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朱棣见过他那个倒霉侄子几面。

朱允炆的外表并不出众，毕竟他的爹和他的爷爷都不算是什么长相出众的类型，能把少数几处优点堆积在这个皇太孙身上已经算是顶天了。年轻的皇位继承人身高并不算魁梧，身上带着些文人墨客的书卷气，他的一双黑眼睛总是明亮的看着与其谈话的人，灼灼光芒甚至快要烧了朱棣的眉毛。

人到中年的朱棣垂下视线，他并不喜欢这个皇帝侄子，更不喜欢那双眼睛里充满的真诚和光芒。缩在墙角里站着的朱棣双手缩在宽袖下，常年打仗的手上满是粗糙的老茧以及被边境寒风吹裂的皮肤。

“皇叔，”面前的声音里透着敞亮，朱允炆毫不介怀地拉起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跳动的心脏震得朱棣心烦意乱，“边境苦寒，您好不容易来一回，不如陪侄子坐会儿？”

年轻的皇帝接班人并没有注意到朱棣看向自己时眼底闪过的一起阴霾，让宦官端了上好的茶叶摆在两人的面前。朱允炆的手不比朱棣，养尊处优的生活让皇太孙的双手柔滑细嫩，根根分明的指骨在仔仔细细包裹层品相极好的皮肤。他的脸并不惊为天人，但生得正气，加上自幼好学上进，对任何事都抱着一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几乎没人会觉得朱允炆的气质不适合当皇帝。

除了朱棣。他的手被热腾腾地握着，掌心里沁出冷汗，却又不好意思煞眼前这位皇太孙的面子，两条黑粗的剑眉皱了皱，不动声色地回应着朱允炆无微不至的问候。

“皇叔，不如来京城里帮着侄子稳天下吧。”

朱允炆说这话的时候，朱棣猛得一惊，下意识地抽回手，脸上写满不可思议。这里面的惊讶只有两成是装的，剩下八成的成分朱棣自己也讲不明。他当然明白年少无为便踏足帝位是有多么惶恐，却从未想过长在朱元璋身边的皇太孙竟对能够威胁到他地位的朱棣是如此不设防。

大抵这些都是谎言，朱棣暗自说服自己。他冷眼看着朱允炆手足无措的模样，忽然动了些不大不小的歪心思…勉强对朱允炆撑起的笑容里写满嫉妒，其中还透露着幸灾乐祸的愉快，朱棣端起面前飘着香气的茶杯，装模作样地细品下肚，随后慢悠悠的在朱允炆期待的目光中说道：“皇上的邀请恕臣不能允诺，但作为叔父，臣会经常来看看您。”

朱棣将经常二字咬得极重，连他都快相信自己真的是个三好亲戚，没事干会跑到侄子这来唠唠家常——假使朱家不是皇家，而是某地的寻常百姓家，朱棣大概率真的会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个侄子，与他谈天，与他饮茶——茶杯缓缓飘起的雾气氤氲了朱棣的脸庞，他确实假设过朱家从未发家的话还会是现如今这幅互相提防的光景。

可惜，命运没有如果，皇家的血脉和传统注定不会让朱允炆成为朱元璋希望的太平天子。

靖难之役结束后，已经荣登大宝的朱棣躺在龙榻上还未起身，天尚且未亮，门外侯着的宦官也还在轻轻地打着瞌睡。朱棣双手平放在胸前，默然地想：最初望着朱允炆手足无措模样时升起的歪心思，现如今已吞噬权力的庞大怪物。

此刻，他的头顶是杏黄丝绸的顶账，身下是红木质地的床板，床边却坐着每日潜入梦中，诉说背叛之苦——朱棣猛得起身，他实现美梦的代价太过沉重，稳坐龙椅，却要背负着天下人大逆不道，谋权篡位的骂名。

时至今日，朱允炆下落不明，大明改天换地，朱棣仍然彻夜难眠，无数个梦境被那声带着哀怨和平静的声音撕裂，提醒着他——你的天下，不是你的天下。

愈发清晰的话语在朱棣耳边环绕，终于激怒这位武将出身的皇帝，他勃然大怒，愤然将被褥枕头掷在地上，连带着一堆珍稀的瓶瓶罐罐砸得稀碎。朱棣披头散发地对着空气破口大骂，惊得一众早被吓醒的宦官在门外大气也不敢出，可他自己却始终不知，嘴巴里的污言秽语，骂得是阴魂不散的朱允炆，还是权欲熏心的自己。

愤怒的朱棣不敢承认自己内心究竟有没有过愧疚和悔恨，他坐在皇位上时，一切的负面情绪皆不值一提。

直到某日，搬去燕京紫荆城的朱棣站在廊下，注视着大雨里四方庭院，旁侧伺候的宦官非常有眼力见地为帝王披上大氅…朱棣没有移动视线，他默然地开口：“朕没有错…”

嘶哑低沉的话音里，宦官垂手不敢应答，然而他却不知，此刻朱棣眼里的院中景象，竟是朱允炆略显清瘦的身影——略显疲惫的青年身着皇袍，平日明亮的双眼里望向朱棣，满是说不尽的失望和悲哀。

虽是大雨倾盆，但朱允炆开开合合的嘴巴里传出的声音在朱棣的耳中却是雷鸣似的震彻心扉。

“皇叔，你来京城帮着侄子稳天下吧？”

仿若一切还未发生的昨日。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