过在青子终于可以住普通病房的时候，她的舅舅也不再来医院了，只有一个阿姨，在青子醒来后每天送饭。

我们都没有提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当某一天，我正低头给青子削苹果的时候，她忽然很轻地对我说：“我们一起去苏州吧。”

我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又低头把苹果削好，切好放在一个盘子里递给青子的时候，我也轻声回答她：“好。”

我在几天之内陆续准备好简单的行李和钱，悄悄和青子避开所有的医生护士，从应急楼梯离开，搭上前往苏州的火车。我们没带手机，我也没告诉家里，和青子两个人就这样去到一个完全陌生，但又无比熟悉的城市。

那一个星期，即使到现在想起来也非常普通。住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就搭公车去想去的地方。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们一起在寒山寺外背出这首诗，然后站在门口，请别人帮我们拍下了这张合照。

也是唯一一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