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告诉他,他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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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啊,我明明记得自己在洗脸……”面对张鹏被抽走所有表情的脸,梁韬十分愧疚。
“请,057号,梁韬,到四号超声室。”
机械冰冷的女声响起,梁韬拿起检查单进去,步伐和心情一样沉重。医生例行公事地下指令,“躺下,衣服往上撩。”
冰凉的耦合剂黏糊糊地涂抹在肚皮上,梁韬起了层鸡皮疙瘩,忍住不适一动不动。超声探头在腹部几个点位重压,医生专注地盯着屏幕,时不时给规培生作讲解。
“没问题啊,你来干啥?”
梁韬一愣,“我最近特别困,来看看。”
“哦,就检查是吧。”
看样子快结束了,他准备撤退,被突如其来一声炸雷般的“别动!”吓得浑身一颤。
只见医生把眼睛几乎粘上屏幕,满脸的震惊与匪夷所思。规培生赶紧凑上去瞧,结果完美复制她老师的表情,视线在检查单,屏幕,和梁韬之间反复来回。
梁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擦干净身上的耦合剂,整理好仪表走到外面的。他的魂不守舍再次把张鹏吓得够呛,脸都僵住了。他只空洞地朝他笑笑,用口型说“没事”,便独自走下楼梯。
刚到石凳上坐下,张鹏就匆匆忙忙追上来,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偷偷观察他的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过检查结果看。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以为……反正不是生病就好嘛!”
生病……
梁韬突然发起笑。起初声音像从喉咙深处轻轻溢出,带着细微的颤动。后来变得清晰,从胸腔中爆发,像看过最荒谬的笑话,捂住肚子笑出眼泪。
“你别这样!”张鹏赶紧按住他的肩,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老半天挤出一句,“怀了就生,生下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还能饿死不成?”
梁韬倒没有想这么远。
超声室里,医生问他:“你怀孕了,你知道吗?”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眨了眨眼,两下,听见自己淡定平静的声音,
“我不知道。”
他这才看懂医生和规培的反应——检查单上都会标明基础疾病等,梁韬的是先天性不孕。
生病,他生了二十多年“病”。因为这个病,父母抛弃他,人们远离、歧视他,不给他机会。在他最最困难的时候,因为这个病,舆论对他的恶意还要多翻好多倍。
现在告诉他,他没病,他有孩子了。
这是无数同伴们日日夜夜的虔诚期盼。与其说是孩子,更像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神明。可梁韬内心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再一次被命运捉弄——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他下定决心从此断绝来往的男人。
张鹏嘴笨,仍磕磕巴巴地劝他,身体要紧。梁韬无法辜负朋友的关心,乖乖建档,做孕检。医生告诉他,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的不孕不育患者迎来属于自己的孩子,但像他这样完全靠自己怀上的十分罕见。出于对他和胎儿的安全考虑,他需要住院观察。
张鹏去他家收拾东西送过来。他离开后,梁韬茫然地独自站在只有两个床位的病房里。门一关,和外面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他刚坐下整理各种检查单和omega孕夫保养手册,电话响了。
“张鹏说你在医院?”王羽笙小喘着气,还有风声,貌似走得很快。
“嗯。”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久到梁韬以为断线,敲门声响起。
梁韬把门打开,王羽笙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你不是在上班吗?”他惊讶地问。
王羽笙微微笑,没说话。两人进屋,病房里目前什么都没有,只有白床单上一摊各式各样的检查单页,还有显眼的omega孕夫保养手册几个大字。他只扫一眼,放下背包就要去食堂给梁韬打饭。
“你没有什么要问吗?”
王羽笙眼睛一转,“想吃什么菜?”
梁韬无奈道:“你知道的,我指的不是这个。”
片刻沉默后,王羽笙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是白欣遥的。”
梁韬抿紧嘴唇。
“张鹏说你居然在卫生间外面睡着了,他赶紧陪你到医院做检查,出了结果,不是生病。至于其他的,让我自己问你。”
某一个瞬间开始,梁韬的表情变得有些许脆弱。他坐上床沿,偏头盯着纸页发呆。很快,视线里出现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把那些散乱重新规整好。
“梁韬,你实话说,有没有想过打掉孩子。”
梁韬不回话,王羽笙就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淡淡的。
“从小,我妈嘴上说爱我,其实根本没耐心带孩子。她虚荣,贪图享受,喜欢男人都围着她转,总是把我往李家宅子一丢就出去潇洒,才不管我如何被李家上上下下欺辱。从前我恨自己的身份,可后来发现,我恨的是她和我亲爹,明明生了我,又不好好养育。”
他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梁韬心中却不是滋味。云淡风轻的背后,一定是无数次山崩地裂。
“可你的孩子不一样,你会给他最好的照顾,精神上树立好榜样。”王羽笙拍拍梁韬的膝盖,“最重要的是,你会全心全意爱他。”
梁韬的视线和绞紧的手指缠绕,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
他低低地补充说:“一切。”
他还说:“医生告诉我,我的情况有点特殊,不管是不是主观意愿,只要胎儿脱离我的身体,就必须连着生殖腔一并摘除,风险极大,也会彻底断绝有孩子的可能。”
“那你更要安心养胎。”王羽笙用肩膀撞他一下,“哥们儿在呢,咱俩‘相依为命’不假,可再养个孩子没问题,哈哈!”
梁韬倒不担心钱。由于人口稀缺,新生儿福利和各项生育补贴足以覆盖开销。加上他自己攒了些钱,怀孕期间也能继续工作。可那天夜晚,他还是思绪繁杂地睁眼直到后半夜。
实在睡不着就拿起孕夫手册一页页翻。余光瞥到B超报告单,显示胎儿十周大,十分健康。梁韬不需要算日子,只能是他惩罚白欣遥和自己那一夜。
第二天医生查完房,梁韬接到民生保障部门电话。
“您的omega产夫建档资料已经同步到政府信息库,我们已为您补齐身份证号后半段编码,您可以登录APP查看。生育福利和补贴相关政策我再和您介绍一下。”
这个电话梁韬听得晕晕乎乎,挂断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满脑子只有“身份证号后半段已补齐”这几个字。不过新的、更大的冲击还在后面。
他开始疯狂接电话,各种面试通知从早到晚,手机铃声响个不停。
“您好,梁先生,我们看到您的简历,想问一下您现在还在找工作吗?”
“梁先生,我们可以配合您的时间,像您这样优秀的人选,总监发话一定要当面聊一聊。”
“请您务必优先考虑我司面试,打车费用全额报销,我们的薪资待遇至少优于同行30%。”
原来早先在全国联网招聘平台上填写的个人信息栏已自动更新。即使中间八位数被隐匿,也很明显是一个齐全的身份证号码——意味着梁韬已经彻底变成一个“健全人”。
他低头看向肚子,被掩在宽大的病号服下面,把手放上去,感知不到任何变化。这让梁韬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不真实感——他还是他,可为什么一切都大变样了呢?
他礼貌地一一婉拒,有些hr很可惜地说,希望未来有机会合作,还有的劝说他从“不稳定”的小工作室辞职。他果断把简历隐藏。当初只有张鹏接收他,现在工作室上升期他不能没义气地离开,再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去哪儿折腾。
只短短两天,生活翻天覆地。各种意义上的全新身份让梁韬每分每秒都在花精力适应,他其实没怎么想起白欣遥。
但命运总给他出其不意的剧情——某日饭后散步,竟在第十层远远望见白欣遥。
三个月未见,他已不复当时的颓丧,面颊干净,头发比梁韬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短。配上更瘦之后,颧骨凸出,愈发冷峻和凌厉的脸,如果说曾经有人会因为长得漂亮对他的能力嗤之以鼻,那如今恐怕在谈判桌上不敢直视。
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不可撼动,抿紧嘴角听医生讲话。只几秒钟,梁韬下意识转身就走,但白欣遥的视线神奇地穿越人群看过来。
梁韬突然感到肚子突突地跳,周围的空气像被抽空,他迫切地去寻找新鲜空气,沿着楼梯快步一阶一阶往上走。他要回到16层。
他戴着口罩,病号服外面套着棉衣,为了保暖把兜帽戴上了,所以他确定自己的脸没有露出来。但从楼梯的缝隙里,他还是看见白欣遥在追,时不时仰头张望。距离越来越近,心脏像被攥紧,梁韬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被口罩闷住的喘息声。
就在只差半层追上时,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挡在白欣遥前面。梁韬见状,立刻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进病房关好门。
可白欣遥的声音还是穿透了门板。
“护士,请问这间病房的病人,叫什么名字?”
恐惧和不安让梁韬用双手把嘴捂紧。他不能被白欣遥发现怀孕,绝不。
“这是病人隐私。”
“抱歉抱歉,是我太唐突了。”白欣遥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冷,反而满满的卑微,“那这是给什么样的病人住的?”
“那么大两个字,产科,看不到啊。”
护士的脚步声不耐烦地走远,梁韬仍大气不敢出,背靠着墙作支撑,眼睛死死盯着门板。
过了一阵,他不确定那道落寞的叹息是不是错觉,唯有皮鞋鞋跟有节奏地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消失。
他和孩子,与白欣遥,一门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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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改来改去,今天才发,久等了大家orz
小白总刚好支棱起来挣奶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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