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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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萧(二)
冬日的遥南镇,纷纷扬扬又下起了大雪,镇子并不小,人却算不上多,而且因为这年头太乱,人也搬走了不少。
阿勒把最后的东西和镇民换了几块“洋元”,他也并不太懂,只是那个镇民一直告诉他外边都用洋元,他才一口气全换了,当初从索图带下来的东西现在只有一口箱子,装着衣服和阿木尔柯布的东西,还有一匹马“黑龙”,别的再没有了。
那只阿木尔经常抱着的小羊也半路跑不见,阿勒有点灰心丧气,对前途一片渺茫,他这几天问了好多人,都说兵都去南边了,没见着什么牧民。
“阿勒!你都弄完了?”
李知山从一边过来,远远朝阿勒挥手,阿勒看见李知山便道:“小山哥,都没有,怎么办啊?”
李知山也发愁,李春二已经回了山里,他在遥南镇跟着夫子上学,看着这情况也不知怎么办,只先道:“外面太冷,你先跟我回去吧!”
阿勒点头,跟着李知山一直走过一条泥泞的雪道,来到一个院子里,那就是李知山的“夫子”的家,夫子早年鳏居,对李知山很好,也收留了无处可去的阿勒,就是教学问很凶。
“夫子,阿勒找不到他亲戚,你能不能留下他?”
“夫子”年近五十,留着长长的胡子,哼了一声道:“留着?我没钱买粮!而且留多久才算个数?”
李知山聪明,脑子转的快,立即道:“我下学了就和他一起去打猎换粮!不用多久,开了春完,我和大叔去南边,就带阿勒去找他的亲戚!”
夫子不说话了,只是哼了几声,阿勒素来没有主意,也就同意了这个法子,等到五六月南下,再慢慢找柯布他们,实在不行就自己谋生路吧!
而另一边,柯布和阿木尔却是一路跟着一伙兵,“车子”转“火车”,几番辗转稀里糊涂的到了南边。
城门楼高高大大,柯布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真的是“奉天城”。他穿着单薄的麻布衣服,因为长得快的缘故身体修长而瘦削,奉天城飘飘扬扬下着大雪,他呼气成雾,握紧了身边阿木尔的手。
那群兵把他们带到遥南,却说南边有事要回去,或许是事情的确紧急,也或许是实在心软见不得两个小孩背锅,只毙了张佑财的脑袋送给了洋人,又因为上火车时阴差阳错被一个煤工拉了上去,于是就这么一路稀里糊涂的到了奉天。
坐了火车,柯布和阿木尔才知道天下之大,车子连夜不停地飞驰,也要那么久才能到,何况是人走,而且奉天是大城,往来商贩兵士络绎不绝,人群汲汲营营,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埋没。
“柯布,好多人啊。”
柯布点头,但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对这样的城墙和人群并不十分诧异,当务之急是找到可以写信的地方,给阿勒写一封信--这个法子还是那个煤工告诉他们的,煤工阴差阳错让两个小孩背井离乡,也颇有恻隐之心,给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奉天城的事,又给了一些“洋元”,让他们去找个营生。
柯布跟着进城的人群往里走,他的衣兜里放着一张皱皱巴巴沾了血的参军证,是张佑财死前给他的,还有一块破军牌,张佑财死前说自己是和那个张发财逃出来,看见张发财的参军证想要抢就把张发财杀了的,而如今活不成了,让柯布有机会把遗物和两句遗言带到奉天一个叫谢正民的少爷那。
柯布很明白初来乍到被抢骗的可能,他打算先去找那个谢正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初春的奉天很冷,城里很大,街道上四处都是商贩,卖报纸的小童,各种吃食的妇人,还有穿着和遥南镇的兵一样衣服的人走来走去,有很多一个人拉着一辆车在街道上,煤工曾经介绍过叫做“黄包车”或者“东洋车”,几个铜板就能走,不过如果是外地人容易被骗,而更多的还有扁扁的黑色的轿车,煤工说里面都是富贵人,看见了要躲远些。街道上都是石板,下雪泥泞的路面坑坑洼洼十分不好走,柯布问了两个人,才知道奉天的兵十分多,一时间是决计找不到什么谢正民的。
他只好先放弃,之前煤工告诉他们可以去西郊那边租个便宜房子住着,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西郊很远,且都是穷苦人住的地方,许多劳工车夫都住在那里。
柯布看着手上的几个洋元,平生第一次生出飘渺茫然的感觉,他和阿木尔站在一家茶馆搭的棚子下,看着满天的大雪,嘈杂的人群,地上的乞丐孤儿,穿着奇异服装的男人女人,人力车夫卖力奔跑,卖报童吆喝着听不懂的“军阀”“民国”字眼,默默无语地抓紧对方的手。
“柯布,我们去哪?”
看着阿木尔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柯布心想,我要是怕了,跑了,丢下他该怎么办?额吉和阿爸额么格都走了,阿木尔只有他了,而他也只有阿木尔了。
柯布读过书,识字会写,却并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名为孤寂落寞,这种东西自从他十岁家庭破灭被卖走,直到现在,一直伴随着他,吞噬着少年还在迸发的心脏,兀的让一腔血冷下来。
但是现在和十岁时不一样了,十岁时他折磨自己,不吃饭不说话,但是现在他还有唯一的亲人。
“去西郊,天太冷了。”
决定好后,又问了路人一遍路线,两个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边走,幸运的是下了一会雪便停了,只是仍然很冷,冷气入骨一般,走了很久,慢慢四周没有了石板都是泥路,房屋也矮小都是木屋和茅草屋,一条污水河流蜿蜒而出,散发着臭味,河边都紧紧挨着许多小屋子,四周的人都是短衣短袄,笼着手看着外来的不速之客。
“租房子?”
一个眼睛不太好的男人跛着脚,又问了一遍,听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那人便走向一家稍远一点的屋子,那屋子很破漏风,门也摇摇欲坠,柯布冷着眼睛看了一眼,唯一的好处大概离河水和屋子聚集处比较远,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臭味--此时他还并不知道离河近的好处,以及日后挑水生活的困难了。
“二蛋子!有人来租房了!快给我搬出去!”
那破门里走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脸都瘦脱相仿佛一层皮挂在骷髅上,眼睛又浑,一张嘴的黄牙:“啊啊老王,有烟么?”
坡脚男人颇嫌弃的向他踹了一脚,“抽抽抽,怎么不抽死你!”他走进去转了一圈,把一些药罐破衣服等等东西扔出来,用手合了合嘎吱响的窗户,往柯布他们一招手:“就这个了,别的没有,二十个板子。”
柯布给了钱,打量着这一间狭小的屋子,有些漏雨漏风,好在还能住,那个坡脚男人很显然宰了他们一笔,走的时候很高兴,而外面那个旧房主早已抱着东西跑远去买大烟了。阿木尔推开窗,屋子里全是大烟的味道,风雪裹挟着一些臭味稍微驱散,好在屋子里还有一些碗罐被子,并不算很糟。
找到了暂时居住的地方,柯布看着手里少的可怜的钱,把一块一块数好放在衣兜里,“阿木,我要去找一个人,你在这待着,别出去着凉。”
说完他就把一些当初走的时候带的东西放下,就着大雪跑了出去。阿木尔恍然知道刚刚柯布向坡脚男人问起什么,但是他并不很懂,只能等着柯布回来。
柯布刚刚问起的就是谢正民和张发财,这次他好好看了参军证,知道了张发财曾经在“巡防营”待过,这么一问便清楚了,谢正民有可能在奉天的东三省讲武堂下当兵,东三省讲武堂离这里并不远,而且那人说今日刚好假期,晚了一天就问不着了。
他当然不是善心大发去替张佑财还遗愿--他想的是把事情润色一下,看看那人看不看重,再谋划一些好处,至少谋点钱财,不然过不了两天饭都没得吃了。
或许是运气好,他到的时候正好赶上学生出学校的时间,正一个个从门口出来,柯布也并不着急,他走到门口对保安员说自己急事找谢正民,是“上头”的事,缓不得。
保安员一看这人长得周正,穿的也不是穷苦人的腌臜模样信了三分,又看见柯布手里信件模样的东西便十分信了,找几个学生盘问起谢正民。
“谢正民?那个‘倒一少爷’?”
周围人哄笑起来,“可不是,年年倒一年年毕不了业的那位!今日或许在酒楼茶馆罢!你问他做什么?”
“急事上头找!”保安员往柯布站着的地方努努嘴,众人一看一个十七八模样的少年眉宇严肃,便也不再开玩笑:“上头?莫不是他老子?这我们可找不着,自从他跟班丢了没人知道他在哪!”
几个人摇头走远,聊起今天报纸上的新闻,保安员也有些急了,柯布看了便道:“那你麻烦往他宿舍放张纸条罢!”他掏出几个铜板,一脸不耐的保安员笑着应了,柯布往纸上写了几个字,便回头走远。
那些学生都穿着军装,年纪和他不相上下,门口许多黄包车接送,举止都是贵气,一看都是家底殷实,而他和阿木尔今夜还要住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不知道是雪太冷还是路太长,平白生出不甘来。
灌着冬月可以冻死人的冷风,他突兀地想:草原上没有生来的贫贱富贵,想要活得好就要厮杀和抢夺,而自己要想离开臭水沟,离开动辄杀人的洋人,像这些少爷一般,也要抢,也要杀,不是自己的就要抢,不能直白就要婉转迂回,总有办法的,总能办到的,就像自己从十岁那年开始,就与狼和猎物打交道一般,他想要什么,骑射捕猎,或者在这个地方扎根攀爬,只有他想,瞄准猎物的心脏和头颅--
“咻--”便无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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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在十月闭站前能更完第一卷和所有存稿,十月再慢慢写慢慢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