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结

-----正文-----

一、

这是最普通的绿皮火车，正逢出行旺季，每节车厢都挤满了人。

陆嫣楠原本打算一上车就睡觉，可她的座位靠过道，难免被人碰了挤了，几次以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睡意跑了个干干净净，只好睁着眼发呆。

售货员就靠在陆嫣楠座位旁，腰间的小挎包时不时擦过陆嫣楠的头发。陆嫣楠扭头上下扫了一眼，指着一瓶矿泉水，说：“阿姨，能给我拿一瓶水吗？”

陆嫣楠递了20现金，阿姨翻包找零，把小挎包换了个方向。

“现在用现金的小姑娘不多了哦！上车没拿吃的呀？再挑几样啊！”

陆嫣楠扯着笑摇摇头。

“这趟车哦，每年这个时候人都多得不得了，哎哟，每次挤得我肺都要炸掉了！”阿姨大概无聊的紧，手机也不玩了，要和陆嫣楠聊天，“一看你就像大学生，你哪个学校啊，这么早放假?回家吗，还是去玩？”

陆嫣楠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抿了一小口水。

“劳驾。”坐在陆嫣楠斜对面的男生拨开自己外套的兜帽，指了指货架，“能帮我拿瓶水吗？”

陆嫣楠和男生对视了几秒，接过他手里的钱，又递了瓶水给他。

阿姨收了钱，连扫了好几眼陆嫣楠，又打量了会儿那个男生，最后撇撇嘴又靠回去低头看手机。

男生买的水一口也没喝就放在小桌子上，他头靠墙抱着臂又开始睡觉，不过没再带上帽子。

陆嫣楠若无其事地又把视线虚虚落在男生的方向。

陆嫣楠每次坐火车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观察别人。她上车不久就开始盯着看男生的下巴和鼻子，感叹了快一个多小时的“刀削斧凿”、“棱角分明”，现在男生的脸面向陆嫣楠，还没了遮挡，车厢上的灯光让这张脸呈现出绝佳的光影变化。

果然很帅。陆嫣楠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不时啜饮手里的水，以掩饰翘起来的嘴角。

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车停在一个大站，车厢里的人几乎下去了一半，陆嫣楠和男生旁边的位置都空掉了。大概是因为现在已经是深夜，上车的人不很多，于是这个四人卡座就只剩他们两人。

男生八风不动，闭着眼看起来睡得正熟。火车缓缓发动的时候，却慢慢勾起了一边嘴角。

“好看吗？”他问。

陆嫣楠愣住，对上了男生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

二、

陆嫣楠今天才发现自己拥有绝佳心态，在如此尴尬的境地里还能面不改色地盖好瓶盖，再镇定地回答：“好看。”

男生微怔，接着像忍不住似的偏过头笑起来，再转回来的时候，眼角眉梢还残留着几分笑意，看得陆嫣楠心口一动。

“睡不着了。”水瓶被推到边上，男生的右手随意搭上桌子，此时他完全面向陆嫣楠，微微挑眉，“聊聊？”

陆嫣楠迟疑地点头，却没说话。

“我叫陈璟，X大大四，学电子工程的。”陈璟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差四个月23岁，身高183,体重……体重最近没称过，不过一直是65公斤左右。”

陈璟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陆嫣楠，认真又坦然，可说出的话却让陆嫣楠觉得莫名其妙。

“你要看我的学生证和身份证吗？”陈璟的手已经放在背包的拉链上。

“不不不——不用了！”陆嫣楠觉得自己脸颊发烫，整个人却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浅浅地笑，调整了一下坐姿，两个人靠的比刚刚近了些，“我叫陆嫣楠，k大应用心理学大二的，刚满20。”

“大二？你们学校这么早放假？”

陆嫣楠不自然地躲开了陈璟的视线，而后扯出一抹笑：“没放假。是我自己有点私事。”

陈璟点了下头，没有追问：“你们学校我去过，食堂不错。”

“嗯？是。”陆嫣楠重新对上对方的视线，“除了太多油、太多辣椒，是挺好吃的。”

陈璟垂眸回想了下：“我就去过几次。不过X大食堂和你们学校一样多油多辣椒，还不如你们的好吃。”

两个人相视一笑。

食堂实在是每个大学生绕不过去、又深有共鸣的话题。两个人从食堂开始，慢慢聊到了天南地北。直到火车又再次停靠，两人才暂时中断聊天。

这次只停了五分钟，火车就又开始启动。车厢里的人寥寥无几，大部分都睡着了。乘务员们打着哈欠从休息室出来，一边查票，一边拿着本子记录每个人的目的地。

陆嫣楠把票找出来递给乘警。

“H市下？”乘警看了一眼，把票递还给陆嫣楠。

“对。”

陈璟的票紧跟着给了乘警，看着乘警说：“我也在H市下。”

乘警手中的笔一顿，看了看票面，又在陈璟和陆嫣楠之间来回巡视，最后了然地笑了下。“那你们注意别坐过站了，下一站就是H市。”

“好的，谢谢您。”陈璟收好票。

陆嫣楠刚刚在喝水，没看到他们两人的表情，只听到他们的对话，她边把水收进包里，边问：“你也是H市的？”

“我是z市的。毕了业，想去旅个游。”

陆嫣楠点点头，“H市有很多自然风光的旅游景点，现在去正好。不过你要小心……”她语气故意拖长，见陈璟眼带疑惑，这才笑着补充，“小心被宰。”

陈璟缓缓靠回椅背，注视着陆嫣楠。陆嫣楠觉得他不单单在看自己，好像还在想些什么，陈璟眉骨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愈发黑得深邃，叫人看不清楚。陆嫣楠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偏开了陈璟的视线。

陈璟用力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之前像黑夜湖水的眼中多了点光亮。他慢慢笑起来，带着点漫不经心，又带着点胸有成竹，开口问道：“那你要给我做导游吗？”

火车上冷冽的白光打在两个人对视的瞳孔里，仿佛要照到彼此的心里。

陆嫣楠眨了下眼，轻声回答：“好。”

三、

火车到站了。

陆嫣楠的行李除了随身的小包，就还剩一个小尺寸的行李箱。陈璟背上自己的包，轻轻松松提着陆嫣楠的小行李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陆嫣楠刚过出站口就被半夜抢客的司机围住。陈璟把票从安检机里抽出来，在手心里团成一团，丢进裤兜，然后上前去把陆嫣楠拉出包围圈，自己从背后轻轻靠着她。

“现在半夜了，他们开价都一样的。”陆嫣楠个子只到陈璟肩膀，抬头跟他说明情况。

“嗯。”陈璟微微低下头，“你定。”

陆嫣楠有些紧张，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挑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大叔，跟着上了车。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陆嫣楠和陈璟隔着一个行李箱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陆嫣楠在车上就想说的话到现在也没说出口，反而是陈璟环视一周以后打破沉默：“你家附近有酒店吗？”

“有一个不错的，在附近一条巷子里。”陆嫣楠看着陈璟，思考了一下，“我带你过去吧。不过你得先等我去放个行李。”

“好。”

陈璟拉着行李箱和陆嫣楠走进小区里，然后站定在小区物业大门旁边。陆嫣楠关上门禁，在等电梯的空当看了几眼，陈璟戴上了帽子，摸出了手机低头看着。直到陆嫣楠下楼，陈璟也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陈璟。”陆嫣楠轻声喊他。

陈璟利落地把手机锁屏放回裤袋，然后拉下帽子。他微微偏头，等着陆嫣楠过来，“走吧。”

凌晨四点的H市，夜市已经收档，早市还没开始，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陆嫣楠带陈璟走的这条小巷就更是僻静，连灯也昏暗。她以前兼职下班以后抄近路回家，大白天走这里也觉得惴惴，今晚却觉得无论是坑坑洼洼的路面，还是长满青苔杂草的楼房都充满着诗意的美感。

两个人并排走，陆嫣楠的肩不时会碰到陈璟的手臂，于是她便往旁边让一点，但不多时又会碰到一起。她偷偷瞄了几眼陈璟，抿着唇在犹豫还要不要让，陈璟便突然停住不走了。

陆嫣楠疑惑地抬头。陈璟抬了抬下巴：“你说的酒店是这里吗？”

“嗯？”陆嫣楠转身看了四周一圈，看见左手边亮着的立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这里。”

陈璟得到肯定回答以后已经往里走了一小段路，回头才发现陆嫣楠还呆愣在门口，微低着头，被披着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

“怎么了？”

陆嫣楠回过神，几小步跑到陈璟身边，手指蹭了蹭鼻头，“在想点事情。”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我们进去吧。”

陈璟默默打量了一下陆嫣楠的表情，而后手握拳抵在唇上低咳了一下，像在掩饰什么。

陈璟很快办理好了入住，对陆嫣楠低声道：“走吧。”

陈璟从刚刚开始嘴角就噙着淡淡的笑。他的长相偏冷，但带了一点笑意就中和了气质的冷冽，很吸引人。不过陆嫣楠觉得可能是缺觉，自己变得有点迟钝，走出酒店才发现陈璟还跟在旁边。

“你怎么出来了？”

陈璟眼中带着一丝无奈：“太晚了，我送你回小区再回酒店。”

陆嫣楠点点头，没说话。

她装作拨弄头发，却是忍不住偏过头笑起来，好像有谁拿着一束狗尾巴草，在她心尖轻轻搔过。

又回到小区门口，陆嫣楠轻轻咬着下唇，藏好笑意，对陈璟说“晚安。”

“对了。”陆嫣楠才想起一件事，面色突然变得极差，“我明天要处理一些事情，后天我们再出去可以么？”

陈璟眸光一敛，很快点了头。

“好的，晚安。”陆嫣楠退后一步，脸上尽力扯出个浅笑，转身进了小区。

门禁合上的声音分外沉重，陈璟皱起眉头，重新拉上帽子，也转身走进夜色里。

四、

陆嫣楠昨晚……今早几乎没怎么睡，太阳还在天缝里躲着，她就醒了。

家里很久没有人住，空气里灰尘的味道浓得呛人，陆嫣楠从沙发上起来去卫生间，浴室的角落都长了青苔。

她看着不甚清晰的镜子，无声叹了口气。

陆嫣楠面色实在不好，不过她也不在意，掬了把水洗洗脸就算洗漱。

拉开衣柜的时候，挑了一身黑色，又拿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戴上，背着自己的黑色大背包出了门。

这条路她只走过两次，第一次是妈妈开着小摩托车载着她去的，回来的时候还告诉她不要回头。第二次去的时候就是和闺蜜坐公交车去的了，那里的人看见她好像看见鬼。

也不知道这次回去他们会是个什么表情。

陆嫣楠在摇晃着满车乡音的空间里不停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要冷静、要理直气壮、要铿锵有力绝不退缩。

结果下车的时候还是发现自己出了一手的汗。

农村不像城市，短短时间就可以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和陆嫣楠几年前来时，区别只有翻新的路面。

她很轻易就找到记忆里的路。

现在不算早了，但一路上都很安静。一直走到山坡底，陆嫣楠才看见西边冒起一阵白色浓烟。

她加快了脚步向那儿去，走到一半时又停住脚步，心里又沉又慌。

有人看见了她，看她面生大喊了一句问她是谁。

陆嫣楠一抬头就看到家族的许多人也朝她看了过来，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山顶分散到半山腰。

她已经不会说这里的方言了，好在几个认识她的亲戚层层传话，站在山顶人群最里边的人出来迎接她。

陆嫣楠对着这个日渐发福的青年男子还是叫不出“哥哥”两个字，只好抿着唇等着他说话。

“……回来了就上去吧。”陆展连上下打量了一遍，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旁人给他们让开一条道，交头接耳地议论跟在陆展连身后的陆嫣楠。陆嫣楠没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四周看了眼，许多人都不在了。

“叔叔和姑姑几年前陆续走了。”陆展连主动说起。

他带着陆嫣楠走到一块褪了色的碑前，点了香递给陆嫣楠，说：“你先祭拜一下爸爸吧，待会我们就要迁葬了。”

陆嫣楠跪在泥地上拜了三拜，起身的时候尤为仔细地看了看墓碑。

五年迁葬是这里的重要习俗，墓碑会重新刻一个新的，估计他们已经放在了新墓地上。陆嫣楠作为女儿，铲了迁葬的第二揪土，然后站得远远的，回避后续的仪式。

等到他们都走到山底了，陆嫣楠才跟着大部队一起上了另一个山坡。

陆展连和其他族亲浇平新墓水泥的时候，陆嫣楠早就把新墓碑看得几乎要穿洞。

陆嫣楠努力压抑着，只是没法再等待，脱口质问陆展连：“为什么碑上没有我妈的名字？”

陆展连沉默几秒，然后露出小时候一样，充满不自觉恶意的表情。他充满疑惑却又十分平静地反问：“你母亲——凭什么？”

陆嫣楠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抄起手边刚放下的铁锹逼近一大步。

突然一阵后退的力量从腰间传来，一个高高的男生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搂着陆嫣楠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陆嫣楠惊愕地抬头。

陈璟眉头压低，眼神压迫，语气沉而冷，带着警告：“放下。”

陆嫣楠皱起眉头看着陈璟，还没等她说话，陆展连那边就有东西陆续砸地的声音。

她顺着陈璟的视线看去，陆展连和另外几个男的身边丢了好几把铁铲铁锹。

陈璟护着陆嫣楠的那只手，此时找到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五、

以理服人。万不得已，再以实力征服对方。

陆嫣楠试图向陈璟说明自己的策略。

陈璟身上还是那件黑色外套，帽子罩住他整个脑袋，坐在墙角那张椅子上，和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陆嫣楠突然就不说话了。她难得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于是有些警惕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陈璟紧绷的脸由于那双看着陆嫣楠的眼睛变得温和，他没有迟疑，直接给了答案：“我家人也是这里的人，她的亲人也葬在附近，我想来祭拜一下。”

陆嫣楠上下审视陈璟，隐约觉得他在说谎，就连他的出现他的到来都充满疑点。

她甚至觉得，自己对陈璟那些好感，只是看脸的鬼迷心窍。

——不是。

可是心里又有个不容忽视的声音。

陈璟似乎看出她的顾虑，把帽子拉下，表情真诚：“我没有骗你，也不是坏人。我的证件全在背包里，你可以拿去警察局查一查。我只是刚好看到你上了山，不放心所以跟着。”

和陆嫣楠一起缓和下来的还有陈璟的语调：“嫣——我可以叫你嫣楠吧？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受伤。”

陈璟似乎别有深意。

陆嫣楠但愿自己只是想多了。他又不知道自己在盘算什么。

下午她还是要去祖屋和陆展连他们“商量”把老妈的名字刻上碑。

“我其实对这件事不是很在意，但我妈临了就这一件放不下的事。”虽然陈璟没问，但陆嫣楠还是解释了番。

陆嫣楠故作无奈地冲陈璟耸了下肩。

“对。”陈璟赞同地点头，手伸出来，不甚明显的凝滞了下，拍了拍陆嫣楠的肩，“我懂。”

陆嫣楠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头再抬起的时候扯了一抹笑。原本躁动的氛围瞬间也静了下来。

她回房间的动作几乎能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陈璟摩挲着自己的掌心，露出了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

陆嫣楠一锁上门就呈“大”字摊在床上，她用力敲了敲自己乱糟糟的脑袋，又摸上自己跳动得过分用力的心脏。

“我该怎么办？”她喃喃自语。

对于陈璟，陆嫣楠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应对方式。不过对于碑刻的事，她心里已经做了几个预案。

下午的时候陆嫣楠去了祖屋，里面果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不过都站在了陆展连身后。陆嫣楠身后只孤零零地跟着陈璟一人。

对于结果陆嫣楠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依旧被拒绝，不过未再多纠结就带着陈璟走了。

他们随意走进一间米粉店，在最里边的地方坐下。

陆嫣楠觉得陈璟过于善解人意，从早到晚，什么都没问。

“你是老天爷送我的礼物？”陆嫣楠下意识问出口，脸马上就红了。

“差不多。”陈璟正低头擦桌子，闻言微微挑高一边眉毛，笑了笑，“奖励你勇敢、独立、

可爱。”

“什么呀……”陆嫣楠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

陈璟端坐着看陆嫣楠的脸，陆嫣楠说不好他是个什么表情，但陈璟很快敛起神色，分外真诚地说：“是真的。我是你应得的礼物，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

陆嫣楠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亲了一口，痒得要叫人挠一挠。

两碗米粉刚好被端来，热气逸散在二人之间，把陈璟如墨的眸子晕的模糊不清。

“你真会开玩笑。”陆嫣楠在桌子下攥紧了手指，希望陈璟看不出自己的紧张。

六、

“我是你的礼物。”

这句话由陈璟说出来未免太具有蛊惑性，更何况他还用那样专注的眼睛看着自己。

陆嫣楠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就觉得自己患了重感冒，可她强撑着，想要用自己的免疫力撑过去。但是偶然出现的陈璟……像好心人塞给她的感冒药。

他在陆嫣楠耳边低语：吃吧，吃一颗吧。吃了药你就会舒服些。

当陆嫣楠终于吃下药后才发现，头晕流涕的症状的确消失无踪——但取而代之的是昏沉迟钝的副作用。

如果她确实只是个出门旅行的大学生就好了，那么她就可以顺势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好在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分别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陆嫣楠自觉药效有所减缓。

陆嫣楠背着包，在路过陈璟的房门时稍微停下了脚步。

每隔12小时吃一次药就可以了。陆嫣楠不合时宜地暗自开了个玩笑，眉目间松快了些，独自离开了旅店。

已经是深夜了，街上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唯一发着亮的是地上的积水。

陆嫣楠的脚刚要迈出旅店门口，身后一个声音差点把她吓得魂不附体。

“你去哪？”

陆嫣楠一脚直直落入水坑，猛地回头时脖子还拧了一下。

陈璟几步上前，手指刚搭到陆嫣楠脖子上，又很快拿开：“……没事吧？”

陈璟的手特别凉，不强烈的痛感好像就这么被镇住了一样。她揉了揉，又低头看了眼鞋，然后忙把陈璟拉到前面一段的偏僻地方。

“你出来干嘛！”陆嫣楠先发制人。

“敲你房门没人开。”陈璟答，他看着陆嫣楠背后发沉的包，又问了一次：“你要去哪？”

陆嫣楠顾左右而言他：“你看现在大半夜的，快回去睡觉吧，我……”

陈璟从背包侧边抽出一把锥子，还在手上颠了颠。

陆嫣楠闭上嘴。

陈璟把锥子放回陆嫣楠的包，然后拎着带子把包从陆嫣楠身上取下，挂在自己左肩上。他长腿向前迈去，回头冲着陆嫣楠一挑眉，“走吧。”

陆嫣楠就像是被人塞下了一把药片，脑子都快不够用了，呆愣愣的好几秒以后才追上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陆嫣楠此时的心情一言难尽。

陈璟没答话，低头看了看她混杂着迷茫紧张奇怪的脸，伸手轻轻圈住了陆嫣楠的手腕，“跟紧点，别丢了。”

“注意脚下。”陈璟又提醒道。

直到陆嫣楠跟着陈璟走到了今早刚来过的山坡底下时，陆嫣楠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小道上，陆嫣楠忍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

陈璟言简意赅：“猜的。”

陆嫣楠干笑两声。

陈璟的眼神一直锁定在陆嫣楠脚下，这时才抬起头笑了笑，不带嘲弄，反而多了些许安抚，“你会碑刻？”

有人说话，陆嫣楠就觉得没这么紧张了。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就最近练了下手。”

瞎刻呗，反正能看出来是什么字就行。陆嫣楠想。

陈璟却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及其巧合地笑了声。

陆嫣楠疑惑地想回头看一眼，被陈璟握住了肩，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贴近，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山林里，陈璟这样几乎称得上是耳语，“我们到了。”

七、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陆嫣楠想不明白。

明明蹲在那里刻字的人应该是自己，现在却变成了陈璟。

陆嫣楠蹲着给陈璟打手电，右手累了换左手的时候不小心照到了陈璟的眼睛，他眯着眼睛偏了一下头。

陆嫣楠先是连声道歉，而后一脸惊奇地凑上前：“你的瞳孔……外圈是灰色的唉！”

陈璟手上都是石灰，只眨了眨眼睛就开始边做事边随口问：“好看吗？”

陆嫣楠一阵失语。

陈璟像是才想起来火车上那一幕，顿时失笑，“我就是顺口一问。”

陆嫣楠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脸热，于是并不搭话，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刻得挺好的，学过吗？”

陆嫣楠的指尖一点点触摸着陈璟刻好的部分，指腹感受到的起伏都是规律平齐的，字体跟碑上的一样，转折和字尾又带着独属陈璟的凌厉。

还差最后一个字，陈璟刻得很认真，等到最后一笔完美划过，他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我特意学过。”陈璟回答。

陆嫣楠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工具，把颜料和笔摆出来。她在动作的间隙思考了一下“在石头上刻字”这件事情，不太确定地说：“刻章之类的？”

陈璟注视着陆嫣楠，抿了抿唇，低声答：“不是，只刻碑。”

陈璟眉眼低垂，看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在陆嫣楠描墨时，他退到旁边的树下一下一下转着手机。

陈璟似乎格外注意时间，转两下就要按亮屏幕看一看。

他的手机亮度被调暗，看的动作也不明显，显然不想给陆嫣楠催促的感觉，不过陆嫣楠余光瞥到时，还是悄悄加快了速度。

走之前陆嫣楠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端端正正跪下去。陈璟这时走过来，沉默地跪在陆嫣楠旁边，跟着陆嫣楠一起叩了三次头。

陆嫣楠有些许奇怪，不过没说什么，跟着陈璟准备下山。

陈璟把手机放进口袋时再次看了一眼时间，表情愈发凝重。

他让陆嫣楠走在他身后，再三叮嘱要“牢牢抓住他的衣服”，还时不时回头照看。

陆嫣楠本该因为这样的体贴和照顾感到开心甜蜜，不过陈璟此时传递的信息却非如此，仿佛是个早有预感的先知，真切地在害怕陆嫣楠的失足。

他们十分安静也安稳地走到半山坡，这里地势较平，不会再控制不住地往前滑，所以走得慢了些，让陆嫣楠可以缓缓。

陆嫣楠忍不住踮了踮脚，戳戳陈璟的肩，嘟囔着：“都快下山了，摔下去也没什么大事……”

陈璟皱着眉想让她不要乱说话，哪知衣服一直后扯的力度顿时一松，他心尖猛然跳动，回头只看见陆嫣楠左脚被一臂粗的树枝绊倒，惊叫一声滚下了山坡。

八、

陆嫣楠摔下去的速度很快，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等到脑子又重新工作时，也只有一阵让人发懵的疼痛。

好在没多久，几乎就是下一刻，陈璟连摔带滚的也下来了，扶着陆嫣楠的肩，半抱着她去积满了厚厚落叶的地方坐着。

陆嫣楠好不容易勉强缓过来，陈璟就在她面前，手试探着想要碰一碰她捂着的地方，又始终不敢真的碰上。

“我——我天！”陆嫣楠想说“我没事”，但刚出口就又被疼痛转换成了痛呼。

陈璟露出了今晚最为外显的情绪，焦急而紧张地握住陆嫣楠的脚踝，轻轻捏了捏。

他紧锁的眉头略有舒展：“没伤到骨头。”

崴脚的地方很快就变成绵长的钝痛，陆嫣楠不好意思地收回脚，想说不严重的话就先回旅店。

陈璟却没动弹。

陆嫣楠才发现他是跪着的。

陈璟像是怕被陆嫣楠看见，头仍低着，半晌，他微不可闻地长舒一口气。

陆嫣楠试探地开口：“你怎么了？”

陈璟听见她的声音，仿佛从梦中被惊醒，抬头看她的神情，让陆嫣楠觉得陌生。她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难过。

陈璟出人意料地伸出手，在陆嫣楠的额角轻轻弹了弹。

陆嫣楠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陈璟捂着眼睛笑了一下，偏过头又重重舒了口气，换了个方向蹲在陆嫣楠面前，回头对她说：“疼就别忍着。”

“我带你回去。”

快走回旅馆的时候，陈璟忽然说：“我下午查了H市的景点，网站推荐一定要去仙女山脚下的树林。”

陆嫣楠愣了一下，倏地脸红了，半天才啜嗫地问：“你在什么网站上看的？”

仙女山只有一个树林，叫作情人林。

陈璟轻笑一声，答：“普通旅游网站。”

“不正经。”陆嫣楠小声吐槽。

“那你愿意带我去吗？”陈璟问得很正式。

陆嫣楠害怕两个人现在相贴的姿势会让陈璟感觉到她猛然一跳的心脏，于是打了个哈欠，说：“我好困啊。”

直到走到房间门口陆嫣楠也没有回答他。

要关门的时候陈璟伸手挡了一下，陆嫣楠才发现他的眼眶有些红。

陈璟温和又不容拒绝地说：“等你脚伤好了，我们就去吧。”

九、

陈璟关上自己房间的门，额头贴着门站了很久。

他像一个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旅人，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很久，他闭着眼如释重负地笑了，眼眶微微发红。

陈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所有的紧张担心此刻都烟消云散，只是还想再多看现在的陆嫣楠几眼。

这是二十岁的陆嫣楠。

陈璟忽然又升起些遗憾，火车上一直是陆嫣楠看着自己，而自己因为太多顾虑，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记住陆嫣楠现在的样子。

可忽然响起的闹铃在提醒他已经快到时间了，他不再耽误时间，和衣躺在床上。

“没关系的。”他想，“只要没有错过就好。”

仿佛吃下了整瓶安眠药，陈璟很快就陷入沉沉的昏睡，好像睡了长长的一觉，再睁开眼的陈璟看到的就是现在的他更熟悉的景象。

陈璟身边一直围着几个人，看见他醒了，连忙把脑电仪器从他头上取下来。

陈璟的身体一下还动弹不得，眼珠转了圈，看见那几个人随手放在桌上的厚厚一叠记录表。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走上前，给陈璟做了几项检查以后，问：“爷爷，您感觉怎么样？”

陈璟花了点时间找回自己现在的声音，点点头：“还好。”

有人给陈璟半扶起来，喂了杯淡糖水，陈璟这才慢慢感觉到身体在恢复知觉。

他透过人群缝隙，侧头看着隔壁病床上的人，两个年轻人了然地把陈璟从床上扶起来，搀着他坐到病床边。

床上仍旧躺着的就是陆嫣楠。

陈璟怀揣着那个遗憾，仔细打量现在的陆嫣楠。

她头发花白，面容被皱纹和斑点侵蚀，一双又亮又润的眼睛紧紧闭着，时光早就带走了她年轻时的美丽，让陆嫣楠变成一个普通的小老太太。

我也是个糟老头子了。

陈璟想到这，就觉得心安。

他们还是一起变老了。

陈璟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先是把陆嫣楠的头发捋好。

她的头上也被贴上过电极，被电极贴粘过的皮肤有些红，还残留着点没被搽干净的导电胶。

陈璟的手指揩了揩那个地方。

他年纪太大了，动作很迟缓，也很笨重，可碰到陆嫣楠时还是轻轻的，提着一口气，就怕伤到她一样。

周围一圈人都站在后面，看着陈璟动作，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怕惊扰到这个老人。

陈璟给陆嫣楠打理好仪容，这才握着她的手，抬头对这些人说：“我见到她了，这个研究是可行的，谢谢你们让我来试一试。”

学生们闻言，兴奋得差点就要欢呼起来，有几个还差点当场哭出来，但顾及着陈璟和陆嫣楠，都小心地捂着嘴，只彼此用眼神分享喜悦，又都期待地把目光投及中年男人身上。他是“记忆重置”项目组的组长，也是后面这些年轻孩子的导师，他做这个项目已经近十年，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出了他希望得到的反馈，只是陈璟的话只代表他能进入陆嫣楠的记忆，却并不能证实陆嫣楠的记忆已经被新的覆盖。可中年男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郑重地对陈璟点头致意，带着学生们出去，给陈璟留下了一个安静的环境。

陈璟仔细端详着陆嫣楠的脸，然后缓慢起身，在她的额角留下一个郑重的吻。

终于只剩他们。

“阿嫣。”陈璟小声呼唤她，像小孩子一样蹭了蹭她的脸，说：“真好。”

他们两人的记忆一起重置到了那一天，他也在H市下了车，他跟着阿嫣去了山坡，阿嫣只是崴了脚没有撞到脑袋，更没有独自在山林里昏睡了两天，他们也没有错过那好几年。

真好。

他和陆嫣楠，在火车上遇见以后，由于陈璟要坐到G市，两个人居然阴差阳错，直到三年以后才又遇见。虽然一起相伴到老，但陆嫣楠每每想起，都会感叹错过了三年。

好在现在都弥补回来了。

“就是可惜，你还没有答应我。”

躺在病床上的陆嫣楠仍在沉睡。

她身体一直就不好，年纪大了就更差，好在没大病，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是胃口差。

陈璟没在意自己的话落了空，觉得外面阳光好，想拉开窗帘让她晒一晒太阳。

他刚背过身，突然心念一动，忙回到陆嫣楠床前，低着头看她。

陆嫣楠眼皮动了动，缓缓张开眼。

她张开手，陈璟马上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里。

陆嫣楠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陈璟凑近她，看见她的嘴慢慢张开。

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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