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之上
-----正文-----
当时是一月初,阮元元刚过生日不久。 这年春节比较早,开黑群在节前搞了个聚餐。本来欢快热闹的聚餐气氛,后面逐渐发展成争吵,甚至有个姑娘当场砸了啤酒瓶子,拿锋利的玻璃尖端指着对面的男人。
一开始是因为阮元元在酒桌上走了神。
他们这桌旁边是一对夫妻,领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兄弟。那个哥哥安静矜持,弟弟有点闹腾,哥哥便拿筷子敲了到处乱摸的弟弟的手,弟弟立刻捂着手装模作样地大哭起来。于是父母一人认领一个,分别开始批评教育。
阮元元当时像在看什么精彩的连续剧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但事实上他只是在羡慕他们热闹温馨的家庭生活。
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奶奶,家里的叔叔伯伯不认他,不让他参与家庭活动。前几年过年时所有人都在团聚,只有他坐在自己的小出租屋内看春晚,听窗外乒乒乓乓的烟花。所以每到春节前后,他都有点惆怅。
这对兄弟让阮元元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李荀。李荀也和隔壁桌那个哥哥一样,从小就讨厌他,不让他碰自己,也不爱和他说话。不过,可能因为父母经常不在家,即使李荀不喜欢他,他也很爱粘着李荀。有李荀在,他就感到很安心。李荀的存在,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阮元元即使到现在都有一种错觉,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看着那对性格迥异的兄弟和无奈的父母,他想,要是当年李荀没被带走,今年春节他们也会一起过吧。
李荀会站在厨房门口,指挥他下厨,在他丢错调料或者火候不足的时候皱起眉头,却因为吝惜口舌而懒于责备他。他会盛情邀请李荀陪他看春晚放鞭炮,李荀当然不会情愿,但也许出于兄长的责任,到最后还是会陪他……
而就在他陷入回忆的时候,桌上一个外号叫“大刷哥”的男人发火了。
大刷哥是群里中分段的三号位,是常石市周边某鞋厂的小开,本名刘纶。阮元元是群里唯一的排名哥,打中,国服一百五十名开外。刘纶看不上桌上其他人,谁要跟他喝一杯他都爱答不理,但他很想跟阮元元拉近关系,谁料叫了好几声,阮元元都没答应。
他的胖脸被羞愤气恼染得通红,憋着一口劲,大吼道:“你什么意思?看不起人是吧!”
事出突然,桌上顿时安静下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部分是没闹清情况,一部分怕被卷进这种争吵里惹麻烦,还剩两个对于此前一直在炫富的刘纶感到不很自在。
阮元元当时也有点懵。但他性格比较随和,表情亲切,语调轻快,加上天生一张周正帅气的脸,举手抬足自信从容,和他聊天很难不愉快。这次当他意识到一切因自己沉湎回忆忽略旁人而起时,他非常谦恭地道了歉,并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酒,“对不起、对不起,刚才走神了,罚酒一杯好不好?”言罢也不等对方开口,立刻一口喝下去。
但他的退让并没有让刘纶罢休。在大刷哥看来,这种哄小孩式的退让只会显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走神?这种借口都找的出来?看女人就看女人,找什么借口!”从阮元元的目光看过去,这桌与隔壁桌之间有个姑娘,叫乔渝,是这桌为数不多的妹子之一。
“一杯酒而已,谁还不敢了?”刘纶马上给自己也满上。
阮元元在他举杯前倾身捂住杯口,“对不起,我刚才真是走神了,很不好意思,这杯我干,如何?”
刘纶还觉得他在敷衍自己,正要进一步发作,却见伸过来的手腕上,黑色袖口已经磨破了。他敏锐地发现,烤肉店很热,桌上所有人都脱了外套,只有阮元元穿着一件黑色的中长羽绒服,明明鬓角都在冒汗了,却一直不脱。
他眼珠子闪了两下,把酒杯往前推,推到阮元元胸前时,手一松,杯中酒打翻在阮元元羽绒服上。
“哎呀,对不起!”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友善,甚至十分兴奋。
他凑到阮元元跟前,拿纸巾对着那件衣服一顿擦,擦半天道:“不行不行,这么热,要不你脱了吧。”一边说着,一边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机会,强硬地拉掉了阮元元的上衣。
黑色羽绒服下是一件起球的灰色毛衣,毛衣上沾满了羽毛。
阮元元当时脸就红了。其他人识趣地装作没看见,就和在街上看到裸体流浪汉,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一般。
但刘纶却不让他有机会就这么过去,啧啧道:“不是说现在两三百块的羽绒服都不会钻绒了吗?元哥,你游戏饰品那么多,卖点也能买件好的了吧。实在不行,你帮我上分,我给你买?”
阮元元笑意虽减,但也并不尴尬。
头一遭难堪过去后,他迅速地适应这种氛围,只是叹了口气。正想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另个姑娘看不下去了,筷子往桌上哐地一搁,“喂,差不多了啊!大过年的吵什么呢!”说话的叫白希仁,人称大白,群里出了名的脾气冲。
一旁一位安安静静坐着喝酒的乔渝也道:“何必闹得大家都不高兴呢?”
刘纶还亢奋着,让两个女人一说,扭头就是一句:“大过年的你女人就不该上桌!”
大白立马毛了,“谁叫你这样跟你奶奶说话的?爹死了没人教吗?”
“烂逼玩意啃了多少几把啊,嘴这么臭!”刘纶杯子往桌上一砸,站起来,“给老子跪下道歉!”
“哇,大刷哥要打女人了。”
另外两个妹子立马加入战场。其他人跟刘纶也不是很熟,有个人上前拉下刘纶的手,劝道:“大哥,别跟女人吵啊。咱让让,绅士一点。”
“什么叫别跟女人吵?傻吊你给老子说清楚!”四个姑娘顿时上头,直接开骂。
拉偏架的还在那说罚酒,大白干脆拿着啤酒瓶子往桌上一砸,碎玻璃四处飞溅。参差的玻璃瓶口正对着大刷哥的脸。
到这里时,矛盾已经变味了。阮元元怕走火出事,急忙站到中间,把两伙人隔开。
“别别别,咱们是游戏开黑群,别真动手啊。”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有什么矛盾,干脆对黑泯恩仇行不行?”他拿起酒瓶和杯子,犹豫了一下,道:“一杯赔罪不够,我把这瓶酒喝了,就当咱的杯赛开幕式了。”说着也不等两边拒绝,直接对着瓶口灌下去。
他吹瓶子那一分钟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其实大白砸酒瓶时,刘纶就已经怂了,阮元元这样挡这一下后,他只敢虚张声势道:“鱼卵敢吗?”
大白声音比他大多了:“谁他妈不敢谁是鳖孙!”
五个人当即在桌上拉人。四个妹子自然要在一边,另外还缺个C。打这游戏的女生少,妹子分不高,阮元元本来说干脆平衡一下平均分,他去妹子局当C。他主打中,但C打得也还可以。
没想到胖子道:“好笑不好笑,赢了不是排名哥带躺吗?”
乔渝当即道:“他当教练,我来C吧。”
大白接道:“对,我们自己再找个没玩过的,都女的,你敢不敢接?”
“有什么不敢的?别把你打哭了你又来说我欺负女人。”
刘纶当场也拉了四个分不很高的男人,总体配置还是比那几个姑娘高不少。这样让阮元元当妹子局的教练,也算说得过去。
两边分配完,约在两个星期后周五晚上开。一切说定,阮元元赶紧把话题带开,又使劲喝了不少,总算让气氛回暖。后面几人喝高兴了,又去二台唱歌,阮元元忙前忙后订包间订酒点歌,带气氛唱了几首热闹的,哄得大家笑个不停。
到半夜局散了,几人走到ktv楼下,乔渝在路边给阮元元点了根烟,“刚谢谢你。”
阮元元喝得太多,有点晕,但很开心,“一开始也是我引起的。”
两人短暂对视一笑,乔渝叫代驾走了。
这会儿已经一点过,街道两旁挂了彩灯和灯笼,密密麻麻的彩色点光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夹道的广告牌也一律换成红色调,广告里出现的所有人脸都在咧嘴笑,他们全都以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的形式挤在画面上,没谁是形单影只的。
常石市深冬的夜风非常冷,又飘着雨,再热闹的氛围,路上没有活人,也显得冷清。
从商业区出来后,阮元元选择走路过桥回家。他租的房子就在桥对面。
唱歌到后半段,很多人都像倦鸟一样,满心想着归巢,只是因为阮元元把气氛带得很热,没找到时机。所以阮元元适时地提了结束,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惟独他自己觉得很孤独。
他暂时停歇的地方,很难称之为家,就算回去,也没有人在等他。
夜风很自由,但他走得很慢。
而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李荀。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产生幻觉,毕竟几个小时前才想到他。但那个李荀的样子对比记忆来说,已经有了变化,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当时江两岸的灯灭了大半,只剩几栋高楼豪宅零散有几户亮着,看起来有点温暖,因为有人还醒着。
就在前方大桥中间,站着高个子的男人。
阮元元刚上桥就看见了,走近了那人依然一动不动。
两三度的低温雨天,那人穿一件中灰色薄大衣,里面就一件淡棕色毛衣,头发很长,乱糟糟地塞衣服里面,被风吹得张扬舞爪的。他手揣兜里,就那么安静地望着黑色的江面。
擦过对方肩膀时,阮元元感到他身周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氛围令人窒息。
走过后,阮元元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正好风把那人头发捋到脑后,露出一双没生气的眼睛,但无论如何,侧脸轮廓相当漂亮。
阮元元又走了几步,回想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忽然停下来。
李荀?
他有点害怕,怕自己转过去发现是看错了。但身体已经先于脑子行动。他快步返回,停在那人身前两三米的地方。更多熟悉的脸部细节鼓励他开口问道:“……哥?”
那人慢慢回头,无神地看向他。
“哥?是你吧,李荀?”
他看那人皱起眉头,定定地凝视他,眼神逐渐聚焦。
这个皱眉的表情他太熟悉了。李荀总是这样表达自己的不满。
阮元元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 “是我啊,元元!”一边说着,一边去捏对方的胳膊。就在此时,对方反射性地一巴掌拍开他。
阮元元看着自己冰冷麻木的手,反而更加高兴。
真的是李荀!李荀很讨厌别人碰他。
阮元元笑着把手揣进兜里,“哥,你在这儿干嘛?好久不见,走走走,咱们去喝一杯!”
他向商业区方向走了两步,回头催促一动不动的李荀:“走啊!”
可能会有点勉强,但在往常,李荀再不情愿,也拗不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