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好风光早已落幕,他心里的电影也不得不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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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是这个雨季里难得的好天气。清晨的阳光照到梧桐苍翠的叶片上,折射出绿宝石般耀目的光。
这是小县城里唯一一条栽满梧桐的长街。上海的武康路,南京的美龄宫,梧桐仿佛只生长在昔日都市中最繁华的地方。而种在这条街上的高贵树木却显出凋敝的意味。
“看到了吗?挖掘机都开来了,老电影院真要拆了。”大妈们是这小小地方上消息最灵通的人。
“前段时间不是又把灯亮起来了吗,怎么就拆了呢?”
“还不是因为那件事。”
“唉,这电影院也开了这么多年,怎么说拆就拆了......”其中一位摇摇头,语带惋惜。
议论声在机器的轰鸣中被渐渐掩盖,几近听不见了。突然,那聊天的人群中传来爽朗大笑,她们的话题早已离开电影院。那点惋惜就像落叶一般,在风里打了个圈儿,就不见了......
从前,这条街是最热闹的。
沿路停满了卖小吃的推车,商铺的霓虹灯彻夜不休。在叫卖声和欢笑声中,自行车铃声“铃铃”地响个不停,间或还夹杂着磕了碰了的争吵声。在这儿开店的店主也比别处的神气些,就连买了全县第一辆奔驰车也要开来此处炫耀。
它是落后小城的春风,而风的来源,正是街尽头那家灯火通明的电影院。
与周围的建筑比起来,这家电影院是最为醒目的。且不说门口那能停好几辆轿车的空地,就是三层高的楼也能让人站在街口就能望见。
一到新片上映的当口,全城的年轻人都要赶时髦涌到那去。空地上站满了人,电影院同时开了三四个售票口,售票员撕电影票的手快出了残影。可还是不够,门外的队伍依旧排了几十米。
于是,在那时要是有个在电影院工作的亲戚朋友,都是要上赶着被巴结,求着给一张赠票的。而我正是这被巴结的其中一员。
我的伯伯是这唯一一家电影院的放映员。从军队复员后,他被分配到了电影院。凭借着在电影院的收入,伯伯购置了一套房子。在新居乔迁的热闹中,他们一家成了人人羡艳的对象。
这么幸福的一家也有着朴实的烦恼。电影院的收入虽然可观,但伯伯总是在加班。偶尔跟着母亲去伯伯家拜访,都能听到伯母抱怨丈夫太忙、不着家。但一说到工资,伯母的嘴倒是笑得合不拢。于是,再多抱怨也在笑声中被咽到了肚子里。
时间就这么如流水般过着。短短十几年里,这个小小的县城迅速发展,居民们也要求它有点城市的样子。于是,一家又一家充斥着爆米花香味的新电影院在商场中被建了起来。它们有着最舒适的座椅,最先进的设备,又吸引了新一代的年轻人去赶时髦。
那个曾经众星拱月的电影院正在被渐渐遗忘,门口的霓虹灯也不再没日没夜亮着。售票口只剩下一个还开着,买票的人也是寥寥,半天不见一个人影。窗口里的售票员耷拉着双眼,百无聊赖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哈欠。即便有人愿意去捧场看电影,也仅仅是因为拿到了赠票。伯伯不再忙碌,开始像妻子期待的那样,有了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但伯母也开始抱怨起了新的事,比如丈夫的工资。
在新事物到来前,没人想过旧事物会被替代。就像曾经的我天真地认为,电影永远不会散场,而电影院门口的灯也会永远亮着。
后来我离家去上大学,老电影院也像破旧的油画般在记忆里渐渐褪色,蒙上了灰尘,几乎不再被我想起。
又一次听到它的消息是在妈妈口中。那段时间复古潮流兴起,老电影院的历史和外观吸引了一众追求复古的年轻人。于是这个落寞的电影院开始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被赋予了新的色彩。他们也不再抱怨破旧的椅子和落后的设备,因为这凋零的一切正是人们趋之若鹜的缘由。
门口的霓虹灯又开始亮了起来,售票口重新开了三个,售票员在窗里飞快地撕着电影票,队伍也越排越长,彷佛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伯伯却突然多了一个新习惯,在电影开始前,他时常会站在影院的门口,看着一排排焦急等待的人群,眼中带着期望和忧虑。他期望这中兴能长些,再长些,又担忧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因为电影院生意回春,伯伯的工资也跟着涨了涨,甚至比原来的更多,伯母的嘴又开始笑得合不拢了。不过,伯伯已经毫不在意工资的多少了。时光流转几十年,他为这家老电影院献出了最好的年华,而老电影院也曾回馈给他优渥的生活。岁月的刻刀早已在命运的石头上并排雕刻上了他们的名字,那深厚的情感与羁绊难以斩断,也不能斩断。
我原本以为老电影院能就此重焕新颜,虽然不能复刻过去的辉煌,但至少能留在这条街上。没想到,它的境况突然急转直下,像一位内里衰败的老人,摔倒后再也没爬起来。
妈妈告诉我,因为放映设备老旧,电影经常放着放着就只能听到声音了。伯伯写了很多信给县政府,希望他们能拨款翻新老电影院,可信寄出之后往往石沉大海。
世界上更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了,这个破旧电影院有什么值得拨款的呢?于是,情况得不到改善,反而越来越糟,没有人愿意再来这里了......门口那闪耀的霓虹灯彻底黯淡了下来。工资也很快就发不出来了,渐渐地,年轻的放映员和售票员开始另寻出路,不再来了。破败的电影院只剩下伯伯和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售票员继续写着石沉大海的信。他们固执地守着逝去的岁月,仍做着关于辉煌旧影的幻梦。
再后来,梦也没得做了,有个开发商也看上了这块地。老电影院本就无人再来,于是那些人一拍即合,开始了抹杀电影院的计划。
开发商出高价从政府手里买下了这块地,一座新的商场将在这条街上拔地而起。那一棵棵梧桐树在开发商的渲染图里显得那么高贵且富有生机,仿佛它们生来就要被种在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守护着一家落后的老电影院。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座尚在襁褓的新商场,谈论着开发商的计划。据说他们下了血本,要把这里打造成全县最好的商圈,里面还有一个最先进的IMAX电影院。几乎没有人还在意一幢即将消失的老建筑,除了伯伯。
电影院拆迁之前,我陪着伯伯最后来了一次。他老了许多,也佝偻了许多,像这个颓败的电影院一样。
在这个即将消失的影厅里,我成了他最后一位观众。屏幕上的光明明暗暗,电影里的工人们望着远处两根烟囱轰然倒下。我回头看向伯伯,他站在放映室的窗户旁,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会落泪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门口霓虹灯不会再亮起,身边的那一排排木椅也不会再座无虚席。
电影放映完毕,我看着他走到开关旁,轻轻拨下白炽灯的开关,像告别一生中最珍视的时光。过去的好风光早已落幕,他心里的电影也不得不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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