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过的必有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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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杨从小就舍不得扔东西。
收拾房间时总是容易把那些躲在边边角角的古董翻出来,小学时的作文本,还留有橡皮的擦拭痕迹,收集了一整个夏天的变形金刚卡片,为了抽到稀有版本不断地买零食到最后闻到气味都感到恶心,父亲出差带回来的来自各地的明信片,它们曾经都是高杨的宝物。
父亲意外去世后,高杨时隔多年去了父亲所在的脑科学研究所。听父亲说他母亲是难产去世的,至少高杨脑中并不存在关于任何母亲的记忆。父亲是医生,是脑科学家,在高杨的印象中,研究是被父亲摆在第一位的。而这样痴迷于各种实验数据的父亲,在七年前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工作,在研究所当个挂名的所长。父亲去世前一个星期,父子俩难得地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当时父亲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高杨说: “你有怀疑过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什么意思?”
“人的记忆,远没有你以为的可靠。”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一周后,高杨接到交通局的电话,父亲被卷入一场事故当场毙命。
父亲去世后,高杨去研究所替父亲整理物件,从更衣室衣柜最底下的白大褂中找到了一张不曾见过的明信片,邮戳显示的时间距今大约七年,寄件地址由于咖啡污渍变得难以分辨。高杨盯着明信片看了足足三分钟,依然没有任何头绪,收件人是自己,父亲何以藏了一张寄给自己的明信片,而且除开收件人写着高杨的名字之外,明信片上没有能够称为留言的内容。
没听说过的地方,也不曾听父亲提起,明明是写着“高杨收”,但什么时候去过什么地方却像是机器故障造成的印刷空白,或是不小心黏在一起的两页,从A点直接到达C点,其中无可弥补的失落感久久不能消散。
于是高杨找到了黄子弘凡,黄子弘凡说事情比想象中复杂,但如往常一样,他办起事来依旧十分迅速。
“七年前这地方改名叫海马了,一个封闭型小镇,里边的人出不去,机关会送物资进去,保证基础运作。”
走的那天,黄子弘凡请假来送他。
“也不至于辞职啊,申请个带薪休假不就行了。”
高杨摇摇头,黄子弘凡伸手抱住了高杨,不知为何,他们都有种再也不会见到对方的感觉。
上车前高杨问黄子弘凡:“你说我如果以前到过这里,怎么会一点也不记得呢?”
黄子弘凡只能把贾凡的话转述了一遍:“凡哥说任何发生过的事情,要是一点痕迹也不留是不可能的,除非人为因素消除,但人们往往又喜欢留后路,所以常常选些不起眼的物件作为‘种子’,明信片也许就是你过去记忆的‘种子’。”
“等等,贾凡说记忆可以人为消除?”
“再多的我也打听不出来了,但你也知道,贾凡换部门前在你父亲的实验室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说的东西总不会是信口开河。”
说机缘巧合也罢,总之在黄子弘凡的协助下,高杨得以来到海马。列车员在确保高杨下车后,示意司机开车,高杨提着箱子,转过身问他:“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列车员脸上挂着不温不火的职业性笑容,“先生,我只接到指令送您到此处,别的一概不知。”
直到列车尾巴彻底离开视野,高杨拿起那点微不足道的行李往外走,没有站牌,如果不是他被提前告知,这里是海马,高杨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到达了哪里。高杨想起前几日从黄子弘凡口中得知海马的名字时,他也在首都图书馆搜索过,这当然是浪费时间,不过印证了黄子弘凡的话,比想象中麻烦。
查无此地。
首都图书馆关于海马的解释基本是众所周知的海洋生物,由于父亲的工作,高杨也晓得大脑中有名为海马体的结构,而海马小镇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资料中,搜索引擎里能找到的东西也不值一提。
高杨提着旅行箱站在站口,检票口身穿便服的工作人员看他的样子活像在检验一张百元钞票的真假。
“首都来的?”
“是的。”
“您一个人?没有‘同行者’吗?”
高杨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难得。”工作人员打了个呵欠,视线回到手机屏幕上的肥连续剧。
“那个,请问有这里的地图吗?”
顺着工作人员手指的方向,高杨走到架子前拿起一本沾满灰尘的观光介绍册。
“旅店,那上面提到的旅馆基本都关门了,现在只剩老街还有一家。”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没人‘外人’会住在这里。”
简直像病毒入侵,走到哪里都有人驻足打量自己,这感觉委实不好受。高杨把行李扔在房间,壁橱里的棉被透着一股四月阴雨的霉味,他拉开窗帘让阳光渗透进来,东南方向的墙角甚至能看见蜘蛛网。
旅馆的主人搓着双手向高杨解释:“不好意思啊客人,房间很久没用过了,待会儿会派人来打扫的。”
“听说这里没有其他旅馆了?”
“是啊,我家也是靠小镇的基金救济。”
“那为什么不改做点其他的呢?”
“必须要等待可能归来之人。”主人皱起眉头,“镇长是这么交代的。”
高杨醒过来时,时钟已经指向次日早晨十一点,桌上摆着昨日没来得及吃的晚餐。高杨是很少做梦的人,即使偶尔梦见什么,到第二天也全然想不起来,像这样被如此生动的梦造访的睡眠实在久违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依旧串联不成连续的剧情,这让高杨十分沮丧。这个小镇存在着秘密,他近乎偏执地这样确信,异样的乖戾感如同清晨的浓雾驱散不开,积累成无法解决的谜团在大脑海马体挖出凹痕,高杨闭上眼睛,想要找出所有错位的源头,思来想去还是只得作罢。
是个阴雨天,在旅馆的餐厅吃罢午饭,高杨回到房间打开了平板。来海马之后发生的各种事情需要整理,他突然对于大脑与生俱来的遗忘功能感到害怕,于是在还能记住的记忆区间内,高杨在空白的文档里敲下几行字。
1、我现在位于海马,一个不存在于官方资料的地方。
2、我住在小镇仅此一家的旅馆,谁是可能归来之人?
3、我为什么记得Elvis的厕所位置?
4、代玮为什么对第一次见面的我说欢迎回来?
5、王晰每周五都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忙?
担心遗漏了什么不起眼的细节,高杨按照事件顺序在脑中重复放映了三遍。
第六点,他移动手指标记成粗体字。
6、镇长是谁?
高杨拉开旅行箱里侧边的拉链,他平日少于出差,箱子也没换过,拉链不大顺滑。高杨伸手去摸外接储存器,不料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张发黄的纸片。他捡起卡片端详了十秒,是一张已经盖满了印章没来得及兑换的集点卡,右下角写着店名,G.A Café。
连接上了。
虽然目前为止无论什么都还不甚明了,终于找到一个勉强称得上是突破口的地方。高杨把卡片揣进裤袋,关掉平板电源,离开了旅馆。
Elvis尚未营业。不过没关系,高杨现在并不需要去那里。
下午五点,高杨走进酒吧对面的G.A Café,大概是下雨的缘故,老街空空荡荡显得格外冷清,马佳不在,店内除开高杨只剩下蔡程昱。高杨点了一杯摩卡,在等咖啡的间隙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雨,他看到王晰走出来,搬出一块小黑板放在门口,路灯齐刷刷地亮起来,他揉了揉眼睛试图捕捉黑板上面的字,可惜白色的粉笔字从高杨的角度看过去有点反光。
“摩卡。”蔡程昱把咖啡端过来,语气透着少许兴奋。
“晰哥总是这么早做准备吗?”
“不一定,晰哥做事比较随意的。”
高杨把集点卡摆在桌上,问蔡程昱:“我今天在旅行箱里找到了这个,请问这家店是搞过什么活动吗?”
蔡程昱拿起卡片,仔仔细细研究了五次,目光在高杨脸上停留了三秒,灰色,他眨了眨眼睛再确认一遍,没错,今天的高杨是灰色的。“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哦,”高杨收起了卡片,“那店长在吗?他或许知道。”
“现在不在,我可以帮你问。”蔡程昱停顿了片刻,“高杨,你明白我说的据我所知没有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东西即将开始。
高杨有这样的预感。
高杨的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什么意思?”
“我在这家店六年,也就是说,至少在六年内本店并没有举办过这类活动。”
高杨默默地喝了口温热的咖啡,白色的奶油沾在嘴边,活像跑错月份的圣诞老人。没有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未知的谜题反而不断重叠,全力前进也无济于事,高杨在无数个误区中轮回,他在心里写下第七条笔记。
7、我为什么拥有一张至少六年前的G.A Café集点卡?
高杨在G.A Café解决了晚餐,看到Elvis店内的灯光亮起来时,他起身离开。走近酒吧门口,高杨终于看清了上面染上酒精香气耐人寻味的话语。
今夜你又在尝试失去什么?
“啤酒,谢谢。”
王晰把啤酒放到高杨面前关切地问道:“头还痛吗?”
“已经没关系了。”
“蛋糕是你送的吧,很好吃,谢谢小高杨。”
“晰哥喜欢就好。”
不说话的时候,高杨发现王晰总是擦拭着同一支蓝色玻璃杯,杯底印有GA两个字母,不知是不是品牌名字,高杨对这些不太了解。
他放下手中的啤酒问王晰:“那只杯子很重要吗?”
似乎被问到难以启齿的隐私,王晰停下了擦拭的双手,他没有看年轻人,而是转身去整理酒架,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晰哥经常清理这只,其他杯子上都有灰尘了。”
“因为是限定品。”
高杨喝下今夜的第三杯啤酒,借着微醺他再次摸黑往前迈了一步。
“晰哥,门口小黑板上的那行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灯光照在王晰苍白的脸上,他薄薄的嘴唇勾出一抹浅笑,但很快就隐匿了踪迹。
“小高杨,哥问你,如果可以扔掉不喜欢的记忆,你有想要忘记的事情么?”
高杨望着王晰的眼睛,“哪有这么容易就扔掉,顶多暂时想不起来。”他从包里摸出一支烟,得到王晰的默许后点燃了它,不吸进肺,只在口腔里转一圈便吐出来,“不过呢,我来这里之后总有这种感觉,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晰哥你认为这是我的错觉吗?”
王晰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着看着高杨,像下课爱把学生留堂的班主任,不急不慢地说:“小高杨,丢掉的记忆,不是自己找回来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翌日,高杨走进了城中心的行政大楼,他在前台登记了姓名,询问工作人员能否见到镇长。
“您有预约吗?”
“没有。”
“先生请稍等。”前台工作的女士打了一通电话,随后对高杨说:“先生请上12楼,镇长在镇长室等您。”
“请进。”
敲门后,屋内传来男声听上去似曾相识,由于装束不同,高杨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这和平日里穿着围裙的家伙是同一个人。
毋庸置疑,这个小镇存在着秘密。
高杨看到的是,坐在办公桌前西装笔挺的马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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