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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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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正文-----

Bolya给孟时雨讲了厂里的事,孟时雨发现自己并不能给出任何建议。转天,他和导师聊完没什么进展的论文,终于忍不住把问题击鼓传花给法国老头:“我们失败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孟时雨想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但他头发仍然茂密的导师只是笑呵呵看着他,“工厂仍然被占领着。”

孟时雨想,是因为天性乐观吗,所以才会不发愁也不掉头发?导师见证过多少次罢工失败了呢,十次?五十次?但他还有满头茂盛的头发。他说这是明摆着的,或许明天大家就放弃了,接受那笔钱,然后失业。

“我说过,现在的系统在使人无产阶级化,与之对抗的唯一办法只有从系统逃逸,比如重新集体合作,建立联结,再一次掌握生产资料,当然对我而言,是知识和信息,对你们现在的情况,或许是土地。无论如何,我认为工人比我们更懂这一点,我们只是比较会用语言把他们早知道的事情讲出来。”

“我倒是想干脆切断这个系统——在某些情况下,暴力也是合法的。”

“当然,当然,切断它,这很好。格雷伯那天不是还和皮凯蒂争论,我们能不能免除现存一切债务。但是之后呢?或者我们也可以想象另一种可能,您论文里不是还引用了勒尔东,您应该读读他除了写斯宾诺莎之外的书。”

孟时雨登时像受惊的猫一样在椅子上坐直了,他想自己昨天没写读书笔记,前天也没写读书笔记,天啊……他和导师保证回去会读这个人那个人,紧紧张张毛手毛脚地站起来,然后整个人绊倒在椅子上。

导师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说时雨,您还讲暴力革命?暴力革命,这里我要引用一下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孟时雨满脸通红地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把气一路叹在楼梯上。Bolya在零层等他,孟时雨一眼就找到了那件红色羽的绒服,他跑过去,把自己的脸撞进一片柔软的火红中。

Bolya似乎已经很习惯了,孟时雨每次见完导师都是这样,他知道,一份烤肉就能叫孟时雨振作起来,他想这大概是中国人的仪式,一定要用一种夸张的严肃来对待老师。

其实在项目开始前,Bolya就认识了孟时雨,有一年法国的大学生们又在造反,他们把没有身份证、居留卡的移民迎入校园。Bolya去到大学里探望他“非法的”老乡,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孟时雨。

Bolya并不知道,那时的孟时雨心中正充满对世界无因的怒火,或许火星是季鸣则投下的,或许汽油是季子羽之流浇上去的,但后来,孟时雨的愤怒开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却因为并不能落到真实的世界,于是便向内烧灼着他心里一切可以烧灼的东西。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他没办法为自己复仇,没办法把陈献云从那堆泥淖中拉出来,没办法帮楼下的流浪汉,他在互联网上眼睁睁看着过去在北京认识的农民工朋友被从群租房里扔出来,他甚至转而恨起自己的专业。

他想为什么德勒兹说什么游牧,自己却住在大别墅里,为什么巴特不上街,为什么福柯的男朋友们人人蹑高位,是因为知识可以通过‎‍性‌‎‍‍交‎‌‎‍传播吗?

这样的愤怒经年燃烧,以至于和孟时雨同一所大学的中国人,回国说起你们或许认识的“哲学系那个不爱讲话的gay”,孟时雨的朋友们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直到有一天,孟时雨被法国同学们叫上,一起推着垃圾桶堵住了校门。他们占领了整个大学,用奇奇怪怪得标语挂满楼道,把床垫和枕头拖进阶梯教室,他们自己给自己上课,在走廊张贴生活规范,轮流打扫卫生,(但就是有人乱扔避孕套)。在某个夜里,孟时雨和Bolya恰好拼到了同一个床垫,他们躺着聊家乡那些法国人盖的教堂,玛丽勒庞的愚蠢,他们抚摸对方的肌肤,他们做爱。孟时雨自虐一样操纵着Bolya,他需要更多的疼痛,他幻想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报复,对季鸣则,也对自己。但Bolya的力气比他大得多,工人用不容置疑、不可拒绝、不能阻挡的温柔压倒了孟时雨。仅仅是春霖一样落下来的亲吻和爱抚就掏空了年轻人,更不要说当Bolya真正进入到他体内。Bolya问他,我可以吗?而季鸣则总是说,我进来了。

爱不该是宣告吗?宣告我来到,我爱你,宣告一场不可拒绝的行动。爱可以是对话吗?互相展露,互相说服,我可以爱你吗?你可以爱我。

空荡荡的教室里黑着灯,他们沉默不语地进行着一场关于爱欲何为的教学,最后,Bolya问孟时雨,你快乐吗?孟时雨来不及回答就睡了过去,他潜意识知道,这个才认识的工人会一直抱着自己。早晨,当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的鼻尖果然还抵在Bolya的胸口,孟时雨磨蹭了一会儿,抬起头,他看到外面墙上多了一幅标语:所有颜色都是美的。教室的黑板上还留着昨天写的字,一切皆可能。

之后没多久,他加入了导师的课题组,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拖延论文,一起跑到工厂里去。那火终于不再烧着他自己。

那段时间EM厂似乎还能苟延残喘,周末,Bolya就在孟时雨身边做一个打败无聊的骑士。他们在圣德尼的小巷子里吃烤爸爸,在圣图安的跳蚤市场淘盗版的球衣,Bolya揽着他去看共和国广场每周都有的,五花八门的示威活动,“夜间站立”才过去,白天,要求智利政府道歉的和呼吁不吃狗的分列两端,有时候比赛嗓门,有时候又遥遥呼应。他们在特别炎热的时候脱得精光,和没钱离开巴黎度假的人们一起,搬着沙滩椅,躺在塞纳河边晒太阳。

高温让孟时雨总是脸红,他像见到太阳就急忙抱着被子跑出来晒的人,他希望能跳进热浪,冲掉身上残存的旧日的阴影。他迫切地忘掉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爱情,圣但尼是16区巴黎人的地狱,但孟时雨只当它预告了弥赛亚的必将来临。

有一天他和Bolya约着一起去海边,他们拼了一辆blablacar,车主是个把金属环挂在鼻子嘴唇眉骨和耳垂上的青年,开辆破雷诺。他们开到勒芒时抛了锚,Bolya叫孟时雨坐着就行,他自己下去推了半天。

到圣马罗时天都快黑了,车主和他们说再见时,推荐了一个酒吧,他挤了挤眼睛,说“bonne soirée”时带着暧昧的音调。孟时雨好奇,吃了晚饭非拉着Bolya一起过去。

那是个gay bar。

孟时雨才知道,原来黑人脸红时也能看得出来,在霓虹灯下,Bolya的大臂,喉结和结实的腿都倒映在孟时雨眼中。他的心脏砰砰跳着,他似乎也听到了Bolya的心跳。Bolya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臂搭上孟时雨的肩膀,年轻男性的肌肉隔着薄薄的布料,太烫了,Bolya的手又缩了回去。灯球一闪一闪,孟时雨想,算了,他用尽力气揽住Bolya的胳膊,走进舞池,音乐声几乎掀翻屋顶,像爱情,让人头晕目眩,心跳过速。

Bolya跳得非常好看,他的腰胯灵活,体力充沛,孟时雨只能瞎扭,几次同手同脚,Bolya善意地笑着,拉了人的手,带着他蹦。镭射光线把他们割开又重聚,在黑暗中,Bolya问孟时雨,我能吻你吗?

灯光变换成七彩的光点,孟时雨搂住Bolya,亲了上去。

布列塔尼的夏天结束的很早,但Bolya并不和孟时雨谈论爱情。回到巴黎,Bolya就再次被工作一口吞掉,他们开始加班,流水线变得更快,工作的强度变得更大,而Bolya还要应付父母的各种要求,寄邮包回家,寄钱回家,试图把弟弟妹妹接到法国,自拍,好让妈妈和邻居炫耀。

他喝很多酒,和刚果人在街上因为政见不合打架,在夜里点燃垃圾桶,假装看不见室友偷了手机销赃,用油性笔在厕所便池上方写fuck capitalisme,排三个小时队伍换居留卡未果,请同乡吃饭换到黄牛手里的续居留预约,被银行拒绝续约visa卡,在索邦门口被拦下来,靠孟时雨胡搅蛮缠溜进去听据说很著名的哲学家们开会批判资本主义——这并不有趣,更像是卖书广告,还不如和孟时雨上床。

他们从没谈起爱情。孟时雨是个绝佳的床伴,在床上浪得不行,他能自己掰开屁股,也能跪着给Bolya‎‌‍口‎‌‍‎交‎‌‍‍‎,把黑色的‌‍‌阴‍‌‍‎茎‎‍一点点吞下去,每次Bolya的‌‍‌阴‍‌‍‎茎‎‍‎‌‌‍插‍‍‎‌‎进‎‌去并且变得更粗更硬时,孟时雨洁白细瘦的脖颈几乎都要变形。他们做爱时把折叠床摇的吱吱乱响,Bolya力气那么大,似乎能轻易掐断年轻人垂柳一样的腰肢,但孟时雨早晨检视自己时,左看右看,也从没找到过青紫的指印。在Bolya兴奋到极点时,他会咬孟时雨好看的锁骨和娇嫩的‌‍乳‌‍‍‎头‌‎‎‌‍,甚至咬他的脖子,像狮子叼住猎物,孟时雨乖顺地任由他咬着,哆嗦着,把Bolya夹得几乎射出来。这时他会松口,用舌头去舔孟时雨白色的肩头,像把莹润的明珠含在口里,他叫孟时雨珍珠,我的爱,我的心,他叫孟时雨放松,他说要‍‌‌操‎‌死‍‌他,但从不会真让孟时雨疼哭。

Bolya从一开始就发现孟时雨在‌‍‍性‌‎爱‌‎‎‍中奇怪的态度,年轻人好像认为伴侣的任性是天经地义的,他对另一半的期待这样低,以至于不觉得自己在床上说的话会有用。Bolya想,连我们乡下人都知道,住手的意思就是住手。他痛恨,同样也妒忌着孟时雨的上一个恋人,他甚至想起小时候外婆村子里的巫师,那个人专卖一些爱情神药,有的能让丈夫回心转意,有的能叫人忘记前情。

他们从没谈起爱情。哪怕孟时雨几次都要问出口,哪怕孟时雨说,你是不是怕同性恋的身份让你在工厂中丢脸,损害你男子汉的气质,Bolya也只是用吻把他的嘴堵住。Bolya心知肚明,他太穷了,就算孟时雨或许有过一段失败的感情,但他终究是一个富裕的中国人,一个住在小巴黎的大学生,一个指腹毫无茧子,细腻得如珍珠一样的年轻人。周末还要工作的人要不起珍珠。

得不到回应的孟时雨偶尔仍然会梦到季鸣则。在Bolya值夜班时,他终于敢于承认自己就是小资产阶级,他喜欢浪漫,陪伴,甜美的情话,纪念日的惊喜,鱼子酱和香槟,季鸣则的香水是淡淡的皮革香,他特别喜欢。他跑到巴黎春天百货一瓶瓶试着闻,然后发现真的很贵。

幸好他的时间够多,而每一秒都不再有季鸣则。除非阴天下雨,他慢慢想不起过去的伤痛,那些愚蠢的爱情中的猜忌也慢慢褪色了,失败和成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坐着地铁穿过第三世界一样的圣德尼,跟着学长搞社会运动,听老师们劝人上街,跟着一位女权主义的同学跑去巴黎春天,他们装成有钱人的样子,接受导购员的殷勤,然后悄悄把写着女性可以不化妆的小宣传单留在柜台。他们理直气壮地不花钱,然后出来吃三块七毛钱的大学食堂套餐。

巴黎人有一万种借口走上街头抗议,孟时雨很快从傻站在街边到参与制作横幅。某些时刻,当他看见别的情侣手拉着手走在游行队伍中时,他发现自己仍会想到季鸣则,他想把季鸣则带到街上,他们会和刚认识时一样,开开心心。萨特说每个小资产阶级来搞革命时都会带个小纪念品,如果季鸣则来做他的纪念品,他想,那该多好啊。季叔叔消失了,小季总也消失了,孟时雨有点想季鸣则。但他也就只是想想,Bolya会跟着工会的队伍一起上街,他有时负责开那辆挂着气球的花车。出发前,Bolya会用工厂剩余的边角料帮孟时雨做特别漂亮,引得路人都来拍照的标语牌,在他不开车时,他们就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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