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祖近来觉得陈占时常在躲着自己,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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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祖近来觉得陈占时常在躲着自己,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上次见面时,陈占跟他说自己要去马来亚——“去乜撚马来亚?”张少祖当时的语气有些差,陈占却心领神会地说:“今次唔系去做嘢。”这一解释搞到张少祖都有些恼火,他又不是想管着阿占,更谈不上心胸狭窄,他只是莫名地感到不爽,像是有一团郁结的情绪堵在胸口,驱不掉,散不开。为此他还每天早晚多吸了两根烟,暗地里骂陈占扑街。算了,算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全靠缘分,做知己做敌人,他们竟然两个都占了。
陈占这一趟潇洒,竟然一连两三个星期都没有消息。青天会那边也没什么新动静。当然,张少祖也没闲着。狄伟每天都带人都码头蹲东西,狄秋负责记账,他负责跟发小蓝森周旋,他们龙城帮不成规模的走私生意在青天会和九龙警署的眼皮底下静鸡鸡地搞起来。期间狄秋还问张少祖要不要搬出美荷楼,张少祖说算了,现在那里虽然人多口杂,但生活上还算方便。狄伟插嘴说:“龙哥都已经系龙头啦。”张少祖就解释说,龙头归龙头,他们还不成规模,“求其啦。”
这句“求其”,竟然讲出几分阿占的语气,真是怪了。张少祖难得在讨论正事时心虚,低头点了根烟作掩饰,幸好狄秋狄伟都没有察觉,两人就着“该如何丰富走私品类”叭叭叭讨论个热火朝天。张少祖想起陈占曾经讲过东南亚的人喜欢看公仔书,在香港这东西也不过卖一毫一本。“咁就漫画咯。”他就这么提了句建议,狄氏兄弟齐齐转头跟他说“唔得”,他们主要走海运,这么潮,漫画运过去都发霉了。
“换作其他嘢都一样啫。”
于是他们又重新凑在一起衡量得失,狄秋讲起旧时省城十三行运送生娟和茶叶的方式,船舱每格都塞满,再铺塞以干草吸水防潮。现在他们的手段更多。还有烟草,走私这东西也赚得多。张少祖私心想留下些存货,尽管某些人去南洋会带他几条南洋烟和跌打药当手信。他也想回些礼,想来想去还是烟更合适,像是打火机和刀都暧昧到有些怪了。他们还只是朋友,现阶段熟到不行的朋友,熟到可以忍受对方抱怨住的地方有多差,水又如何在洗澡的时候断断续续。就算九龙城寨是青天会那帮人的大本营,陈占也不会搬进去住。电力和交通也是问题。港岛那边都已经有了电巴士,九龙这边也才开始铺设电缆,不知何年何月城寨才能享受到。张少祖估计不会,因为城寨是块飞地,到时候电力也是要黑社会偷偷到外面接进来的——“到时又系生意。”“唔系生意系改善。”“不如顺便搞个居委会算啦。”陈占评价张少祖思考问题的方式似足政府社工,跟道上的人很不一样,奇怪的是他也觉得很合理。“死啦,如果我咁同东哥讲,佢会唔会话我黐线?”
“咁你跟我咯。”
“咪搞,我系佢头号门生。”陈占嘀咕如果他就这么跑掉约等于忘恩负义。
张少祖表示自己只是想想,他知道陈占不可能离开青天会,于是他也只能“想想”。他们确实比任何人都更能合得来,但他们确实没有共事的缘分。若真共事了,关系也未必像现在那样密切,毕竟级数不同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样。陈占也会像张少祖抱怨些零零碎碎的烦恼,比如手下的某某是个没眼力见的傻子,比如雷震东太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往桌上摆倒胃口的东西,比如雷天恩喜欢扯他衣服上的毛——“我唔同小路哥计较!”陈占讲起事情绘声绘色,语气还有点黏,像是杂货铺里发潮的水果硬糖,要剥掉那层五光十色的玻璃纸才能舔到里面最核心、也是最简单的甜味。尽管有时让人发腻,但对于橱窗外一无所有的孩子,一丝甜度都是滋味。
这方面张少祖倒是喜欢听多过自己讲,因为他的生活总是很无聊,做码头工人时除了搬货卸货就是吃饭时听人讲咸湿笑话,他本身也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陈占也讲过自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一群烂仔凑在一起能讲什么东西呢?吹水、劈友和女人。这么一讲码头工人也差不多。
所以张少祖更喜欢跟陈占待在一起。
但他们偏偏又是敌人。
张少祖不愿搬离美荷楼。他最近未能和陈占见上一面,万一搬屋换电话,陈占就不好主动联系他。这年代的通讯方式太单一,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又是那样脆弱。这晚,他又主动去灯红酒绿的地方,到他和陈占经常“偶遇”的街角碰碰运气。从码头转入明亮的马路,夜晚的飞蛾冲着街灯撞,持续营业的酒吧在尽头喧闹。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围在一起研究新摩托,舞女和歌女鱼贯走入夜总会,有人在吹口哨。卖消夜的摊贩已经开始准备食物,年轻工人在摊前叫了一份鱼皮饺,“唔要芫茜唔该。”张少祖的视线穿过密集人群,捕捉友人身影,遽尔看到有东西缩到大型海报挂画后面。于是他跟上去,那人又飞快地躲远。猫鼠游戏是吧?张少祖掐灭手里的烟,迈开步伐开始跑,那人听闻他声音亦跟着跑。“占!”他大声叫出来,甩手就把烟头扔到那人头上,那人果不其然停下来回头骂他,用词粗俗至极并带大名。
“发鸡瘟啊张少祖!”
张少祖上下扫了他一轮:“未死啊?”
“死你卤味!”
陈占不再躲了,捏着张少祖的烟头悻悻地走过来。张少祖冷不丁地说了句“咁掟你又接得住噃”,他立即将烟头塞进张少祖的衣领里。“串我?”陈占抬手拍张少祖的前胸,只听对方用古怪的语气说“边敢啊占哥”。
“有胆咒我死。”
“几十日冇见占哥,我关心问几句啫。”
陈占张口就来:“我唔妥你靓仔过我,所以呢排唔想见你,得未?”
张少祖没话说了,嘀咕着“就知你口花花”转过头去。陈占猜他气消了一半,大摇大摆地晃到他身边。他们并肩沿路行,街市逐渐热闹起来,书报摊和杂货摊都开档了。人很多,张少祖不自觉地抓住陈占的手臂,陈占没有甩开他,却又始终跟他保持些许距离。张少祖又开始觉得他们怪,普通朋友也不似他们这般逛街,此时松开手又显得刻意。从陈占身上隐隐约约传来一股糜艳的花香,似是香水,又不如香水那般前后调层次分明。陈占撩女仔没有靠太近的习惯,自然不可能是从女仔身上沾染味道。莫非是家中烧了熏香?这倒有可能,陈占确是贪新鲜,总是从南洋偷学花臣。张少祖皱着眉头低头观察,却看到陈占无精打采的样子。
“唉——”
陈占捂住嘴巴,似乎咳了一下。张少祖猛地握住他肩膀,不料他却俯身从手里变出几片花瓣,看得张少祖一愣一愣的。“系魔术!”陈占突然得意洋洋地宣告,“上两个星期同人学嘅,点吖?”他又故意搓了搓手心的东西。“坚嘢嚟嘎。”他抬高音调说:“阿祖肯定未见过。”
张少祖却从陈占手心里闻到更浓烈的味道。“你玩个表演食埋成枝花,使使咁尽力?”他估摸这花瓣出自哪种花,心里排了五六个答案。“又系南洋嘢?”
陈占冲他摇了摇手指:“你估唔到啦。”
“所以你呢呢埋唔见我,就为咗喺我面前玩魔术?”张少祖在心底大叫你妈捻陈占好捻无聊,同时又对这说法产生怀疑。“你out啦,人哋喺戏院都识变白鸽同兔崽啦。”他故意用稍大惊小怪的语气说话,想从陈占嘴里套出真话。“你不如先吞只雀仔出街。”他又观察陈占的表情,看到对方毫无波澜。“老鼠都得,我会吓一惊。”他再次细看那花瓣,心想花又确真老土了些。“系咩花啊?”张少祖追问陈占。
“玫瑰啩。”
“啩?”
陈占有些心不在焉。“我随便食嘅。”
“唔惊有毒?”
“花又毒得去边?”
陈占飞快地抱怨了几句,随后又转移话题。张少祖还想劝他最近别到星加坡,最近那里开始乱了。东南亚似乎在流行疫病,各种小战大仗不断。难民船都开到香港了,听上去也不是休假的好去处。说到底他还是自私地希望阿占少离开香港,即使他们见面有些难,每次他都要刻意去找些理由,偷偷摸摸亦要做得名正言顺。其他人做朋友也会像他们这样吗?还是说知己总会有些不一样?张少祖不能细想太多,因为一想他又开始觉得奇怪,好像他和陈占之间多了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叫“不该”。
陈占显然是不会考虑“不该”的人,但他今晚确实在回避。张少祖稍稍把他拎近一点,他又像条鱼那样悄悄滑走,这么一来二去两个人都有些心烦了。张少祖突然攥紧陈占的手腕,侧向右边问你是不是在南洋染上了什么病,陈占当即就在原地打颤。“你讲乜啊?大吉利是!”他的态度变得非常恶劣,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我有病就第一时间传染俾你。”陈占摆摆手,下一秒就转头猛咳几下。那时已经迟了,张少祖迅速地察看陈占的状态,而陈占挡住嘴巴的手握成了拳头,说什么也不愿张开来让人看。“我冇事啊!”他的语气异常冷漠,双眼甚至有些发红,搞得张少祖也不好意思抓着他的肩膀盯看。
“有冇发烧?”
“冇。”
“饮过凉茶未?”
“廿四味冇用。”
张少祖进一步试探:“廿四味只得个清热解毒,不如你先去睇下西医?”
“西医都冇用。”
两人就着不知名的怪病沉默了半分钟。陈占这才摊开手掌,几片鲜红如鸽子血的花瓣躺在中心,张少祖骂了一句“我信你识魔术就有鬼”,陈占反驳说“我系有认真冧过学几手你到时就知”。张少祖拈起花瓣捻几下点头承认这很像是真的,陈占立即呛他一句“使你讲我呕出来嘅嘢有我口水”。张少祖连叫停停停,表示这好好的望闻问切被陈占讲得恶心。陈占就说“黑社会发病核突都核突过人”。他们杵在街头吵了几句,内容胜似斗嘴,直到陈占第二次转过身咳,张少祖才紧张地扶正他肩膀——“喂!阿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某一瞬间张少祖差点以为陈占要撞入他怀中,怎知对方又迅速站直,摇摇晃晃地拨开他的手。
“都话我冇事。”陈占依旧嘴硬。
“信你囖。”张少祖瞥他一眼,说:“我会帮手揾办法。”
“我怀疑有人落我降头,求其啦,搵得出就劈捻死佢,搵唔到就准备后事囖。嗱,我仇家都几多下,到时你同我烧纸,烧多啲大件嘢。”
“大吉利是。”
“出嚟行,迟早要还。”陈占做出一副乜你仲着紧过我的表情。
张少祖不予理会,继续盘问细节:“你几时开始咳?几时发展到呕?你去南洋嘅事有几个人知?”张少祖更想抓到谁对陈占下手。龙城帮应该不会有人玩暗的,龙城帮之外的人张少祖又没有把握。他怀疑青天会内部是不是有内讧,以陈占二路元帅的身份成天神龙不见首尾,应该也有很多人看他不顺眼。张少祖不自觉地低头靠近陈占,朋友的脸和嘴唇在他眼前放大,那吊诡的香气宛如打翻的水满泻。某个模糊的念头划过脑海,张少祖像是触电那般突然松开手。“你觉得边个会害你?”他连忙补上一句话,希望自己表现得没那么心虚,没想到陈占还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喺南洋度就开始咳啦。”陈占也研究手上的花瓣,那态度似是事不关己。“除咗你、东哥同啲细嘅,冇人知我去南洋。”陈占含糊地略过不想回答的问题。“你问咁多,我又答唔到。”他说:“求其啦。”
张少祖真的会被陈占气死。他知道他们混黑社会多少都有些不惜命,没想到陈占如此不上心,任由病情发展。如果不是在街上抓到了本人,张少祖可能连他死讯未必听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们不是朋友吗?张少祖很想这么质问,但再这么下去,他们难得的见面就会以吵架收场,之后再想找理由见面就更难了。这条道上的人多少都有点爱面子,向人低头莫过于横刀对颈,何况他们对外还是敌人。接下来张少祖跟陈占说话的语气都带有些许心软,像是一块重铅包上了棉花,扑通一声丢进了海港,那几分提心吊胆的关切也随之沉入大海。他们像往常那样去酒吧喝酒、聊天,到舞池找乐子寻开心。陈占从星加坡那边的夜总会学得一手调酒,兴致高涨地在吧台那里练习。酒保站在那哀怨“占哥咪拆我台啦”,陈占打发他说“快啦快啦笔数记我到”。张少祖在昏暗的灯光里托着头斜看友人表演,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围上来。陈占哼着歌,抬手往面前的玻璃高脚杯一倒,一排艳丽又层次分明的彩虹在惊呼中诞生。然后他冲着张少祖叫唤,像是龙王嫁女般分开人潮。
“阿祖阿祖。”
张少祖起身,走过去拿起第一杯。陈占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他喝了一口感觉有点酸,话说出口却变成“还可以”。其他人才开始争着说“想要”,陈占摆手随他们拿,自己却没有碰一杯。张少祖靠过去,一边饮酒一边跟他聊天,时不时帮忙掩饰陈占吐花的事——“阿祖你靠咁近,唔惊我传染你啊?”陈占半开玩笑地警告张少祖,手里开始调制第二杯。张少祖淡然回答:“系你讲要第一个传染我嘅。”陈占又继续说:“想同我殉情啊?”张少祖脱口而出:“舍命陪君子囖。”“咪搞。”陈占很干脆地道出拒绝,表示他的事张少祖最好少管。
“我自己心里有数。”
陈占往张少祖手里塞了件方方正正的小东西。“今次嘅手信。”他说着,放下调好的酒,头也不回地走入舞池。张少祖发现那是个打火机,独自喝了半分钟酒,没再点一根烟。他迟迟回味方才的对话,心想他们果真有些暧昧了。怎么会这样子?他陷入无端的迷惘,像是眼前出现一团找不到发端的毛线团。
无论如何,友人的病况才是头等大事。张少祖把疑虑抛到一边,着手调查这怪病。第一个被他骚扰的人是发小蓝森,那小子在差馆做事,有官方的信息渠道。张少祖没有直说是陈占的事,而是低调地将蓝森请到美荷楼作客,名义上还说是打探消息。蓝森原本想回绝,后来还是狐疑地答应。他堂而皇之地认为,如果是帮派的事,张少祖不会搞得如此神秘,唯有私事此人才会发挥婆婆妈妈的本质。“讲啦,”蓝森那揶揄的口气让听者仿佛被踢了一脚,“我知你最近实有嘢,你同我讲你思春我都信。”
张少祖坐下来就在心底骂警察都有病。“你有冇听过南洋嘅邪术?”他单刀直入,省略前因后果。“平时望上去冇乜征兆,咳起身几严重。”张少祖思索了几秒,补上一个听上去很诡异的特征。“人会呕出红色花瓣。”
“乜花瓣?”
“坚的花瓣。”
“未听过,”蓝森的表情跟见鬼似的。“你俾人玩咗?”他不放心地追问。
张少祖当即黑脸。“佢唔会。”
蓝森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哦”。“冇俾人玩就唔好理啦,”他含糊地嘀咕了几句,“你知你问亲都冇好嘢。邪术咁阴毒,一般人点会用?道行唔够深,到时盏拉埋自己落水。”
“咁你即系听过类似嘅手法。”
“冇错。”
“知道几多?”
“你讲嗰个人,系唔系你?如果系我就同你讲,单嘢几严重。”蓝森低低地说:“听上去似情蛊啊龙卷风,你有风流债啊。”
“咩啊?”
“呕边样唔好,呕玫瑰花。”
张少祖的脸色变得古怪又难看。“红色又唔代表系玫瑰,讲到谰神秘咁。”
“喺鬼佬眼中,红玫瑰系代表爱情。你话你系唔系思春?”
“都话唔系我。”
“咁系边个?嗱,同你无关我唔理。”蓝森的态度很明确。天知道最近他的工作量有多大,雷老虎不是省油的灯,九龙道上的虾虾蟹蟹动不动就搞事。
“系我朋友……你就当我有关啦。”
“青天会嗰件?你都几重口。”
“都话朋友囖,你又未见过阿占,佢份人冇咁差。你话佢欠情债,佢身边又冇花花草草狂蜂浪蝶。”张少祖细想后确认,自他认识陈占以来,对方跟女孩子的相处都不会超过聊天关系。“佢而家系单身。”他笃定地说。
蓝森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张少祖。“我见过佢啊,你信唔信?仲系雷老虎同我讲,条友系雷震东把刀,最利嗰把,鬼闻到佢阵除都要兜路行。”
“……”
“再讲,你又成日同人当街拉扯,前排我见到差啲俾你吓死。”
张少祖移开视线反驳:“我同佢冇嘢。”
“冇嘢就好啦。”蓝森继续说:“你话佢身边无狂蜂浪蝶,佢自己就系狂蜂浪蝶。你对人冇意思就唔好理佢囖。如果你钟意,心照啦,有今朝冇明日。你都拖咗人成大半年。”
张少祖沉默地点头。
“咁你钟意,定唔钟意?”
张少祖答不上来,本来他也不太喜欢思考这种事。做龙头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私人感情并没有排在第一位,更何况对象是陈占。做朋友他们还能瞒天过海,做情人那是双双行上绝路。全九龙都知道青天会有多可憎,他张少祖跟雷震东势不两立,夹在中间的陈占必然会为难。古惑仔最讲究忠义,陈占作为烂头卒早就臭名昭著,再落得二五仔的话柄,恐怕很难抬头做人。
再说,陈占是个重感情的人。
张少祖丝毫不怀疑自己在陈占心中的分量。因为是知己,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尽力而为就好。若是成为情人,他就不得已会贪心,随随便便顺其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还要天地接受,要伦理接受,要亲朋好友都接受。同性之间的亲密行为会被定为流氓罪,黑社会杀人放火都不过罪加一等。世人的眼光不能说不重要,只要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每一步都要考虑周全方可承担责任。他不想拖着阿占下水,肉身想要渡江海,必须要拿出菩萨的神通。爱人太难,难于一诺千金。
那晚张少祖去问关二公,掷杯筊三次都是笑杯,神明主意未定。于是他在座前想了又想,自己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如果未知心意,他所做的一切会不会太草率。陈占的问题他一连想了三四天,中途还跟狄氏兄弟敲定做盗版字典和夜校课本,狄秋还在会上说“龙哥你有时做嘢似个社工,仲冧住喺大角咀开学堂”。他头脑恍惚,突然想到陈占听到这事会跟他说“挺好的”,在大事上他们一向谋划清晰,少有争执。他又觉得眼前明朗了起来,做情人还是继续做朋友,为什么不直接问阿占?虽然阿占看上去无定性,作为青天会的二路元帅比其他人都要有见地。本来这也是他们之间的私事。
张少祖挑了个空闲的时间联系陈占,嘴上说是去看电影,实际上两个人的对话都有些心不在焉。阿祖听得出阿占有些不情愿,心里也没底。万一对方不来,他也毫无办法,总不能又在街上抓吧,万一阿占过海去香港岛或者东南亚,他在九龙等到地老天荒也未知期限。就算在街上,他也拉不下脸向人打听,因为别人都知道他跟阿占熟,两个在暗地里搭上线的黑社会被太多人知道身份也不好。他始终很介怀蓝森说的“拖咗人成大半年”,原来在其他人眼中他们竟是这样的关系,之前他所感觉到的奇怪不是空穴来风。事已至此,他们还能回到正常的道路吗?他倒真没法想象他们正常相处是什么样子了。蓝森给的建议也十分混账:“唔钟意就飞咗佢啦。小小钟意就搞完再飞,佢咁嘅人点睇都唔会介意,人又生得靓,你同佢都唔蚀底。觉得良心有愧,飞之前就对人好小小囖。”张少祖直说这原话能转告给你女朋友吗,蓝森说不行,家花不能等同野花,更何况那个谁是害虫。“黑社会一个二个麻捻烦。”
总而言之,张少祖这回下定决心跟陈占摊牌。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再这样下去,吐花的怪病也要积极找到解决方案。他在约定的时间前踏遍街上的药行,连算命的盲公陈也被他抓着问问题。三五个人用同样的语气对他说,哥哥仔冇使紧张,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没法忍受这种敷衍,却又不好发作。一两个人这么说是巧合,这么多人统一口径,背后肯定有原因——大家都在瞒着他某事。
张少祖觉得陈占已经知道治疗方案了。
夜幕时分到来,大街开始点灯,戏院前亮堂堂一片。张少祖在海报前干拿着烟,陈占送的打火机原封不动地躺在衣袋。他有些心烦意乱,即使接下来要说的话已打好腹稿。他想说,阿占不如我们就这么算了,做情人是不可能的,我不妥你大佬,你大佬又容不得二五仔。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不如去找别的快活。日后你想要找我帮忙,除了立场问题我都会尽心尽力。“就咁算啦。”张少祖的喉咙里卡着一句话,像是鱼刺令他痒痛。三个笑杯历历在目,在神明面前他感到心虚,他绝不是有意亏欠谁,他只是怕冲动。如果他只是珍惜朋友,没有能力和诚意面对狂风暴雨,那他属实令人不齿。张少祖折弯了手里的烟,来来往往的人潮几乎要将他的思绪淹没。恋人们相拥着去买票,讨论新电影和明星的年轻人吵吵闹闹。衣着干净的摊贩手摇白色的棉花糖,小孩们抢着要,烤焦的甜味忽近忽远。
陈占出现在卖花女的面前。张少祖心头一紧,没有第一时间向他招手。明明只相隔十几米远,他们却像是隔了条天河。他看到陈占在跟人开玩笑,随手买下一束花,事后又不带走。卖花女察觉到不对时,陈占已走到下一摊。“先生先生!”她惊叫着,不可置信地说自己的摊位上多了许多红玫瑰。“送你咯!”陈占漫不经心地回应,这语调像是踩在花的枝叶上。“系魔术嚟㗎!”他又煞有介事地补充,将多余的事撇得一干二净。“卖唔嗮就帮我揼咗佢。”说完,他就回头,张少祖刚好从台阶下来,与他对上视线。
“喂。”
先开口的是陈占,第二句也是陈占。
“你等几耐啊?”
张少祖望着陈占,想起有句话叫有今朝冇明日。“我先到十分钟。”他这样搪塞,陈占却在下一秒说他骗人。
“求其啦。”
陈占伸出原本插在衣袋里的手,指缝里夹着一片红色花瓣。张少祖垂下视线,胸口忽而有东西膨胀,爱似疾火烧伤心脏。“今晚你想去边?”
“你话嘅,”陈占说,“入去睇电影。”
“电影有乜好睇。”张少祖冷冷地回避。
“又係你提议嘅,搵藉口见我啊你。”
“你乜都知啦。”
张少祖将弯掉的烟丢进附近的垃圾篓,陈占在他旁边发笑,他郁闷地念墙上的标语“吸烟有害健康”,陈占说“我信你有鬼”。知己说到底还是知己,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彼此的眼睛。“其实你知道今晚我原本想对你讲乜。”张少祖沉声坦白,他知道陈占即使没有看向他也在认真地听着。“知道你点解仲嚟?”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到陈占的侧脸融进夜的黑暗里。“我都希望你唔好嚟。”他这样说。
陈占双手插入口袋,一言不发。张少祖遽尔抓住他的手,往无人的地方拖。一开始他还不愿意。后来竟然也跟着张少祖跑起来。街道的热风裹着老鼠尸体的恶臭迎面而来,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在九龙的皮肤下攒动,如同蛆虫和曱甴那般无处不在。张少祖最后将陈占按在墙上,用唇舌撬开那张馥郁黏腻的嘴巴。陈占想要转身,却又被牢牢地按住手。腥膻的甜味滚入喉咙,意识到吻里掺着血时张少祖只犹豫了几秒,不换气继续深入。快要窒息时陈占猛地推了他一下,大骂一串刁那妈张少祖你咁对病人。张少祖擦了擦嘴角的血说:“又唔会传染,你都周街对人变魔术啦。”
“记仇啊。”
“记啊,”张少祖不假思索,“占哥话过认真学几手喎。”
“知你把口死串烂串,我识你嗰阵你仲喺度扮斯文。”陈占下一句便是小声说我当时点解一眼睇中你。
“彼此彼此啫。”
张少祖用南洋产打火机点了根烟。大概是色令智昏吧,他一边卷起衣袖一边解释:“啱识你时你仲晚晚着西装,成个酒吧啲女都围住你转。人係靓啊,衰在口花花。”张少祖低头吐烟,白雾缭绕。“知你啦。”他又说。
陈占夺下他手里的烟,也吸了一口。“做你想做嘅嘢。”他催促说:“快啲啦,我返去仲有嘢做。”
张少祖轻哼一声,张开手臂贴面抱住陈占。友人的肩膀在颤抖,像刚脱了一层皮的新蛇,陈伤旧皮簌簌往下掉。张少祖又再抱紧一些, 胸膛贴近。怀中人发出吃痛的声音,没有推开,于是张少祖摸上他的后脑勺,拨乱露耳的黑发。挺好的,如果能再亲近下去挺好的,张少祖心想着,脑海中的前路又明晰了不少——“有今朝就做明日。”他这样对自己说,也对陈占说,对其他人说。微暗的火熄灭,从烟蒂里落下的灰消散在风中。
一个星期后,张少祖去找蓝森商量码头走私的事。蓝森第一次听到龙城帮要走私字典的事,反应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你做社工啊?”张少祖平静地解释,这个赚得也挺多,“阿占都话几好。”他随口让服务生上杯茶,服务生说西餐厅没有茶只有咖啡和奶茶,他说那就奶茶不要加奶。蓝森拿着甜品勺,眼睛在张少祖身上扫来扫去,欲言又止好不自在。等服务生走远后,张少祖看了眼餐厅外的风景,说了句这里的环境不错下次可以带人来。
蓝森当即放下甜品勺。
“同啊边个仲未散啊?”
“散乜散,好地地。”张少祖看着蓝森碟子上的蛋糕,非常好奇地问:“好食咩?”
“唔好跳过我问题。”
“答咗啦,都话好地地。嗰晚返去,佢同我讲‘未热恋先失恋’,我话都未定,係咁咯。”张少祖又看了一遍菜单。“点解冇啤酒?”他小声地研究。
“咁佢好啲未?”
“好咗啦,前晚仲同我劈酒。條友酒品几好,饮完即刻冧,第二朝七八点钟起。”
蓝森用奇怪的眼神看张少祖。“过埋夜?”
“过夜都冇嘢,你唔好心邪,而家仲未到某阶段。”张少祖慢条斯理地略过细节:“唔争在几日啦,我都已经同狄秋佢地讲咗,阿占又同佢个死人大佬讲咗,快啦,等多排啦。”
“全部爆嗮?”
“爆。”
扑街黑社会搞事啊。“你觉得雷老虎同雷震东会点睇?”蓝森忍不住问。
“雷老虎唔知,雷震东觉得恶顶。佢叫阿占唔好周街扬,字头边个够胆讲闲话就快手解决。”
“冇反对?”
“反对有用咩?”张少祖一副到时先算的表情。“算吧啦,冇咁严重。狄秋寻日都开始同我讲嘢嘞。加埋你,其他人搞掂嗮啦。”
蓝森倒头哇了一声:“好狗啊你龙卷风。”
里应外合罢了。张少祖翘腿点了根烟,催促蓝森回到原本的正事。今晚他忙得很,阿占还会到他家。差佬威胁张少祖不要得寸进尺,他说你理得我点沟仔,只要青天会还没正式跟龙城帮打,谁又敢多声。服务生给张少祖端上一杯英国红茶和一小碟方糖,张少祖嘀咕说鬼佬怎么会喜欢往难喝的茶里加糖。蓝森说你问啊边个吧反正你也要带他来的。“礼金我会准备,但我想先睇雷老虎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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