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将在迟来的告白中面对那个他以为已经彻底消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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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简在整理亡夫阿尔瓦的遗物时,意外发现了几封从未寄出的信——收信人是卢卡斯·巴尔萨克。她本以为阿尔瓦对这个差点杀死自己的人只有怨恨,却在信中看到了一场被时间掩埋的沉默告白。那些字里行间的回忆与克制,让她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丈夫。带着这些信,她踏上了寻找卢卡斯的旅程,而卢卡斯也将在迟来的告白中,面对那个他以为已经彻底消失的过去。
1
简坐在书房里,桌上摊开的,是一叠从未寄出的信件。
她原本只是想整理阿尔瓦的遗物,毕竟他们虽是夫妻,但关系一直淡薄。联姻多年,她对这个丈夫的了解仍然有限,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言行举止总是克制有礼,不曾对她流露过太多情绪,甚至在临终前,也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留下一句告别。
她本以为自己的情绪不会有太大波动,直到她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些信。
信封上没有收件地址,没有邮票,没有任何寄出过的痕迹。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信封的封口,指腹划过那些字迹。收信人只有一个名字——卢卡斯·巴尔萨克。
她知道这个名字。几年前,他制造了一场震惊整个学术界的爆炸案,让她的丈夫差点死在那场事故里。如果不是阿尔瓦反应够快,在最后一刻躲过致命冲击,他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这个家。就算时隔多年,简依然记得阿尔瓦带着伤回来的那天,他的肺部因为爆炸后的化学气体感染,从此变得虚弱,冬天稍微受寒就会咳嗽得停不下来。而这一切,全都拜卢卡斯·巴尔萨克所赐。她以为阿尔瓦对那个人,至多是出于学术上的惋惜——可他竟然一直在写信?
她翻开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纸已略显泛黄,字迹依旧清晰流畅,仿佛书写的人并不期待它能送达,而只是需要一个表达的出口。
她的手指轻轻翻动着信纸,最终抽出最上面的一封,摊开,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
「卢卡斯,你好吗?我很好。
当然,这只是客套话。医生说我的肺部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看来我终究是没能逃过你制造的那场爆炸。不过,这并不重要。
你应该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我的实验室,站在那台摇晃的自制发电机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我:“如果能量转换的损耗降到零,理论上这个装置就能无限运转下去,对吧?”你当时兴奋得像个刚找到宝藏的孩子,不等我回答,就开始自己演算公式,结果不小心把半瓶咖啡打翻在书上,那可是我刚买的书,连一次都没翻阅过。
可你根本不在乎这些,你满脑子都是你的计算,你一边用袖子擦掉桌上的咖啡渍,一边继续兴奋地推导你的模型。我看着你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问你有没有考虑能量耗散的问题,而你斩钉截铁地说,“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老师,总会有的。”
卢卡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不会接受“不可能”这个答案的人。
后来,你开始着手改进你的理论模型,你拿着你的草稿来找我,眼里闪着光,告诉我,你的新设想或许能减少能量损耗,让系统趋近于“永动”。我说你的理论站不住脚,而你却笑着说,“既然站不住脚,那我就找个办法让它站住。”你总是这样,习惯性地去挑战一切已被定义的规则,不相信‘不可能’这三个字。
但卢卡斯,你应该知道,我始终反对你的研究方向。你执迷于永动机,就像执迷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你问我,如果你证明了永动机存在,我会不会承认自己错了。卢卡斯,假设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永动机的实现方式——那你一定不会活着告诉我了。因为这意味着,你已经跨越了科学的边界,成为了你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在你被判刑的那一天,我坐在书房里,看着那块你写满公式的黑板,一遍遍地计算你的结论。尽管你的结论是错的,但我从来没有把你的计算擦掉。」
简的心微微一颤。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视线微微晃动。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尔瓦,一个会写下这样情绪饱满、几乎带着期盼与叹息的阿尔瓦。
她的手缓缓翻到下一封,信纸上的字迹比上一封封要凌乱一些,像是写信的人心情已经无法维持平静。
「卢卡斯,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其实一直在关注你的情况。你的服刑时间本来比现在要长,后来我动用了些手段,才让你提前获释。
你大概会恨我吧?你会觉得,我既然把你送进监狱,又何必费力让你出来?可我想告诉你,卢卡斯,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在那个地方待太久。
只是,你的研究……你已经走得太远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继续堕落下去。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学生,甚至有些过于聪明了。你有些不服气,觉得我在压制你,总是想方设法地向我证明你的理论才是正确的。可你也总是忍不住跟在我身后,追着我问各种问题,像是一只执拗的小兽。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没有那场爆炸,我们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你每天缠着我讨论你的永动机理论,而我一边听你讲,一边告诉你,你的计算公式仍然有漏洞。
你会不服气,会闷头继续推演计算,第二天再跑来对我说:“老师,我改过了,这次你找不出问题了吧?”
可惜,这些如果,永远都不会发生了。」
简怔怔地盯着这几行字,指尖微微发紧。她本以为阿尔瓦对卢卡斯只有责任,甚至是愧疚,可是这些信里所透露出的情绪,远远超过了责任与愧疚。
她翻到了最后一封信,这封信的字迹最潦草,甚至有些模糊,像是写信的人在极度疲惫或者病痛中写下的。
「卢卡斯,我梦见你了。在梦里,你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你的研究报告,兴奋地向我讲述你的新发现。你还和以前一样,眼睛里有光。你问我:“老师,我是不是做到了?”
然后,我醒了。醒来的时候,我差点忘了,现实里你已经不再愿意叫我老师了也许有一天,你会真的成功。但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知道吗?如果那天我没有把你从实验室里拉出来,你根本不会有机会坐牢——你会直接死在那场爆炸里。可你不明白,你愤怒地指责我为什么要站在你的对立面。
卢卡斯,我救了你一次,可你却恨我胜过任何人。
今天窗外下了一整天的雪,我想你应该不喜欢冬天,毕竟你总抱怨冬天的夜晚太长。可是我还记得,你每次看到雪的时候,总是兴奋得像只松鼠。
最近常常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有些是你告诉我的,有些是我自己记得的。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或许只是不想让它们真的消失。」
简的指尖收紧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种极力掩饰的温柔,像是被层层雪覆盖的余烬,尚未熄灭,却也从未燃起。
她继续往下翻。
「医生让我静养,可是我不太喜欢病房里的一切,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我容易胡思乱想。或许我该听你的,在房间里装个留声机,至少晚上不会觉得这么沉闷。
当然,这是假设你还愿意和我说话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站在不同的地方。我曾经以为,我对你的情感可以收放自如,直到后来才发现,很多事情根本不是理性能够掌控的。
卢卡斯,我写下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知道什么,也不是期待你回应。你曾经问过我,我为什么总是不告诉你我的想法。你说,如果我愿意早一点告诉你,你就不会做那些愚蠢的决定。」
她的手微微颤抖,视线落在信件的最后一行——
「可是卢卡斯,我最愚蠢的决定,大概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很喜欢你。」
她缓缓地放下信纸,望向窗外。晨曦已然微露,天边泛起一抹浅淡的光,屋内的灯光映照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阿尔瓦从未真的期待卢卡斯的回信——因为他根本没有寄出过这些信。这些信是他与自己的对话,是他用来填补那些沉默岁月的痕迹,是他在无人知晓的夜晚里唯一的情感出口。他只是想要一个表达的方式,即便从未有人回应。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独自告别着某个人。
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阿尔瓦·洛伦兹,她的丈夫,一个寡言冷淡、总是穿着考究的衬衫和西装的男人。她以为自己了解他,他对所有事情都保持着一贯的克制与理性,即使在婚姻中,他也从未表现出多余的情感波动。可这些信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尔瓦。
她闭上眼,回忆起他去世前的最后一晚。那天夜里,他发着高烧,呼吸微弱,她握住他的手,掌心触到一片冰凉。他没有挣开她的手,但也没有回应她的关切。只是那双眼睛,透着疲惫和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她一直以为,那只是病重之人的倦怠。可现在…… 她缓缓睁开眼,心底有个隐隐的念头在翻腾。
她开始翻阅阿尔瓦留下的所有资料,甚至去他的书房,查找可能的线索。书架上满是物理学和数学的书籍,整齐得近乎严苛,每一本都摆放在特定的位置。
她缓缓地扫过书脊,直到某个角落,她的目光顿住了。在阿尔瓦的书架上,简发现了一本不属于他的研究领域的书——《彼得·佩雷格林的永动机理论》。
这本书的作者彼得·佩雷格林以其对永动机的研究而闻名。他的著作曾在当时的科学界掀起过短暂的讨论,尽管最终并未被主流物理学界接受,但他的某些假设在磁流体动力学和早期的电机理论中留下了痕迹。
这本书和阿尔瓦的书籍格格不入。她伸手抽出它,指尖触到封皮时,才发现书脊的某个角落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Lucas Balzac」
翻阅书页,简很快看到了其中的一章——【磁动能与机械惯性的交互作用】
这一章详细描述了佩雷格林的假设,即如果能够找到某种方式,使磁场的动能在封闭系统内不断循环,或许就能突破能量守恒定律的限制,实现理论上的永动机。
然而,在这一页的右下角,她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迹。
“卢卡斯,你真的以为答案会在这里吗?”
那是阿尔瓦的笔迹,清晰而沉稳,落在书页的一角,像是在某个夜晚,他翻阅这本书时,随手写下的批注。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行字,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继续翻页,直到看到书中另一个被标注的段落:
“尽管永动机在现有物理定律下似乎无法实现,但科学的本质并非设限,而是不断寻找突破边界的可能。”
旁边,再次出现了阿尔瓦的笔迹:
“科学的意义不在于执着于悖论,而在于接受规律,并在其内寻找真正的突破。”
这句话,她在阿尔瓦的研究笔记里也见过。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在书页的一角,看到了几行笔迹潦草的字迹,明显是后添的。
「有些问题,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可惜,我大概永远都等不到答案了。」
她终于意识到,哪怕是他们婚姻中最疏远的那些日子,阿尔瓦的心思也未曾真正停留在她身上。他的一部分,始终停留在卢卡斯·巴尔萨克的研究里,停留在那个几乎摧毁他一切的人身上。
简阖上书,沉默片刻后,将它轻轻放回书架。她做出了决定——
她要找到卢卡斯。
2
夜晚的列车缓缓驶离站台,蒸汽在冰冷的空气里升腾,模糊了窗外的景色。简靠在座位上,目光落在手边的小箱子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锁扣。箱子里装着那一叠信件,信封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褶皱的痕迹证明它们被人一次次地翻阅,却从未被寄出。她将箱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让它们不那么沉重。
车厢里的人不多,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坐在前排,低声交谈着今日的劳作,带着泥点的靴子踩在木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印记。列车随着铁轨的颠簸轻微晃动,车灯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简的目光掠过窗外,夜色深沉,远方的工厂和城镇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偶尔有路灯闪烁,映出一片薄雾。
她闭上眼,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有着规律的节奏,像是沉重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去看看那个人,那个阿尔瓦默默书写了这么多封信,却从未真正寄出的收信人。他究竟是谁?他是否知道,有人曾如此固执地试图与他建立哪怕一丝丝联系?还是说,他早已抛弃了那段过去,不再回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到卢卡斯·巴尔萨克,更不知道找到他后,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她仍然踏上了这趟列车,沿着阿尔瓦遗留下来的线索,一点点接近那个曾被他藏在信纸间的名字。
列车晃晃悠悠地驶向终点,城市的灯火逐渐稀疏,天边浮现出一抹微光。简睁开眼,长途的旅程并没有带来多少疲倦,相反,她的思绪愈发清晰。
火车缓缓停靠在站台,汽笛声划破夜色。她拎起箱子,走下车,呼吸到第一口这座陌生城市的空气——带着金属的寒意,工厂烟囱里飘出的淡淡焦味,还有些许潮湿的泥土气息。寒冬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冷意,她拢了拢衣领,拉紧手套,眼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游移。火车站人来人往,工人、旅客、行商,匆匆穿行,混杂着呼出的白雾与嘈杂的声音,让这座城市显得格外鲜活。她并不知道卢卡斯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愿意见她——更准确地说,他甚至不会知道她会来。
她提着行李,穿过站台,沿着阿尔瓦的资料里提供的地址,走向卢卡斯如今栖身的地方。这座城市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破败,灯光稀疏,街道狭窄而凌乱,与阿尔瓦一贯整洁有序的世界截然不同。城郊工坊区的狭窄巷道里堆满了废旧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的气味,偶尔有金属敲击的声音从某个车间里传出。
她按照提前打听到的地址,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间隐匿在街角的小店前,门口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风一吹,摇曳不定,投下微弱的光。店铺门口挂着“修理中”的牌子,门上贴满了零散的旧海报,玻璃窗里摆放着一些拆开的机械零件,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气味。
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又敲了一次,这次更响了一些,屋里终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些许不耐烦的拖沓,门被猛地拉开,露出一个眉头紧皱的年轻男人。
卢卡斯·巴尔萨克站在那里,乱糟糟的头发在额前垂下,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另一只眼睛仍旧肿着,像是旧伤未愈,眼皮微微发青,肿胀得睁不开。他的嘴角残留着淡淡的淤痕,看起来并不严重,但仍能看出不久前曾遭遇过冲突。他穿着一件条纹毛衣,袖口已经磨损,牛仔裤上沾着油污,腰间挂着几把扳手,手指关节处还残留着机油的痕迹。
他微微侧着头,唯一还能看清的那只眼睛透出警惕的光,带着防备与不耐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点夜晚未休息好的疲惫。
简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出了那个名字:“阿尔瓦·洛伦兹。”
卢卡斯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他盯着简,眼里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随即冷笑了一声:“你找错人了。”说完,他便要关门。
简伸手按住门,目光平静:“他已经死了。”
卢卡斯的动作一滞,手掌停在门框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但很快,他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他的语气有些不屑,甚至带着一丝讥讽。
简看着他,缓缓地打开手中的袋子,露出里面那一叠信件。信纸已经泛黄,边缘微微卷起,每一封都未曾寄出,却被整齐地保存了下来。
“这些,是他留给你的。”她低声道。
卢卡斯的视线落在那些信上,沉默了一瞬,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工坊里,随手擦了擦沾满油污的手:“不必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拒绝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简没有退让,她走进工坊,将信放在他工作台的边缘:“至少,看一眼。”
卢卡斯站在原地,盯着那叠信件,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工坊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齿轮转动的微弱声响,以及炉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他并没有立刻拿起那些信,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眼神复杂。
“他死了,”他嗓音微哑,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然后让你来给我送这些东西?”
简没有回应他的讽刺,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平稳而坚定。
卢卡斯冷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额角,动作随意得仿佛不在意,然而指尖却微微颤了一瞬:“我以为他早就把我忘了。”
“他从未忘记。”简轻声道。
卢卡斯的动作顿住,他垂下眼睑,睫毛在眼下的青黑阴影里投下一道淡淡的弧。他低头盯着那些信,指尖在桌面上摩挲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捻起最上面的一封信。纸张微微泛黄,边缘有些卷起的痕迹,显然曾被人反复翻阅,却从未寄出。他嗤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说不清的意味:“他写了这么多,却连一封都不打算寄给我?”
简沉默了一瞬,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卢卡斯没有再看她,而是缓缓拆开了信封,取出那张信纸。他认得这字迹——太熟悉了。
他曾无数次在课本的批注上、实验报告的修改处、实验室黑板的角落里见过这笔迹,沉稳而冷静,一丝不苟。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一封未曾寄出的信上再度看见。卢卡斯的目光滑过信纸上的字句,眼底的情绪逐渐变得难以分辨。
「卢卡斯,你好吗?我很好。当然,这只是客套话。」
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压下什么情绪。
「医生说我的肺部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看来我终究是没能逃过你制造的那场爆炸。不过,这并不重要。」
卢卡斯的指尖微微收紧,信纸在掌心微微发皱。他低垂着眼帘,呼吸有些沉重。
他继续往下看,字句间那些遥远的回忆一点点浮现出来——实验室里,那个穿着白色实验服、习惯性地皱眉批改他报告的男人;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推演公式;自己年轻时倔强而执拗的身影。
「你应该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我的实验室,站在那台摇晃的自制发电机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我:“如果能量转换的损耗降到零,理论上这个装置就能无限运转下去,对吧?”」
卢卡斯的唇角微微颤了颤,他闭上眼,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连记忆都开始变得遥远模糊。
「你满脑子都是你的计算,你一边用袖子擦掉桌上的咖啡渍,一边继续兴奋地推导你的模型。我看着你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问你有没有考虑能量耗散的问题,而你斩钉截铁地说,“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老师,总会有的。”」
卢卡斯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停留在那个“老师”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这个人了,曾经那个站在讲台上,带着些许不耐烦地驳回他假设的人,那个曾说他太过执迷于永动机、不愿接受现实的人……那个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人。
可他也是那个,在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之后,仍然一封封写下信件、却又始终不曾寄出的唯一的人。
夜色沉沉,工坊里只剩下微弱的灯光,外面的雪仍然在下,寒意渗透进空气里。卢卡斯坐在工作台前,低头看着那些信件,许久都没有再翻页。
简已经离开了,她没有多问,也没有等待他的答复,只是把信留下,安静地退出了工坊。
卢卡斯的指尖在信纸上缓缓滑动,目光游移到最后一封信的落款——那熟悉的名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你这个混蛋。”他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嘀咕了一声,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他只是忽然有些想笑。也许,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这么执拗地纠正他的计算,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彻夜不眠地推演出一个新假设时,冷静地告诉他:“你的公式有漏洞。”
再也不会有人,在所有人都放弃他的情况下,仍然一封封地写信,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卢卡斯,我写下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知道什么,也不是期待你回应。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很喜欢你。」
卢卡斯的指尖停留在信纸上,眼神低垂,灯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微的阴影。他没有再翻动那些信,指尖却仍然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已经不在的人的字迹再多停留一会儿。
他很久没有想起阿尔瓦了,甚至连这名字也快要从他的记忆里褪色——不,准确地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去想起这个人了。可现在,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一点点地被字迹剥开,露出他拼命想要遗忘的痕迹。
外面的风雪渐大,屋檐上垂下了长长的冰凌,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簌簌的落雪声。卢卡斯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合上信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信放回了桌上。
——他没办法继续看下去了。
他站起身,拉开抽屉,把信随意地塞了进去,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用了比平时更大的力气。他盯着桌面,眼神微微发沉,随后,像是想要摆脱那些让人烦躁的情绪一样,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冷得刺骨,雪花扑在脸上,带着寒意钻进衣领。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雪里晃动,映照着夜色。他低头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空气中缓缓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夜晚的冷风将烟雾吹散,带走了一些沉闷的思绪,可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却仍然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盯着街角的一盏路灯出神。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阿尔瓦的死讯了。可为什么,心口还是隐隐发闷呢?
3
简在旅馆里等了一夜,并没有再去找卢卡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靠催促就能得到答案的,尤其是卢卡斯这样的人。她并不打算把阿尔瓦的事情强加给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任务——既然这些信本该属于他,那她就该把它们送到他手里,至于他要不要看,什么时候看,那都是他的事情。
第二天,她收拾好行李,打算乘上回程的火车。可就在她即将走进车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角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卢卡斯。
他没有穿外套,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烟草气息,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神却比昨晚要平静许多。他盯着她,沉默了几秒,嗓音低哑:“你什么时候的车?”
简微微挑眉,淡淡道:“十分钟后。”
卢卡斯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放在指间转了转,最终又放了回去。他像是在思考着该如何开口,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她,低声道:“他……说了什么吗?”
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封信——那是阿尔瓦最后一封未曾寄出的信,她原本打算留下的,但现在,她决定交给卢卡斯。
“自己看吧。”她将信递给他,目光平静。
卢卡斯盯着那封信,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他的手指摩挲着信封,像是在权衡着什么,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拆开了信。
风吹过站台,撩起他的衣角,他低着头,视线缓缓落在纸上。
「卢卡斯,我其实一直在想,等你出狱以后,我是不是该去见你一面。但想了很久,我还是放弃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没有寄出这些信。可我还是写了下来,像是做实验时的冗余数据,就算它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希望能留下来。
你一定会笑话我吧?你一向觉得我死板、固执,甚至有些冷漠,可你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我也曾犹豫过、怀疑过。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的选择不同,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也不同?
可惜,科学从来没有‘如果’。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哪怕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我。」
风吹起信纸的边角,卢卡斯盯着那熟悉的字迹,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哽在喉间,最后,他缓缓合上了信,垂着眼睑,嗓音低哑地开口:“他真是个……死到最后还要管我。”
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他只是想让你活着。”
卢卡斯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信纸折好,放进了口袋里。他的手在衣兜里握紧了片刻,又缓缓松开,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简,勉强扯出一个笑:“你快迟到了。”
简看了眼表,确实时间快到了。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拖着行李,走向站台。火车的汽笛声响起,车轮缓缓启动。简站在门口,看着站台上的卢卡斯,他没有再看她,而是站在原地,低着头,像是在整理那封信。
她没有再去打扰,而是踏上车,缓缓坐下。窗外,雪还在下,天地之间被苍茫的白色填满。她看着远去的站台,看着那个站在原地的人,心里浮起一个念头——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能做到的和解。
4
夜色沉沉,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席卷着这座寂静的城市。工坊的灯光透过窗户,投下一道模糊而孤独的光。卢卡斯静静地坐在桌前,烟雾在指间缓缓升腾,模糊了他的表情。他的视线落在那叠信上,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迟疑,又像是在等待某个不存在的答案。
他不该再去看这些的。他已经看得够多了,不是吗?可他的手还是落在了信封上,拇指摩挲着纸张的边缘,感受到岁月留在上面的褶皱。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那叠信收入抽屉最深处
窗外的雪落得更大了,白色的世界像是一场无声的湮灭,将一切旧事都缓缓埋葬。卢卡斯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的夜色,许久没有动弹。
他不会去追究那些已经逝去的东西,不会去纠结过去的答案,也不会去尝试在风雪中寻找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永动机。可他知道,那些未曾寄出的信,那些埋藏在纸页间的沉默告白,它们终究不会消失。
有些话,永远不会等到回音,但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被听见过。
炉火偶尔噼啪作响,微弱的红光映在他的指尖。他缓缓闭上眼,呼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息,像是终于把一场迟来的告别,藏进了这个冬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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