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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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眼睛咋是这个色儿啊,和洋人一样!”
“指不定娘老子和洋人那啥呢!嘿嘿!”
“咋么了,咋么打起来了,嘿哟,那不是西郊的阿木嘛!”
“你认识这蓝眼睛啊?他爹娘是谁啊?”
“哎哟,沈有顺的便宜徒弟嘛,没见过爹娘的!”
沈木河有些发晕,毕竟晒了一天,又猛不丁被推搡几下,听着闲言心下不快,他脸色通红,药箱也不拿了,气极地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爹娘?!你才没爹没娘!”
“你、你个臭洋人!”那人也不依不饶起来,只是沈木河骂出口,心中一下子疏解,不想再计较,转过身喝了茶准备拿着药箱走,一个没注意,有个人狠狠把他撞倒。
“俺娘···蓝眼睛的狗洋人···都是洋人!”黑子刘一边嘀咕一边爬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忽然魔怔了,抓着沈木河领子拎起来。
“你也是洋人!我认得洋人的眼睛!”
他摸索着要拔刀,沈木河被撞的头晕眼花,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眼前的黑影刹那消失,一只手把他拽出来。
“把他拉走。”
“是,参领。”
沈木河眼一花,只看见往日在东郊都少见着的“黑车子”停在一边,又黑又扁,拢着他的人身量很高,把他往黑车子里塞,稀里糊涂间,沈木河便坐到了车里,直到车子冒着烟开走,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啊?你们是谁?我是来帮赵大夫诊···”
坐在他身侧的人颇高,拿着一张手帕擦沈木河刚刚没注意被他牵过去的手,沈木河倒是呆了一瞬,急急地把手往回扯,那人却力气极大,怎么也扯不动,沈木河急了,埋下头折腾,那人笑了一声。
“你谁啊,我认识你么你——”
“阿木,忘记我了吗?”
那人的声音极其熟悉,却又参杂着陌生的低沉,沈木河抬起眼,见着一身在奉天城再熟悉不过的军装,再往上,是略瘦削的脸,比记忆里长开了许多,薄唇深眉,一双他极熟悉的黑色眼睛,眉眼下压带着不合年龄的严肃和凌冽,另一只手绑着白色的布带。
是谢庭柯。谢庭柯声音变了,样貌也变了,头发有些深,微微笑着看着他,脸色却是苍白的,沈木河一眼就看出来了,顾不上什么,急急地问:“柯布?!你怎么、你手怎么了?!”
谢庭柯只是揭过,一只手轻轻抚着沈木河:“说来话长。”
车子驶过南城门,穿过东郊长长的巷子和府邸,开到了护城河附近一处宅院,临河靠街,风景倒是独好。
沈木河被拘得久了不认得,这其实是奉天城人们口中的“三府八宅”之一的三府,除了新任的薛督军的薛公馆,还有南边一点的新任上将的陈公馆,就是这一处,只是对比其余两馆,这处既没有挂时兴的公馆牌子,也没有一大群姨奶奶和丫鬟小厮,看起来还很古旧,只是被匆匆打扫一番,当做住处。
谢庭柯下了车子,让刚刚的司机开进去,自己则带着沈木河过了大门,在院子里坐下,刚刚的司机带着一个背着医箱的西医过来,默不作声地给谢庭柯拆手上的布带。
“柯布,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这是你当兵受的伤吗,怎么这么严重啊。”
“阿木。”谢庭柯别过眼,忽然喊了沈木河一声,沈木河才发现谢庭柯长得很高了,微微低下头看他。
谢庭柯拉过他的手,轻轻低下眼,像是极其累倦的模样,若不是沈木河还在一边紧张至极地看着那西医拆了布带给血淋淋的伤口换药,几乎以为谢庭柯要睡着了。
“回来的急来不及回信。刚刚有没有伤到?下次要这些人远一点,那些人的话,不必在意。”
沈木河在他身侧坐下,呆呆地看着那医生又一圈一圈地把布带缠上,和司机走了出去,才如梦初醒,他想问谢庭柯很多问题,但又只是摇头,又点点头。
夏日的黄昏时节微微刮着风,谢庭柯的确是极其倦怠了,他自和陈上将回奉天,几乎还来不及休息一下,下午进了城,就去了西郊,才知道沈木河去了南城门,刚巧撞见那群人,把沈木河护着带走,此时因为伤药的原因更是困倦。
知道了沈木河的回答,他松了一口气,支着手不知不觉在石桌睡去,再模模糊糊有意识时,便感到一阵暖和温热带着清凉的桂花香的触感,有人把他背起来,轻轻的放在房间铺好的被褥上,那味道和触感就算是隔了一年,谢庭柯做梦生死轮回也忘不掉。
他睁开眼,不知不觉已经夜深,沈木河小心翼翼把他放到床上,在床沿坐下,屋里没点灯,黑乎乎一片,谢庭柯抬手去摸沈木河的脸,忽觉指尖一片冰凉。
沈木河知道谢庭柯醒了,急得站起来,谢庭柯一只手动不了,一只手拉着他,自从重逢,两个人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各自的境遇没有言明,沈木河却明白——宛如庭柯无数次梦醒想得那样,沈木河总是能直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隐秘的情绪,那双湖水一般的眼睛静静地,带着希冀和真挚看过来,谢庭柯十岁时,独自蹲在毡房一角,就是被这么一双眼睛牵进了屋子里,而现在又是望着湖水泛起水波的眼睛,一切煎熬的过去通通揉碎。
世界上总有什么一个人,不需要什么长篇大论,也不需要山盟海誓,只要你看着他,就忍不住对他好,心疼他,总是忍不住把所有的都给他,怕他难受,怕他不好,又怕他被自己折了翅,磨了角。
阿木尔应该是长生天的白鹤,带着祥瑞和爱而来,生活在天的居所。
“没事,没事的。”
沈木河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灼烧出一个个漏风的洞,往心里钻,谢庭柯愣愣地回想起,在和三子谢成第一次上战场杀人之后,他们灰头土脸靠在一处简易的遮蔽处,三子告诉他,当军匪是下贱的行当,我们这种人走了这条路,死了也不会有人哭一哭的。
谢庭柯去擦沈木河的眼泪,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爹娘死散了,额吉阿爸额么格也走了,但是至少他死了,眼前这个人还是会为他哭一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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