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上海，总会有老妇人挎着篮子卖花，嘴里唱着“栀子花~白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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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一〇年代有过太多太多血与泪的故事，我们读到过的大人物的故事也有太多，小人物却很少被人记得，最多只有些只字片语。倒不是说该把他们一一铭记在心，只不过希望在提起时，你也会为他们叹息。】

江莲时常扬着笑脸，说着稍稍有些别扭的上海话，身上的衣服虽破旧但好在干净。她一般上午出来一回，到处走走、叫卖，傍晚再出来一回，在丽欣皇宫附近转转，那时候来歌舞厅的人多，东西也能多卖出去一些。废弃的木板钉成的木盒子，内里被她仔仔细细拿布头包裹起来。里头放着一些手帕，上面是一些蛮好看的绣花。四五月份的时候，她还会放些栀子花、白兰花做的胸针、手串。虽然都不是什么昂贵的装饰，但胜在做工精巧，所以就算是那些贵太太也乐得图个新鲜，在她这里选些什么。

她也算是在这个城市长起来的，但自从抚养自己长大的婆婆去世后，她才真正算是生活在这个地方。这里的人总是来来往往的，显得很忙碌，也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利字当头，话语权总掌握在有权有势的人手里。她学习了三年多的那家成衣铺因为得罪了一位贵太太，被迫关了门。捏着不多的钱，江莲在一条弄堂的一间亭子间住了下来。进了些便宜的布料做些帕子之类的小物件售卖。

“诶，侬听讲了伐，最近歌舞厅来了个卖相老好的小青年哦，老多老板、太太全跑去捧依额场诶！”

“晓得额，晓得额呀！据说是留洋回来的，唱额叫什么，那个，歌什么，歌剧！哦哟，阿拉这些老百姓哪能听得懂啦！”

“诶！莲莲啊！侬老是在丽欣皇宫那里，侬晓得伐！”

“哎呀，李阿婆，我也只好在门口摆摆摊呀！又进不去，哪里好晓得这么多！不过唱得好听是真额！”江莲把手帕叠好，一摞一摞码放整齐，再放上串好的栀子花、白兰花，合上木箱，“天也不早了，我去摆摊啦！有机会我告诉阿婆那个小青年到底长什么样！再会！”

丽欣皇宫的门口总是来来往往许多人，小贩的叫卖声、达官贵人的汽车鸣笛声，聚在一起聊天等坐车人的黄包车车夫。江莲抱着自己的木箱子找了一个人流量还不错的拐角处，刚理好东西，就听见有人在叫她。

“诶！莲莲啊！今朝有没有白兰花啊！帮我拿一串。”街角旁的一个中年人叫住了江莲。

“有额有额，张阿叔，我帮你拿！”她特地挑了一串适合小孩的，还拿了一块帕子包好，递给了中年人。

“几钱啊，阿叔给你付钱。”

“伐用了，阿叔，我也很喜欢妹妹，就当是我送给她的，店面被敲掉了，大家都不容易。”

“个么谢谢侬哦，莲莲，阿叔下次帮你带阿姨做额云片糕。”

“嗯！阿叔再会！”

歌舞厅门口很快就只剩下霓虹灯独自闪烁着了，大门也早已闭上了。江莲收拾好剩下的东西，走到歌舞厅另一侧的窗台边重新摆好摊，以便自己能透过窗缝听到些里面的歌声。

天渐渐黑透了，温度也一点点降了下来，江莲揉了揉自己有些冰凉的手指，收好摊子往弄堂里走去。

弄堂里只剩下靠近弄堂口的一家麻将馆仍然灯火通明，哗啦啦的洗牌声和‎‌‌‍‎男‌‌‍‎‍女‍‎的交谈声，越往里走，越是安静了起来。前两天下雨的积水仍然还在原地，江莲踏着积水走到了自己亭子间所在的那处房子前。挂在门楣上的煤油灯透着微微的亮光，借着这点亮光，她看到了地上卧着一个陌生男子，似乎还有些血腥味。

“先生，侬还好伐？”

男人抬起头看着她，江莲看着他的脸，总觉得似乎有一些熟悉。他一个人这样倒在这里，天又冷，肯定会生病的。她试着搀起了男子，男人身上的血腥味很重，艰难地把他挪到了自己的亭子间里。

清理伤口、涂药、包扎，忙活到了深夜总算是处理好了，男人的意识似乎也恢复了。“我叫郑安明。”他从床上撑起自己的身子看着坐在一旁凳子上的江莲。听到男人的话，江莲握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有些惊愕，“不好意思，先生，你叫什么？”“郑安明。”“你是不是去过欧洲留学？”“你怎么知道？”江莲的话让郑安明紧张了起来。“我小时候被扔掉了，是你的姆妈把我养大的，但是阿婆六年前已经去世了，她一直和我说自己有个老有出息的儿子，在外面读书。”“姆妈现在，”郑安明没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看到了立在一旁桌子上的牌位。

“冬天太冷了，阿婆的身体太差，我们也买不起什么太好的药，就走了。”江莲递给郑安明一杯水，“郑先生先喝点水吧，这里蛮安全的，没什么人会来的。”

“你，现在是做什么的，”郑安明捏着杯子，“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在前面丽欣皇宫那里摆摊，还能照顾自己的。”江莲笑了笑，“郑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话说出口了，江莲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多嘴了，“不好说的话，郑先生不用在意我的。”

“没事，”郑安明站起身，把杯子放在了一旁地桌子上，“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就不多打搅了，要是他们找过来，你也麻烦。”

“那，郑先生小心。”

郑安明离开了，他出现在这条弄堂里前后也不过是半个钟头的时间。如果不是桌上仍旧放着刚倒过水的茶杯，可能江莲会以为是一场梦。但她不知道的是，郑安明的到来会让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现在，江莲依然只是每天在丽欣皇宫附近摆摊，不时在窗口附近听听歌。

入夏后，夜里的温度相对舒适，不夜城也就更加热闹了起来，达官贵人的车来来往往，使得江莲的生意也更好了一些。不过夏日也有让江莲头疼的事，雷阵雨的突如其来，总是让她措手不及。

和往常一样收了摊，天却是下起了大雨，彻底让江莲犯了难，她只好在屋檐下站着，祈求着雨快些停。不过看这下得架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了。咬了咬牙，江莲准备冲进雨幕里跑回家。

“诶！姑娘，我这里多了一把伞，要不你拿着吧！”正要跨出去的步子因为身后熟悉的声音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是高天鹤捏着一把打了补丁的伞递了过来。

“这伞昨天刚修好，我这里还有一把新的，不介意的话你就拿着这把旧的吧！”高天鹤看江莲没有伸手接，以为是担心手上的伞是坏的，好心解释了一番。

“那，那谢谢高先生。”江莲朝高天鹤鞠了一躬，飞快地接过伞就转身跑开了。

她知道我的名字吗？高天鹤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他是见过这个小姑娘的。她似乎一直在这里附近摆摊，知道名字大约是看到海报上的宣传吧！不过卸了舞台妆还能认出来真是难得。

回到家后，江莲把伞擦干，妥帖地放在了橱柜里。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丽欣皇宫现在的顶梁柱高天鹤高先生，以前曾经是梨园的小学徒，只不过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他了解到了歌剧，又被丽欣皇宫现在的老板发掘，送去了欧洲学习，故而才有了现在的歌舞厅大明星。

不过这个小秘密江莲也是知道的，甚至她还是当年高天鹤仅有的观众。约莫是隔了许多年，高天鹤也不再记得曾经那个鼓励过他的小姑娘了吧。

第二天一早去摆摊的时候，江莲特意去了一次丽欣皇宫，她将伞递给一位正站在门口抽烟的场工，麻烦他帮忙把伞还给高先生，却不想没多久场工又拿着伞出来了，说高先生把这把伞送给她了，让她收好就行。道了谢，也没多想，便留了下来。

中午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江莲本想着给伞做个布套子把它套起来收好，但在量尺寸的时候，在补丁处捏到了一块稍硬的部分。撑开伞，从里面掉出了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

打开之后，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看样子是些人名，纸里还包着一枚大洋。

这厢还在疑惑到底是唱得哪一出，楼底下就有人在喊江莲。

“莲莲！有人寻侬！”

“来了！”

匆匆把纸折好，塞进一旁的针线盒里。

楼下站着穿着长衫的郑安明。叫自己下楼的阿婆已经回了房间。

“郑先生？你怎么？”

“我来给你送点东西。”他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不请我上去吗？”

“哦，好。”仍是有些不明就里，但江莲还是让郑安明上了楼。

门窗被仔细地关好。

“我很抱歉，把你卷了进来，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不是，郑先生，你在讲什么啊？”

“你是不是拿到一张写有名单的纸。”

“是这张吗？”江莲从针线盒里取出了那张纸，还有那枚包在纸里的大洋。“这是高天鹤先生借我的伞里掉出来的，是和刚才讲的卷进来有什么关系吗？”

“这张名单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是所有可能已经暴露的同志们的名字，我们要及时安排他们转移。但最近我们的联络点被人盯上了，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高天鹤迫不得已用了这样的方式来传递信息。这枚大洋你收好，算是小小的补偿。”

“所以你们现在是碰到什么危险吗？高先生哪样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们的吗？”

郑安明的话刚说完，江莲就显得有些焦急地发问。

“高天鹤没什么事，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也许郑安明并没有在意到江莲的急切，毕竟他自己也有些焦头烂额，听到江莲愿意帮助他们不由得有些高兴。“我们的情报网需要有所调整，一些已经暴露的联络点是不能在使用了。江莲，你平时一直在丽欣皇宫那一带吗？”

“是，我一直都在那里。”

“那能麻烦你把天鹤的情报传出来吗？他会告诉你情报要送到哪个地方。”

江莲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走了。”郑安明站起了身，“那个油纸包是桂花糕，你热热吃吧，以前姆妈很喜欢自己做。”

接下来的日子，江莲出摊的时间越来越久，原本中午会回家吃饭，现在也只是随手包些饭团之类的草草对付。生怕会错过高天鹤。

不过大部分时候都不是高天鹤把情报交给她，而是会请场工帮忙递东西和传话。不过江莲也知道，若真是高天鹤来，怕是更容易暴露吧！毕竟自己一个小贩，而他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

不过偶尔会在没有演出的时候，高先生会换上长布衫，系上围巾到江莲的铺子前边挑东西，边和她随意聊上两句。若是下一个情报点在李叔的馄饨摊，他会请江莲一碗柴爿馄饨。刚开始江莲很不习惯，但后来也渐渐放开了。请她吃馄饨的不过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他一样也会为生活中的一些琐碎而抱怨。好像那个儿时自己遇见的高天鹤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和她抱怨师傅今天又为了练功而打了他手心。有好几次，江莲都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那个陪他说过话的小姑娘，但每一次，她，都不敢说出口。

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明天你进来听听我们排练吧！”高天鹤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啊？”刚舀起的馄饨还没放到嘴边。“高先生你说什么啊？”

“诶呀，我讲了好多次了，叫我天鹤就好。我说你明天来看我排练吧。一直在外面等着，不累吗？”

“高，”刚说出口，高天鹤瞪了她一眼，江莲赶忙改口，“天鹤，我每天要摆摊的。”

“那太可惜了。”高天鹤放下勺子，毫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嗝，“你要是有空，和门口的人说一声，就说是我邀请你的，他们会放你进来的。”

“李叔！钱放桌上咯！我们走了！”

“慢走。”

两人就这样往回朝丽欣皇宫的方向走去。

“最近城里不太平了，那些个达官贵人都开始准备往外头跑了。”高天鹤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票子，“晰哥给我的，说是让我找机会离开，另一边他都帮我打点好了，只要人去就好了。”票子被收回了口袋。“安明也叫我走，明明他那边人手那么少。”

“那，天鹤，你想走吗？”江莲微微仰起头看着他，“你自己想走吗？不是出于友情，只是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也许想走的吧，毕竟来歌舞厅的人越来越少。”

“那就走吧。王先生不是都打点好了吗？”

“再说吧。”

再之后，联络几乎是每一天都在换，江莲觉得自己快跑遍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了。

有一天早上，张叔到江莲的摊子上，给了她一包云片糕，“郑先生让我帮你讲，这两天就不要到这里附近来了。有可能被晓得了，叫你避避风头。”

江莲接过云片糕，点了点头。

下午刚准备走的时候，王晰从歌舞厅后门出来，走到她旁边。

“江小姐，我挑块帕子带给我妹妹，你随便帮我包一块吧。”

“哦，哦，好的。”江莲麻利地包好一块帕子，递给王晰，“王先生您拿好。”

王晰接过帕子，并没有急着走。“郑安明应该告诉你让你最近不要来这里附近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来，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也算是帮天鹤一个忙。”

“您说。”

“这两天，他们可能会和来听剧的观众起冲突，你在后巷附近随时盯着，有异样，就赶紧带着天鹤离开。我会在附近的咖啡店等着，会来接应你们。”王晰递给江莲一个信封，“结束之后，我会找人送你离开，这个你收好。”

虽然并没有太清楚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但江莲也知道，最近这一片太乱了，总能看到小贩被带走。若是真的起了冲突，怕是性命都不好保。

接下来的几天，江莲都没在摆摊了，天蒙蒙亮，她就去后巷附近候着，生怕出了什么事她没发现。可连着快一周了，都没有什么动静，歌舞厅似乎被很好得保护了起来。

同样的下午，天飘起了小雨，江莲本以为不会发生什么了，正准备离开得时候，歌舞厅的方向传来了枪响。人群的尖叫声混合着枪声让江莲慌了神。她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歌舞厅的后门，绕过后台杂乱堆放的道具，拨开尖叫着向外跑的场工和演员。跑到侧幕的时候，她看到高天鹤仍然在台上站着，本该立着的台柱，有一根倒在了他面前。

“高天鹤！”她大声地叫他。但高天鹤好像没有听见，仍旧是一动不动。江莲见他没有反应，咬咬牙，冲了过去。“走啊！”她用力地拽着他的袖子，“快走啊！”外面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冲进来。有几个曾经见过面的年轻人，现在浑身是血倒在舞台下。

“天鹤！江小姐！”王晰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侧幕。

“快走啊！”高天鹤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三人快步朝歌舞厅外面跑去。

该是全城戒严了吧。三人站在后巷的一个拐角处。刚刚有一列士兵从外侧跑了过去。

“往码头那里走吧！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们。”王晰拍了拍西服上沾到的灰尘。

“那，王先生您呢？”

“我不过是个商人，没人会为难我。”

也亏得最后那段时日，江莲走街串巷送情报，把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摸熟了，他们一路躲躲藏藏总算是到了码头。

码头上的船家也正被士兵一家一家地盘问着。

“你先走吧！我这张脸太多人熟悉了，你跟着我不好走。”

“不可能的，要走肯定是你先走。王先生告诉我的那个船家已经被盘查完了。你一会儿从那边拉货的纤夫那里绕过去就不会被发现的。”

高天鹤拗不过她，只好听她的话，往船那里走。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那几个盘查的士兵又绕了回来，往纤夫那边的货物去了。

身后有人大喊，士兵很明显已经发现他了，高天鹤想跑，可是枪已经响了。

子弹并没有打中他。

“走啊！别回头！快走！”他几乎是被推进船里的。

枪一连响了好几声，高天鹤被船家拉进了船舱，一旁的米袋被子弹打穿，大米从袋子里哗啦啦地掉进水中。

他不敢回头，刚才在舞厅里，他已经看到许多人倒在血泊里了。他怕他再回头，江莲也会像他们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一片鲜红之中。

枪声很快调转了方向。

船划远了。

等王晰到码头的时候。那里只有支离破碎的一地狼藉。

江莲靠着一旁的货箱，垂着头，别在扣子上的栀子花，是红艳艳的一片。

再后来，这片土地上战火纷飞。没了歌舞厅，也没了弄堂，更没了小贩的叫卖声。

过了许多年，战火终于平静了下来，人们也开始慢慢恢复了曾经的生活。

弄堂里的房子被修缮好，只是有些地方，鲜少再有人问津。

弄堂的尽头有一个破败的园子，角落里有几块石头堆在一起，石头上有一枚白兰花做的胸针。

“栀子花~白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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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福特搬家中【目前两边都会有文章更新】【但更新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