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相聚、匆匆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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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可以先不跟我外婆说吗?”洛淅将声音压得很低,像夜里躲在米桶后悄悄打呼噜的小狗发出的动静。他低着头,只有在家人面前,他才会这样低下头,垂着眼眸、胆怯地透过睫毛去观察面前的翠奶奶是何表情。
他不禁在想,若是翠奶奶不同意,或者她立刻就要打电话同外婆说,那他要如何面对外婆呢?诚然他坚定的认为,他爱陈锦并不是一个错误的行为,但他隐隐也会担心,万一外婆不认可呢?
想到此,他紧张地攥着拳头,指甲掐在掌心,印出几条月牙形的红痕。
陈锦悄然握住洛淅的拳头,上前一步央求着翠奶奶:“奶奶你就当为了你孙子的幸福,我们自己去说,你千万别跟你好朋友说漏嘴啊!”
翠奶奶叹口气,摇摇头感叹:“把我老太婆当什么了,我年轻时一个秘密能守十年,嘴严的不得了。”
“奶,你先别打岔呀。”陈锦急得跺脚,他拉着翠奶奶问,“还有我爸妈,千万不能跟他们说。”
翠奶奶一提起那不着调的儿子儿媳就没什么笑脸,她拍着陈锦的手背:“行了,奶奶心有数,你跟小淅好好的就行。”
“要是我爸妈知道了再说什么不好的话……”陈锦踌躇不决,“要是他们知道了,奶奶你就别管了,大不了他们去我学校找我,我自己跟他们说。”
洛淅耳朵微微动了动,他这时候想起了陈锦和父母之间堪称糟糕的关系,自陈锦肩膀处探出一双眼睛,好奇地问:“你父母到底一直在外面做什么,怎么又不管你又想插手你的事?”
陈锦见洛淅一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就起劲的小表情,无奈地反手揉了揉他的耳朵,解释道:“就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事,他们两人在城里打工供我弟弟上学,我现在不是上大学了吗,拿了他们点生活费,他们就觉得又能把我当亲儿子养了。”
翠奶奶不认同地啧了一声,揪住陈锦的耳朵骂:“什么当亲儿子,你就是他们亲儿子!”
陈锦被揪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喊疼,像只小鸡仔一样被翠奶奶提着。他个子高,其实翠奶奶想揪他的耳朵,也得伸长胳膊,但偏偏他就半蹲着,装出一副疼得不行的样子。等终于挣脱翠奶奶的手,陈锦委屈巴巴地说:“太过分了奶,我都多大了,还揪我耳朵。”
“你多大了?再大也是我养大的,怎么,长大了就不认我这个老太婆了?”翠奶奶眼睛一瞪。
洛淅噗嗤笑出声来,他揉揉陈锦红彤彤的耳朵,看他慌乱地弥补自己一时的嘴欠,笑得停不下来。
人的情绪时常来去匆匆,悲喜总在交替,永远没有终点。唯有当下真实的情绪是值得感受的,无论是喜悦时骤然出现的悲痛,或是极度悲伤后悄然到来的愉悦,都只在那几个瞬间包裹住人的心脏。若是总忽视、总忍耐,久而久之,或许会觉得生活过于乏味,人与人都格外冷漠,像一块死寂的潭水,没有生命存在的气息。
所以洛淅开始学着感受当下这一刻的情绪,无论是流下眼泪、或是扬起嘴角,只要陈锦在身边,他都愿意放下防备,用柔软的心脏感知万物的跳动。
小小的屋子挡住风霜雪雨,小小的房间里藏着欢声笑语。洛淅听陈锦和翠奶奶互相斗嘴,坐在床边,拿起那张年轻时的翠奶奶和外婆的照片,用目光描摹每一处的线条。
原来奶奶和外婆年轻时是这个样子啊,洛淅感叹。她们确实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如果不是命运打乱生活的轨迹,或许她们在这几十年里,仍旧会共同生活、形影不离。
洛淅羡慕的目光被陈锦察觉,他凑上前去:“怎么了,怎么这个眼神?”
洛淅抿着唇笑,将照片轻轻放回枕头上:“没什么,就是第一次看见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
翠奶奶无比怀念:“几十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都老了。”
“没有。”洛淅说,“都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翠奶奶被夸得笑得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在脸庞绽放。她拉着洛淅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眼中又是疼爱又是怜惜,感叹道:“小淅宝啊,以前那么一点点大的孩子,站起来还不到我膝盖,现在长这么大喽。长大了要离开我们这些老家伙了,你和小锦要好好的,他这孩子脾气躁,有事总喜欢咋呼,你要多担待,遇事别和他置气。”
陈锦嘟囔:“我有吗,我明明很稳重。”
洛淅认真地点点头,回握住翠奶奶的手,保证道:“奶奶放心,我会和陈锦好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翠奶奶念叨着,她背过身去,拿自己随身带着的旧衣服改的手帕擦掉眼角的泪,不让孩子们看到自己难受的一面。
她总不喜欢说自己过得多难,老伴走之后,日子过得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想给儿女添麻烦、更不愿打扰朋友,就自己带着陈锦,靠养老金和种田卖菜攒下点钱给陈锦交学费。陈锦也懂事,在学校里省吃俭用,一句苦都没说过。
她知道陈锦是个好孩子,就是对爸妈心有怨言,但这也正常,她不要求陈锦放下芥蒂,只要陈锦自己过得好就行。
她继续像往常一样,走进后院,给鸡鸭喂食,把半只眼的碗添上水,再洗菜烧锅,开始准备做饭。
这是洛淅这次回来吃的最后一顿晚饭,明天他就又要离开,坐上火车或者飞机,孤身一人继续打拼,埋头在实验室里重复经历失败、重来、再失败、再重来。索然无味的生活里,唯有想起东县和莨源,才能让他感受到身体里充斥着的是鲜活流动的血液。
更重要的,其实还是想起陈锦。
离开前这一夜,得到翠奶奶的理解和祝福,他们都格外开心。洛淅缩在陈锦怀里,被窝暖烘烘的,将他们两人都裹住。屋外的天黑漆漆,月亮的光辉洒在大地上,然而却已没有旺盛的稻田回应这份光辉,它便显得格外孤寂。
可与月的清冷截然相反的,是稻田边一栋二层小楼内一间最为普通的房间中,于床头边点亮的那盏台灯投出的暖黄色光芒。
台灯下,洛淅欣赏着陈锦上半身结实漂亮的肌肉,在他晒成褐色的肌肤上流连忘返地抚摸。
他羡慕地戳戳陈锦的腹肌:“你暑假的时候腹肌不是快胖没了吗,怎么又有了。”
陈锦一脸骄傲,心里爽得不行,翘起嘴角:“没办法,谁让我天赋异禀,这肌肉想掉都没法掉下去。”
“臭屁包。”洛淅在陈锦的胸口掐了一把,转身躺回床上,抓过被子盖住自己全身,只留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语气里满是不舍,“要是我们在一起上学多好。”
“是啊。”陈锦也总是这样想,“我都没见过你穿校服的样子,按理说咱俩离得也不远啊,奶奶和阿婆不是也见过面吗,怎么咱俩愣是一直没见过?”
洛淅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命运让我们在18岁时相遇,不会早一年,也不会晚一年。”
“你也信命运了?”陈锦将洛淅拉来自己怀中,让他枕在自己胳膊上。
“半信半疑吧。”洛淅微凉的鼻尖贴在陈锦胸口,他闭上眼,微叹道,“我明天还要去洛家老宅,好烦。”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洛淅犹豫不决,但最终他想起那在记忆中模糊得不成型的庄园,还是摇摇头:“算了,我自己去吧,你不要掺和进来。”
陈锦虽然担忧,但也没犟。他知道,洛淅心里一直紧绷着,害怕将他牵扯进这些事里,也害怕会拖累他。他虽然总想告诉洛淅这种事不会发生,但再多的话也无法让洛淅安心。
他没办法,最后一晚也来不及温存,天刚蒙蒙亮,匆匆与翠奶奶道别后,他与洛淅各自坐上开往不同方向的列车。
洛淅要做的事他帮不上忙,他要做的事也不能懈怠。只有拼一拼再拼一拼,才能赶上洛淅的脚步,陈锦暗自下定决心,紧握洛淅给的那张银行卡。
洛淅坐的飞机没有直接去北京,而是往南飞去。他要去洛氏老宅,找从未见过面的舅爷爷,问清楚自己父母那辈的事。从外婆那里要来地址,洛淅诧异地发现,老宅竟然是一座曾在报纸上出名的庄园。
洛氏的庄园约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起来的了,从洛淅祖辈那年开始,他们家干小工厂起步,一点点将洛氏拼成了制造业龙头。而这座庄园,曾经也是洛氏这个庞大的家族共同居住的地方,历经几十年变革,庄园的主人从洛淅的爷爷变成洛淅的爸爸,现在又到了洛淅舅爷爷的手里。
不知是不是有谁的默许,洛淅打的那辆蓝牌出租车,竟然一路顺利地驶进了庄园内部。他下车后皱着眉,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夸张的双开大门,并和站在门口微微弓身的男人对上视线。
出租车像是脚底抹油般飞快跑出庄园。洛淅背着朴素的帆布包,上面还印着大学的名字,他站在这里,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门口的男人走向他,微微欠身:“小少爷,欢迎回家。”
洛淅嫌恶地皱眉:“我不是小少爷,你认错人了。”
“不,小少爷,就是你。”男人朝大门伸出右手,指引着洛淅向前,“老爷正在等着你。”
洛淅看着诡异的男人,浑身汗毛颤栗。他吓了一跳,心想这是什么上世纪封建家族,竟然还叫着老爷少爷。
他突然懊悔没让陈锦陪着一起,要是陈锦也在,估计会驱散这怪异的氛围。
偌大的庄园静得让人感到恐惧,然而走进开阔的房子内,洛淅险些被金碧辉煌的装饰闪瞎了眼。他眯着眼,跟着管家的指引,穿过层层开放式的薄墙,直到会客厅出现在眼前。
“你终于来了。”苍老的声音在会客厅中回荡。
洛淅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下来,他环顾四周,像是在找着什么东西。
搞什么,拍电影吗?
洛淅怀疑自己误入了影视基地,现在正有无数个摄像头闪着红点,否则怎么会这里的人都这么神神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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