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逸的葬礼,似乎也能算子孙满堂。
-----正文-----
白逸的葬礼,似乎也能算子孙满堂。
弄堂里的那些小孩都来了,叽叽喳喳挤在灵堂前,一双双葡萄一样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墙上的照片。小美嘬着水果棒棒糖很大声地问你:“死了是什么意思?”小美妈妈一把搂过她,讪讪地对你笑。
这话你也很想问白逸:“死东西,死了是什么意思?”
白逸活着的时候,你骂她死狗,死鬼,死东西,死出去,死进来。“死”是纯粹的语气词,因为遥不可及而不必避讳。你对白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滚!”她就真滚了,笑嘻嘻地拎起椅背上的外套,松松垮垮罩在身上出门去。
再见到就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白逸,能快出残影的白逸,是被车撞死的。没有救人,没有救猫救狗,司机酒驾,就这么简单。监控上白逸似乎在发呆,走得很慢,或许根本没发现有车——再多一秒都来得及。撞出去很远,车轮飞快轧过,倒真像一道幻影。
好几天了你还在恍惚,死了?这么轻易就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喝得醉醺醺推开家门进来了?再也不会有人从她皱皱巴巴的外套口袋里掏一把你爱吃的巧克力糖了?怎么可能呢,这可是白逸啊。说不定下一秒又嬉皮笑脸地滚回来,对着墙上的黑白照点评:“不错,还是挺像的,可惜还是没有本人有范儿。”你都能想象她说这句话时微微昂起的下巴,细长的手指戳来戳去。死只是她的玩笑话,才合理。
头七晚上,你在桌前枯坐了整夜,烟雾氤氲,恍惚有种新年守岁的错觉。常言,人死后,灵魂会在第七天晚上回家看一眼,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活人继续生活,死者渡过忘川河奈何桥,去往下一世。白逸照片前的香燃得平静均匀,屋里一丝风也无,天蒙蒙亮起一片梦幻的墨蓝色,你想到白逸在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回家,摸摸索索洗完澡,带着一身冷气和水汽钻进你的被窝,有时你会给她来一巴掌。
直到天光大亮,楼下逐渐喧嚣涌动,也没有任何响动,你终于按掉最后一根烟,回到床上躺下,出乎意料地没有落泪。也好,便无牵无挂地去往来生。
白逸上班的地方叫白记实业。名虽如此,前两天你才知道,公司法人是澈,白逸和蔻蔻只是股东,至于她留在白记实业的东西,也只是一件老旧磨损的工作外套。澈不在公司,蔻蔻把外套递给你,轻声说:“节哀。”不用特意看,她的眼眶也是红的。
这种外套在你家衣柜里有半柜子,有的很新,浆得硬挺,有的已经褪成近乎白色,软和似睡衣。你把公司这件外套拿回家,左翻右翻,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胸口泡面汤的油点还散发着调料味,口袋里却只有线头。
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白逸死了也好,没死也罢,不管她回不回家,你还是要上班,赚钱,付房租。现在住的房子是去年你和白逸定下来的,准确来说,是你定下来,通知白逸。当时你们住的地方很偏,离上班的市区实在太远,一怒之下你租了这间通勤只要二十分钟的老公房,伴随着雨季永远发霉的墙根,夏天怎么也杀不完的蟑螂和虫子。你总跟白逸说,一到期就找电梯房,再也不吃这种苦,白逸说那当然,苦谁不能苦自己,明年白记实业肯定能接更多单。你不信。遇到她的第一年她就这么说,好几年了,她还是这句话。
下个月就要合同到期了,你心想,算了,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忍。那些短路的开关,坏掉的花洒,淋漓不尽的抽水箱都被你换好修好,缝缝补补好像也能继续住。别的都是小事,如果白逸想回来呢?
虽然她好像从来没回来过。
梦里也没来过。
第一个月,你对自己说,死鬼说不定哪天半夜就又回来了;第二个月,你想,人回不来了鬼回来了也好;第三个月,你开始每晚睡前在床旁点一支线香,据说这样能梦到过世的人。
没有任何作用。
睡不着的时候,看月光照在阳台上悄悄地挪。白逸为了所谓的对酒当歌特意在阳台放了一套桌椅,本来就不宽裕的阳台更是转身都困难,你让她出去喝,她死皮赖脸抱着桌子不撒手,说这是她的命。现在命还在,人没了。
你记得,阿婆死的时候,也有过很好的月光。
当时,你妈妈说的不是“死了”,是“走了”或者“老了”。你十岁了,已经知道,死了就是不会动,不会呼吸,走了和老了是什么?你想不明白。你在阿婆家的床上睡不安分,左翻右翻,雪白的月光地砖一样铺在床前。下了床偷偷跑去灵堂,火烛依然在跃动,阿婆被框在小小一方相片里,映得脸红彤彤如有喜气洋溢。夏夜的风从身后窗子里拥进来,供台上的灵芝四平八稳,正准备回到床上躺下,肩膀突然被搭上一只手:“你也在想阿婆?”
你惊出一身冷汗,回头发现,是表姐。
“阿婆......至少走得不痛苦。”她平静地点了几根香,稳当当插进香炉。你也有样学样,往香炉里放一把香。
“以前听人说,老人最难熬的就是三伏和三九,阿婆也在三伏天走了。”
你终于忍不住问:“走了和死了是一样的吗?”
“一样。”
“那为什么都说走了,不说死了?”
“哎。”表姐叹息般地笑笑,蹲下身为你顺头发,“走了听起来......有希望吧。”
好像这个人还会回来,不论以什么方式,总之,有回来的可能,只是“走了”,走远了,走丢了,走到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了,然而仍有回来的希望。
你知道,回不来了。十多年来,你没有梦到过阿婆,现在,也很难梦到白逸。死了就是回不来了。钟一圈圈滚下去,地球一天天转下去,日头一次次落下去,谎言只是为了延缓痛苦,痛苦本身犹自存在。白逸还剩下一些巧克力糖,你没有吃,它们依旧会过期,正如伤口总会不可逆转地痊愈,无论怎样一次次割开血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