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故事
-----正文-----
1
说实话,搞男同有罪这件事,是我现在才知道的。
我之前是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是有罪的,要是知道,我也不会去搞男同,起码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搞男同。虽然我不是男的,没办法在身体上搞男同,但是我在精神创作中已然让两个男人掺和在了一起。这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自古以来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的,男人可以搞女人,女人也可以搞男人,封建时期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现代女人自然能让男人们成双成对。话题已经扯远了。继续回到开头。因为搞男同有罪,我被关到了这里。至于我是怎么被关到这里,我已经不愿意去回忆了。反正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关于这条罪名到底成立不成立,我就不去想了,这不是我该思考的事。
因同样罪名被一起关进来的刘老板对此义愤填膺。刘老板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这样的定义不是我给的,是她自己常常挂在嘴头上的。刘老板姓不姓刘我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们总是无时无刻地沉默着审视着一切,除此之外再没有做过别的事情。就跟我没法考证她到底是不是个小老板这个事情一样,其他人也没办法考证搞男同到底有没有罪。这样的神奇推理自然也不是我说的,也是这个二十出头龙马精神的年轻老板说的。刘老板也试图抓过别的人追问同样的问题,但别的人可没我这样反应迟钝。我是猴子变的人,别人就是泥鳅身莲蓬做的心,一出溜就扭着身子遁走了,她可抓不住。就只是可怜了我。她每天早上都要抓住我,用要把我脑花摇匀了的架势疯狂摇晃我,撕心裂肺地冲着我的耳朵叫喊:“你说啊,搞男同没错——”
“啊?”
我的灵魂早就被她摇晃了出去,回答了她也听不见,而我的肉身还捏在她的手心里,成了一条翻了白眼的臭死鱼。
就跟我前半生必须要搞男同一样,刘老板也必须每日费了力气逮住我进行一番这样的质问。我的脑袋自此总是晕乎乎的,脑浆是脑浆,脑仁是脑仁,隔着“男同之问”遥遥相望而默默无言。
每到这时,我甚至想向着上帝祈祷,我确实不该搞男同。哪怕前一秒我还站在讲台上把无神论讲得唾沫横飞,用唾沫星子把上帝钉在黑板上进行了一番大汗淋漓的畅快解剖。今天也是这般,我照样被刘老板摇晃醒,灵魂在房间里撞来撞去,最后再被她一巴掌扇回来重新启动人生。于是没几天,我就患上了多眼症。
这个病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眼眶里装了好几个眼球,当然都是黑色瞳孔的,如果师专可以给我们每个女生免费发放美瞳的话,我是乐意拥有一个七彩眼眶的。这可比搞男同有意思多了。当然,我会继续用我的七彩眼睛去搞多彩男同,创造出一系列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新奇玩意,从此在搞男同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我看什么东西都是多重影子的,从单数人生迈入了多重世界。一支笔变成了一排笔,一本书居然变成了一座图书馆,横看这间屋子是一排公寓,竖看这个屋子是一栋高楼,真真是让我年纪轻轻也过上了收租吃饭的日子。安得广厦千万间,这可把我高兴坏了。我现在宣布多眼症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病症。它是远超量子纠缠能量守恒定律的新伟大发现。有了它,这个世界就从此有了用不完享不尽的食物,衣服,房子,车子。有了它,世上一切的人都不用再挂念什么破烂工作,都可以跟我一样专心搞男同了。
毕竟我搞男同从来没有挣到一分钱,只为了快乐。刘老板也搞男同,她也不挣钱,她只往里面砸钱。就像我做了一个免费的数字劳工,只是绞尽脑汁把自己的头发揪扯下来编成故事发出去,刘老板则每天咬紧牙关,放出一盆盆鲜血去给她的男同们做打赏。这样看来,我们俩都有共同之处,她无私地献了爱心,我无私地献了生命。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但是她的打赏从来没到过我的手里。她最憎恨她辛苦供养的男人被我这样的人造出来。
多眼症让我看起来极其怪异,但是却又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一点都不矛盾。推理可以如下:是人都会得病。多眼症是种病。所以我会得多眼症。整个逻辑推理里只有我,没有其他人。其他人呢?看不到。这件事一点也不怪异,即便实际上我住的是一个多人寝室。他们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们。我匆匆地来,他们匆匆地去。我们彼此相对不存在。为什么是相对,因为我的存在是相对他们的存在来说的。如果他们不存在,那么他们就不会承认我的存在,那么我就不存在;如果我不存在,我就没办法确认他们的存在,那么他们的存在也是个谜团。
但是此刻我存在了,于是他们也存在了。问题出在我们的耳朵上。
是的,耳朵。很难想象,我们的耳朵是如此的灵敏,只要有一点声音,哪怕是类似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地底几万里岩浆活动的声音、地球自转的声音、月球死亡的声音......发出上述的任何一种声音,我们都可以在黑夜里快速锁定到对方的位置,然后像挥舞出捕蝶网一般,精准地朝着目标丢出语言炸弹:“吵什么吵,做个人吧,你不用上班吗?”现在我就因为多眼症而无法抓牢物品发出了响声,于是惨遭到一场惨烈的世界轰炸。轰炸过后,没有废墟,没有伤亡,没有痛苦,只有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像磨刀石上不停蹭刮的尖刀。
但所有人居然都默认了这磨刀般的声响。大家的耳朵又都不约而同的聋掉了。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这样。每个人都这样拥有既灵敏又迟钝的耳朵,拥有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存在。我总结道。于是,他们对于我来说,又变成不存在的了,是因为我不仅聋了,还看不到。我看不到是因为眼睛太多,他们看不到的原因嘛,我就不知道了。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其实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难怪我写的男同故事总没有人看,原来竟然是因为没人看。
没人看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搞男同。这个时候多眼症的坏处就出现啦:我完全看不清自己的手,自己已然成了一只章鱼,有无数条手臂在键盘上飞舞,在一台台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出一系列相关又不相关的字符。我一个脑子完全干掉了十几个人的活,于是这十几个人失业了。在老板的赏识下,公司里很快就剩下了我一个打工人。只是工资降了。所有的工位都变成我的了,我的每个眼球都得到了一个宽敞的工位,每双手都发挥了自己应有的价值,所有的信息顺着手指顺着眼睛灌进我的大脑,把我的脑袋撑得比天文台圆球顶还要肥大。这个肥大的机器快速地运转着,再传导出来无数的新消息分散到各个电脑上。由于旧工位之间的隔板老板不愿意拆,我只能费力地把一双双手伸得老长老长。这导致我的身体不得不额外分出营养给这些手臂——于是我的躯干便瘦的如同麻杆了。很快我的多眼症再次进化了,现在我的一个眼眶里可以装下三十个小眼球了。全世界的人都不需要工作了。我一个人包揽了全世界所有的工作。我的身体膨胀得比东方明珠还要高——这得益于全世界人的投喂,我的手臂环绕着整条赤道,这可以方便我管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我的脑袋能够遮挡住一个国家的天空,这让我非常苦恼洗头的问题。没办法,我的眼睛和手臂虽然多,但是脑子只有一个。除了允许它不断壮大自己来提供能量,我可没有别的办法再去管理这些疯狂的手臂和眼睛了。
这只是个疯狂的故事。事实是我的男同故事依旧没写出来。不是我不想写,而是我的手刚放上键盘,刘老板就哐哐哐地撬开我的千万间屋门,最后在这间房里找到了我并把我揪扯出来,照旧嘶吼着问我:“你说啊,搞男同到底有罪没有?”
刚才那个疯狂故事就是她摇晃出来的。因此全世界人失业、找不到工作的根本原因不能归结在我身上。
现在我的眼睛里出现了无数个刘老板。天!我敢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故事。那么多个刘老板的身体就那么出现在我的眼睛里。我受到了眼睛霸凌!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了,搞男同一定有罪。它严重地威胁了公民的身体自由。公民有搞男同的自由,也有不搞男同的自由,而我们这些搞男同的女人们,强制让故事里的男人搞男同,严重违背了公民的自由,所以一定是有罪的,犯了人身拘役罪!因为你不是故事里的男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到底想不想搞男同呢?
我把这套理论完完整整的告诉了刘老板,企图让她放过我这个得了病的可怜人。并义正言辞地警告她,不要再摇晃我了,不然我的眼眶里将会有三十只眼球,全世界工人将会下岗,全球变暖会加剧,地球将会被一个超级大脑——也就是我的大脑侵占。她觉得我在发疯。我于是把原理上传到网络上来证明她的错误。果不其然,我只是发了几个潦草的推理,配上激进愤慨的音乐和几个瞎编的外国人名,都用不着得及细讲,这些理论就爆发出比病毒还要强烈的生命力,无限制的自我分裂,一生二二生三,最后演化成世界真理。凡是看到这个真理的人都对它确信不疑,他们像是理清楚乱糟糟的线团般,通过理清乱糟糟的理论复制体们找到了我,并开始隔着手机冲着刘老板大喊,要求刘老板善待病人,以免让这个世界走向毁灭。
刘老板说他们都是精神病,居然连这种鬼故事都相信。可我确实说的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呢?就算不是真的,只要传播得广,只要有那么多人相信,可不就是真的了吗。况且,一个精神病说别人是精神病,那才是证明她是真的精神病呢。因为精神病不会说自己有精神病,但是精神病会说别人有精神病。
刘老板不仅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虽然在我心中已经坐实了她确实是个精神病,她也强烈地反对我宣扬搞男同有罪论。她的理由是如下的。如果搞男同有罪,那么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应该抓起来。女人想搞男同,男人可是真的能搞男同,女的爱男的,男的也爱男的,世界从来都是男人的世界,多亏了男人的睾丸和精液才诞生了这个世界。所以,所有人的出生都是搞男人的结果,搞男同就是双倍的搞男人,不管单倍还是双倍,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要被抓走。而现在,这里因为搞男同被关的只有我们两个。
我摇头晃脑地告诉她,不一定只有我们两个因为该罪名被关。其他人同样被关在这里,那么他们就有获得同样罪名的可能。我们没办法看到他们,当然不能给他们随意地下定论。如果随意地给别人下了定论,就好像非要让故事里两个男人搞男同一般,犯了人身拘役罪。
那么该如何合法证明别人拥有同类罪名呢?那就只需弄清楚他们因何获罪被关就可以了。
这件事有点困难,因为他们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影子又像是空气。只有我去真正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对我而言是存在的。而现在我得了多眼症。这个病只能让我看到多倍的自己,看不到单一的他们。于是刘老板就自告奋勇要做我的眼睛。我们俩成立了搞男同侦探小组,并发奋图强产出了各自的男同作品作为入组宣言。她读我的男同文学时,眉毛好似被人缠拧的毛巾;我看她制作的男同视频时,脸皱巴得好像院墙外头结的绿苦瓜。
她嫌弃我总是给男人们当舌头,手肘都磨烂了就为了把一堆烂骨头夸成花。我痛恨她给男人们做血包,掏了心肺就为了让一群饿狼多光顾她一眼。我看她,就如同她看着我般。我们的眼睛里都喷着仇恨的火焰。
明明我们有着同样的爱,但这同样的爱几乎让我们俩拔刀相向血流成河。还好我们现在已经是一个小组的成员了,组内第一条规则就是禁止小组成员有同样的爱。
于是从此刻起,我们搞男同小组再不搞男同了。我和刘老板的伟大友谊就此诞生。
我不得不承认,刘老板在不搞男同的时候就是个正常人。她如此地妥帖,妥帖到我都要忘了害我得上这个病的真凶就是她。为了遮掩我的怪异,她特意去找了眼罩让我戴上,用温暖有力地手握住我的手往外面走去。
2
戴了眼罩,我看不到任何人和事物了,世界的一切反而从此刻在我的眼前缓缓展开了。风一来,我的身体就融化在风中,飘乎在铺天盖地的、沸反盈天的颜色中。很奇怪,我的眼前真的一片黑暗时,我倒有了彩色瞳孔了。还好刘老板一直紧紧地牵住我,如同牵着一只风筝,又如同握住一双船桨。不然我得迷失在这样无边无际的色彩里。
这不仅是一个搞男同小组,也是一个巴普洛夫和狗的组合。当然,我肯定不是狗,我可是牵狗的人。
我不知道刘老板会把我带往何处,我也任由刘老板把我放飞到天空,直飞出地球,飞到太阳身边去——我的手臂可是能够伸展得比赤道还要长,如果放飞筝比赛允许活人上天的话,我们这个搞男同组合一定会拔得头筹,从而把搞男同的帝国版图拓展到体育行业。
我们拦下一个个人,想要打探出对方被关在这里的原因,只是没有一个人理我们。他们都行色匆匆,神情严肃,沉默着,沉默着,一个或者一群,踢踏出整齐划一、“成功”“成功”的脚步声,呼啦啦地从我们身边掠过,刮起一阵阵狂风,把我吹得东倒西歪挂在树杈上下不来。刘老板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被迎面的狂风吹得五官乱飞,眼睛还正好甩到了我左脸上。
我扯高了嗓门,呼喊着她让她把我树上解救下来,她只啊啊呀呀地回应,一边攥紧了我的两只手,一边满地摸索她的眼睛。我只能费力地努着嘴控制她的眼睛,企图借着她的眼睛去看清她到底在玩弄什么把戏。
经过我的不懈努力,我终于能够熟练地掌握了她的眼睛的使用方法,开始用她的眼睛看世界。可怜的刘老板!她没了眼睛还不肯松开牵住我的手,只是一个劲儿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像收风筝线一般,不断地把我的手臂往回卷以期找到我,要是旁边的人停下看一眼,就会立刻被眼前的这一幕逗得捧腹大笑,然后把我们拍摄下来供全世界的人取乐。不过好在,踏出成功的脚步声可比我们这样的无关紧要的人要重要多了。他们可不会在这样无所谓的事上浪费一个眼神。
哪怕刘老板哭嚎的声音要把我的,不,现在是把她的眼睛给震瞎了(我的耳朵已经聋了,没办法再聋一次)。她喊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她就在人最多的街道上,但是没人去管她。我早说了,他们都是聋子。
我挂在树梢的呼喊,她也听不见,可能是树太高,又或者她也早就让这个世界搞聋了。
没办法,我们只好隔着黑压压的人群一高一低呼喊。我在树上俯视着她,她趴在地上找着我。我急,她也急。她怎么就不肯抬头看看呢?哦,我忘了她的眼睛现在被我征用了。
于是我就理所当然地用着她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津津有味地欣赏这样一出好戏,快乐极了!全然忘了,我自己挂在树上,比她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但快乐就够了!干嘛想那么多!只要快乐就够了!此刻趴在地上拼命摸索、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的可不是我。即便起因在我。
又一波沉默的狂风袭来,我赶紧闭上所有的眼睛,连同刘老板粘在我脸上的那双。并且用双腿紧紧攀附住树干,防止这次自己被刮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去。风终于停了,我赶紧睁开眼睛往底下看去,刘老板呢?刘老板不见了!只能看到我的手臂不断地向前延伸延伸......
这可完蛋,没了她,谁救我?我赶紧四处去找她的身影,怎么找都找不着。此时我也顾不上什么多眼症了,顾不上什么怪异不怪异了。我的所有的眼睛快速地在眼眶里转动,沿着我的长长的手臂不断地找啊找啊找,终于在不断奔涌向前的人潮里找到了被裹挟其中的刘老板。
“你干啥呢——”
“不知道啊——”
“那我咋办——”
“不知道啊——”
说完这支疯狂的队伍就再次消失在了我的眼睛里。唉,那还回来吃晚上饭嘛?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肯定回不来了。”一声叹息在我旁边响起,回应了我刚才的疑问。我循着声音扭头一看,呵,什么时候我的旁边树杈上竟然挂了一群身体干瘪的“气球”。他们全都垂头丧脑,耷拉着扭曲残缺的身体,像濒死的鱼般费力地翕张着嘴。
“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们的惨样子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我赶紧重新闭上眼睛们。
“不知道,可能是刚才,也可能是马上。”
哇,语法混乱是要挂科的。我第一时间想到。当然他们之所以成这样,说不定就是因为挂科之类的原因。为什么我会有如此断定,我说不上来。毕竟在这个时代,什么都是一场上岸和下岸的考试。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其实人类早已经发现了演化的秘密,已经重返地质时代,从二驱变四驱了。
“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被那些人甩上来的。”他们拼着一口气恨恨说道。
“好巧,我也是。”我大喜过望。别人他乡遇故知,我能树上逢知音。
他们则没我这么高兴。我猜他们是想要高兴的,但是他们很难做出高兴的表情。他们的身体早就碎了。就算是没有遭遇到这样的“上树”命运的迫害,他们也称不上健全。
“树上视野还挺好的。”我说。
他们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刚才的挺好发言是真心的。虽然,我的眼睛还在分裂,虽然他们都出师不捷身已死。
“你们为什么被关到这里?”我问。
他们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用冷漠地、嘲笑的眼神看了我。是的,我敢打包票,他们就是用了这样的眼神看了我,虽然他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是我有那么多眼睛,所有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们的语气莫名地得意起来了:“我们不是被关到这里的,我们是自己选择的来这里的,为了自由——跟你说了也不懂。”
“那么这个自由一定是极其伟大的了?”我试探地问。
好似往湖面投了一块鱼饵,整个湖底的鱼挤攘着一群群拥上来了。他们七嘴八舌:“自由......自由......没人控制的自由,热情地考试、考试、工作工作、钱、钱、钱、自由!自——由——人上人......”
我瞥了一眼他们头顶,什么都没有。再往他们脚下一看,全部都是人。原来把自己挂在树上,就是人上人,就是自由。
如果照着这个逻辑来看,我现在居然不是被困在树上,而是徜徉在自由里。好,我决定了,我今晚也不回去吃饭了,我已经自由了,还吃饭做什么?
太阳光照耀在我们身上,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树上的气球们则发出类似尸臭的臭鸡蛋味。臭鸡蛋可不就是鸡蛋的尸体嘛?那么现在树上居然挂满了尸体?我笑出了声。自己恐怕也跟刘老板一样得了精神病。我的手臂还在不断地延伸延伸,牵着我的手的刘老板也同样在不停地奔跑、奔跑。其实,她只要放开我的手,我就能获得自由,从树上爬下去。只要她放开我的手,她也能获得自由,我的手完全可以把她环抱起来,重新拉回到这里。
她不肯。她把我的双手攥得那样得紧,每根手指都因此被锁在了特定的监狱里。我们两个都被对方束缚住了。不过好在,我从气球们这里找到了自由。现在只要等着刘老板被那群人甩到树上,像这群气球一般像我一般挂在树上就可以了。
真的,我祝福她。祝福她早点被挂到树上。就像我们一样。她可千万不要跟着那群人越走越远啊,不然她就违背了我们搞男同成员的友谊。她要是带着我的走远走高了,那么我只好用她的眼睛、这样挂在树上度过余生了。
“哇,好自由啊——”我衷心感叹道。
这次没有气球再回应我了。他们都彻底断了气。太阳一出来,支撑他们的那口气就散了。我有点惋惜。他们得到自由的时间竟然如此短暂,原本我还着成立一个树上自由小组的。口号我都制定好了:为了自由!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还是一波波地来,一群群地走。偶尔还是得会有气球被抛到树上,和我一般挂在树杈晒太阳。只是没过多久,气球们就又离开了。要么被太阳晒化了,要么被成功的风再次吹了回去,继续为了自由而去奋斗了。我的眼睛分裂得更厉害了,这让我的大脑隐隐作痛。
好似生锈的齿轮滴上了机油,又好似神经终于安上了发条,我的大脑不得不开始运作。它像是在......思考!这让我非常恐慌。在这里,思考是要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啊!我年纪轻轻,可不想余生都在监狱里度过......我的脑袋越来越痛,心里恐慌越来越重。我的眼睛们在眼眶更加疯狂地转啊转,像风扇的扇叶,像加速的钟表,像是逆转的行星。它们转啊转啊,我的脑袋转啊转,无数的黑压压的人旋转着朝我挤过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存在的、不存在的、潮水一般把我淹没,让我窒息......
突然我的手臂被人狠狠拽了一下。这拽动的力气可真大,直接把我从痛苦里剥离出来,从潮水里打捞出来,从树杈里撕扯了出来,树杈子噼里啪啦地甩在我脸上,打飞了我脸上粘着的那双刘老板的眼睛,以及用来遮住眼睛的实则没什么用的眼罩。
“眼睛、眼睛......”
我发出了跟先前刘老板一样的哀嚎。
不同的是,刘老板是因为痛苦,而我是因为惋惜。这样一双可以使用的眼睛就这么丢失了。
“你的眼睛还在你眼眶里呢!不要再嚎了!”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哭喊。我扭头一看,这不是刘老板嘛!虽然是多重版本的(由于多眼症越来越严重了)。她居然开窍了,放开我的手,把我们都解救出来了吗?结果我定睛一看,话说早了。我的手还被她攥着,而我的手臂被她卷成了一个超大线轱辘。在那些纷杂的线条中,我费力地想要看出自己的一道道手臂。此刻我真的想跪下给她磕一个。我知道我们彼此仇恨,但她也不至于如此对我,我只是想从树杈里下来,而非被做成柜台里的人体艺术品,悬挂在她身上,在这个人挤人的队伍中饱受折磨。
“你怎么把我拉到这里来了?我们不是要去社会调查的吗?”
我的问话丝毫没有底气。因为此时的刘老板已经截然不同了。她虽然还拉着我的手,可是她的脸上却充盈着幸福的笑。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个毛细血管,都绽放出了幸福的纹理。在我的眼睛里,她已然轻盈地飘起来了。像玫瑰花堆成的云彩一般。
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她的嘴里吐出一些令我胆寒的话语:“不用了,完全不用调查了,我现在全都知道了,他们也都是因为搞男同被关在这里的。”
“你可别胡说!”我赶忙想要上去捂住她的嘴,可我的手还在她的手心里,我只好高声叫嚷企图盖过她的声音,“搞男同是有罪的!你怎么能乱给人安罪名呢!”
刘老板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那是他们说的,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搞男同就是没有罪。”
“啊?”
她跟我解释,如果两个人因为搞男同被关,那么搞男同确实是个罪名,如果一群人因为搞男同被关,那么搞男同到底有没有罪已经不重要了。这群人完全有能力重新定义搞男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事。哪怕重新用“罪名”来冠名,他们也完全以此为荣。
“如果不是荣耀的事,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都做这件事?总不能大家都是傻子吧。现在好了,我们的搞男同小组已经壮变成了一个大社团,他们都是我拉进组的,他们跟我们做同一个梦,我们现在是一个大家庭了。”
我傻眼了,“你让他们跟我们一起搞男同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很疑惑地看着我:“这很难吗?就像钱掉地上谁都想捡,梦做的美了谁都想要。就很简单,每个人都要做梦,那我把搞男同做成每个人都喜欢的美梦不就可以了么。想暴富的人能从搞男同里暴富,想成名的人能从搞男同里成名,想要爱的更简单了,我们搞男同就是为了爱——还是双倍的爱,所有的人都很快乐,都很开心,都愿意不断地为搞男同这项事业奋斗终身。”
我瞠目结舌。我现在才意识到,刘老板,她简直是个天才。她被卷入到这群黑压压的队伍里,竟然又这么快地从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带领他们走向了一条新的道路。难怪她不回来吃饭,原来是另外有地方开灶了。
这么多人一起搞男同,那么搞男同确实不能算是罪过一桩。既然没有罪,我们就应该从这里被放出去。照着刘老板所言,这个搞男同不仅有利于身心健康,更有利于经济发展社会进步,这样利国利民对的好事可不多见,我们应该因为对于这件伟大事业的推动而获得褒奖。
事实是,我们还关在这里,不过是从两个人搞男同变成了一群人搞男同。现在搞男同小组的又成了搞男同的了。
“不要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被关又怎么样,快乐就够了,现在还有这么多人陪着我们,”刘老板说道,“我已经举办了第一届搞男同比赛,你知道有多少人报名吗?三万五千多人!被关在这里一共不超过四万人!我们搞男同小组现在已经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了,我们正在带领人们走向快乐和自由,还想那么多干什么!要是现在被放出去了,那才糟了!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我们在这里特别重要,我们两个是快乐运动的创始人和引领人,我们对于身后的这么多人来说——是永恒存在的——现在有人会肯定我们,未来也会有人肯定我们,我们的搞男同事业将会从过去走到未来。”
她慷慨激昂阐述她的宏伟人生蓝图时,那幸福感已经争先恐后地从她脸上掉下来,滚落到后面跟随的队伍里,把队伍原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变得混乱不堪,人群开始骚动,你挤我,我挤你,一个推搡着一个,像此起彼伏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狠狠拍打在刘老板的背——也就是我的身上。
这纯属无妄之灾。但谁让刘老板捏着我的双手呢。除了被动当肉垫,跟着这位名人往前走下去,我还有别的方法吗?我甚至都不敢设想,要是刘老板现在把我丢下,且不用提那恐怖的多眼症和让人抓狂的头痛,就只说我们身后那些黑压压的搞男同大军,只需要他们每人踩上半脚,我就会被直接踩成肉泥,彻底地消散在这个世界上。
到那个时候,我面对将不再是存在不存在、自由不自由的问题,而是一个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了。
我只好紧紧地贴住刘老板,像弱小的藤蔓一般攀附着关系我生死的大树。
3
刘老板带着我们不停地跑啊跑,我们搞男同小组队伍也不断壮大。她的口才怎么那么好,把那些人全都忽悠到了搞男同的道路上。凡是搞男同小组经过的地方,都伴随着音乐、快乐和自由。
我建议刘老板把“音乐、快乐和自由”的口号取消掉。太吵了,并且涉及虚假宣传。显得我们像是个传销组织。
刘老板不以为然。因为她确实沉浸在快乐和自由里。她盯着她自己,现在可没功夫听我的什么瞎扯。队伍的步伐更加乱了。后面的人对她来说是追随者,对我来说那就是催驴上磨的鞭子,只要刘老板走得稍慢一点,或者我弯腰驼背想偷懒,那鞭子就立刻甩上了。
明明催促的是她,挨打却是我。我心里委屈得要死。这鞭子把我的背抽打得火辣辣的,眼泪遏制不住地从眼眶往外涌。这完全是工伤。可我们这个搞男同小组是自由组织,没有劳务合同,更别提什么工伤补偿了。
于是悲从心中来。我现在可明白了,搞男同本质上还是有罪的。对我来说,只要刘老板还不肯放开我的手,我就得永远跟着这支浩浩荡荡的混乱队伍跑下去。我悔恨极了。从被关在这里起,我从来没有像是现在这般悔恨和懊恼。我真诚地为自己搞男同的罪过忏悔。不让我搞男同把我抓起来时,我心里是绝不肯服气的,现在让我自由搞男同还能名利双收时,我却又泪眼婆娑悔恨连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但事实是,事情已然这样了。这样不断地走下去,这样不断地沉浸在无边的快乐里,这样载歌载舞人人满意地走下去.....队伍里依旧有人被抛弃挂在树上,就像之前无辜受灾的我和刘老板。那个时候我们两个的恐慌无措,现在也已经加倍地还给了树上的那些人。
可先前迫害我们的那波人,与现在这些被挂在树上的人,到底是否是同一波人,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去考究,也没有人愿意去考究了。都在快乐呢,哪里还有人有空去考究?我去考究?怎么可能!我的后背还在受着那些可恶人鞭笞呢!真真火都要烧到眉毛了,我哪里还有什么空去管别人。
我还没机会喊冤呢!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泪水流啊流,代替洒水车成了免费的灰尘终结者,硬是在眼眶上安了两个大核桃。我眨眨眼睛想缓解一下眼部的酸胀,却听见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掉了出去。这东西以每秒4米的速度从我脸前滑落,最后像是一滴水融入了海洋,又像是一瓣花落入泥土,只是一瞬间,在我辨认出那玩意的前一秒,彻底地碎成了无数瓣,又被后头那些紧紧跟随的大部队们踩成了稀巴烂。
隔着无数双脚,我的心里一阵刺痛。我的眼球就这么被踩碎了。还不等我继续悲伤,就只感觉一个又一个的眼球从眼眶里滑出去。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再被拥挤杂乱的脚步通通踩烂,最后跟随着被挤上树的气球们一起消散在风里。
这突然来的变故让我措不及防。这些眼珠子们匆匆地从我的眼眶里诞生,又以一种荒诞到诡异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现在我连头痛都顾不上了。
“怎么了?”
刘老板感受到我浑身的战栗,问道。
“我的眼睛好像没事了。”我不确定地说道。因为我的眼前的景物已经彻底地恢复单一了。没有广厦千万间,没有整栋的图书馆,没有无数支笔,没有奔跑跟随的人群,没有卷成线轱辘的手臂,一切疯狂的事物一切疯狂的人,都随着眼球们的消失彻底消失了。
“真的?”刘老板也吃了一惊。她终于想起来一直要攥紧我双手的最初缘由了。从踏上了这条全民搞男同的道路开始,她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扭头认真地检查我的眼睛,果真,我的眼眶里的就真的只剩下一个眼球,跟其他人再没有什么不同。
她长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我的双手,归还了我的自由。
“那可太好了。”她说道,“走吧,我们别在这浪费时间了,我刚才想到了一个搞男同的新花样。赶紧回去继续搞男同吧。”
我还在努力地适应着这个正常而又平静的世界。看到刘老板伸过来还想要拉住我的手,我这次立刻躲开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已经痊愈了,你不用牵着我了。”我心有余悸,背部似乎还有鞭打的刺痛感传来,“我现在不搞男同了,真的,我有别的事要做了。”
刘老板面露惋惜还想要挽留我,可我已经跑开了,跑向远处的人群中,然后远远地冲着她挥了挥手。从此我和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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