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正文-----

站在她身边，我感到自己几乎木讷。

她个头不高，太阳穴刚到我的肩膀，可她精力充沛，眼睛明亮，说话时表情走马灯似地转换，眉毛一会儿紧绷地上扬，一会儿又带着凸起的眉心往下掉，双臂快速地划动，爆发出无限的活力。她常常让我想到一轮爆炸的太阳，或是一颗带有丰沛汁水的橙子。

而我，个子虽高，却很少活动我的四肢。我也会和同事交际，但通常只是礼节性的几句话，平和，乏味。我好像从没有过活力这种东西。我仔细回忆自己上学的时候，然后是工作的时候，确定了我没有。我一直就是这样沉闷。像一台安静的老座钟，永恒地注视着主人的一言一行。

此刻，我就走在她的身边，听她抑扬顿挫地讲述自己在学校遇到的事。她的同学、她的老师、她学生会的同僚。所有人都化身为一种情绪的出口，生动地可恨着，生动地可爱着，生动地令人厌倦着。而我，像个听睡前故事的孩子，带着甜蜜的微笑，乐意在这讲述中酣然入睡。

终于，她似乎是讲累了，打开水瓶喝了一口。趁机，我用柔和而沉闷的声音问：“你想去我那儿休息一下吗？”

话才出口，我就意识到它有多容易让人误会。不，我不想和她做爱。和她做爱几乎痛苦。她的美好让我无法承受。我更愿意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我想让她躺在我的腿上，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她的长发。可是，如果她想……

“好哇！”她笑着，轻快地在柏油马路上跳动。她让我想起老歌舞片里的主角，站在一块巨大的踢踏舞木板上，啪嗒，啪嗒。她有资格将整个世界占据，作为她独角戏的舞台。没有共同主演，只有她，从这里跳到那里，上海到伦敦，纽约到巴黎，哈瓦那，堪培拉，马达加斯加。她可以变得越来越大，踩碎整个欧亚大陆，太平洋变成她脚尖下的小水洼。

我们来到我家。她看起来很兴奋，我有些惶恐。我不确定这里是否盛得下她的情绪。

她脱了鞋子，光着脚踩到我的地板上，旋转，在我的沙发上坐下，裙摆盛开。我也坐到她的对面，然后又站起来，问她想不想喝水。

“不用啦，我刚喝过了。”是啊，我真傻，我看着她喝来着。

于是我又坐下，身体前倾，小臂撑在膝盖上。搞什么，我又不是和我的实习生谈话。我再次换了个姿势，向后仰，靠在沙发上。这时她朝我扑过来。我睁大眼睛，看见她侧身坐到我的腿上，然后俯下身，把额头枕在我的肩上。

“抱抱。”她甜蜜地说。

我抱住了她，像个兜住自己孩子的长臂猿。她说：“好舒服。”我松了口气。我的嗅觉失灵了，她的味道太丰富，在我的鼻孔、眼珠、耳道旁噼啦啪啦地炸开。砰！砰！我好像怀抱着一大捧点燃的呲花，几乎被吓得跳脚。好在我还是坐着。

我想，她是乐意和我做爱的。或许在床上让她满意，是我对她最大的用处。不知她有没有发现我的笨拙，我又忍不住感到惶恐。我不觉得“年长”、“沉闷”、“笨拙”这些词组合到一个女人身上会有吸引力。在她发现前，我仍然尽力地伪装。

她没有提出那个请求，于是我思考自己是否应该主动询问。或许她在等我问她，又或许她期待我什么都不说就将她抱到卧室，像个自信且能够掌控一切的经验丰富者。我知道应该懂得判断，可在她面前，我并不比她更有经验。

“你好安静。”我又恐慌。“但是我喜欢。”我又呼出一口气。我像个风箱。

稍微鼓起了一些勇气，我开始试探着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就像我刚才一直幻想的那样。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等你睡醒了，下午我开车送你回学校。”

“可是我睡不着呢。不过就这样躺一会儿也挺好的。”

她闭上眼睛，仍在微笑，然后将身体蜷起来，侧身枕在我的大腿上。

于是，在这个午后，我长久地为她梳理那头丰润的黑发。我庆幸自己足够有钱租下一间安静的公寓，安静到能够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安静到能够听见我自己的呼吸，以及自己在想象这颗爆炸的橙子太阳栖息在我怀里时轻笑的声音，甚至听见我脑海中壁炉毕剥作响的声音——我一定要添置一个壁炉，让炉火暖烘烘地映照着她的脸颊，让她变得更加红润，让她躺得更加安适。

我不确定她是否更想做爱，但此刻，她只是安静地躺在我怀里，满足我的渴望，允许我单方面地爱着她。这比听她说爱我更让我满足。

她不知道，我也化身为了烟花，激烈地爆炸开来。她睡着的时候，这栋小公寓燃起了大火，将一切都湮灭，于是我们都葬身火海，直到她醒来。

-----

前段时间发过小红书，后面销号了，想想还是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