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高台上轻笑，我从她的身影中隐约瞥见蜡烛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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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恨我吗？”

她坐在高台上轻笑，我从她的身影中隐约瞥见蜡烛的光亮。

“不。”我摇摇头。于是她大笑起来，城堡里回荡着她的笑声。

“真可惜，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二）

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到这座城堡。

我曾经痛恨这座城堡。我被困在这里十年，直到那场灾祸将一切淹没。

而现在已经又过去十年。

我推开城堡腐朽的木门，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似乎并不欢迎我的到来。曾经光洁无暇的大理石台阶如今缠满了水草，那些繁复华美的绫罗绸缎也只余下破破烂烂的布条。

我点起蜡烛。

“你回来了，对吗？”

我似乎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它戏谑而冰冷，试图挑动我的情绪。它成功了，我想起它的主人——那个我看不透的冷血而温暖的女孩，以及她冰冷却又渴望的眼神。

我转过身，看见高台上的莉德。她以一种随意的姿势撑着蜡烛台，表情却显得很认真。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扬起笑容。

“你回来了，不是吗？”

我摸不清她的用意，于是我没有回答。莉德似乎也并不在意我的回答。她转过头去，摸了摸烛火，然后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记得我给你的诅咒吗？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你有多恨，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沉默着看着她。

“我只是一个幽灵，但是你永远忘不掉我。”

她咯咯地笑着，眼神却牢牢锁定着我。那双眼睛里没有笑意。

“我知道你忘不掉——”

（三）

“莉德，你一直在这里吗？”我别开脸，逃开她的视线，狼狈不堪。

“你希望我一直在这里吗？”她却明知故问，笑意盎然。

我希望吗？我盼望她否定我的问题，又渴望她给出肯定的回答。我叹了口气，重新看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明亮深邃，里面却好像燃着火焰。我想起我的过去，想起从前她与现在别无二致的漂亮眼睛，想起水没过她胸口时她的笑容，想起一切的一切——

“你爱我吗？”

然而现在谈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四）

“什么？”她惊愕地看着我，那副完美的假面第一次露出了裂痕。随即她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城堡走廊里，好像走廊里有无数个她。

“我的回答从来没有变过，不是吗？倒是你呢，塔丝，你的想法一直没有变过吗？”

我没有回答。我没有资格回答。从我抛下她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有资格拥有一切想法。她不置可否——或者是我希望她不在乎。她始终如一，而我呢？

我想起那间充满血迹的牢房，想起充满铁锈味的腐肉，想起她拭去我眼泪的冰冷的手。

“我——”

她沉默着，第一次敛去了所有表情。

“我以为你忘了，就像我期待的那样。”

我哑然。

“那么你忘不了，是因为我已经死了？”

她长出一口气，再次戏谑地看着我，似乎想要得到一些有趣的反应。

但我别开头。我什么都不会给她。

（五）

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水灾。

水排山倒海般涌入，淹没了希望和罪恶。地牢里灌满了海水，到处都是恐慌的叫声——在一片混乱中，我惊慌失措地逃出城堡。

我对那座城堡最后的印象，是露台上的什勒——她只身一人站在夜色里，站在冷清的城堡高处，望着汹涌的水流，然后平静地倒下赴死。那一幕我至今无法忘怀。在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瑟瑟发抖，想起什勒的死亡。

我更无法忘记的是莉德的笑容。海水向她涌去，而她转身面对着我，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塔丝，走。”

“你呢？”我恐慌地看着汹涌的水流，试图在混沌中拉住她的手——但她摇摇头，轻轻松开我的手。

“这座城堡的过去由我承担，塔丝，这些罪恶与你无关。”

水流将我冲向地牢出口的方向。我拼尽全力，却仍旧无法抓住她。她远远地望着我，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快乐笑容。

“塔丝，你曾经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我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

她似乎轻声说了些什么，但我没能抓住任何一个字母。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而她也成了我最深的梦魇。

（六）

“塔丝，我从未后悔过我当初的决定。”她的声音像蛇一般缠绕着我，“至少你永远忘不了我了，不是吗？永远无法摆脱，永远无法放弃，永远永远困在这座牢里。”

“是啊，如你所愿。”我苦笑，感到她眸中的火焰灼烧着我，“我离不开，我觉得我始终得为我的所作所为赎罪。你死了，而这是我害的。”

她大笑。

“你知道这是什勒的罪孽，那个女人从没觉得你是她的孩子。你留在这里是别的原因，而不是因为你害死了我。”

我沉默了。

“塔丝。”她平静地望着我，“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是特殊的，没有湮没于绝望。如果有人能活下来，那只能是你。

“……我也只希望是你。”

我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叹息。

（七）

“你就是新来的孩子吗？”

莉德站在单人牢房门口，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小的我，脸上没有笑意。那时的我只顾着哭泣，紧紧地抓住将我带来的女仆的手，即使后者冷漠地将我甩开。

她于是一把抓住我，将我扯进牢房。看到她漠然的眼神，我便放声大哭，招来了其他牢房里孩子们的嫌恶。

“不能哭。”她有些僵硬地拭去我的眼泪。她的手指冰冷，尖锐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

我躲开她的手，瑟缩着蹲在牢房的一个角落。

“塔利安萨，按照惯例，我来向你解释你被带来的原因。”

等我不再流泪后，她再次来到我身边。她坐下，将裙边捋平整，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来到这里的孩子们被称为「涅努斯」，也就是海神涅普图努斯血脉的传承者，有司掌海水的力量。虽然，具有血脉并不代表被传承了能力，所以很多人这辈子都无法施展这种力量。你的母亲——或许你更愿意称呼她为什勒——提出了「血脉提纯」计划，通过对血脉浓度不同的幼体的血液进行分析，找出达到血液浓度最高的方法。拜其所赐，我们成为了这个计划的牺牲者。塔利安萨，你是什勒的孩子，你拥有比我们更纯正的血脉——你们的家族是这个血脉的正统传承者，虽然现在血脉浓度已经下降不少了。”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神中满是嘲讽。

“塔利安萨，你也是受害者。但你知道的，你毕竟是她的孩子。

“因此我会诅咒你，诅咒你永远离不开这座城堡。”

（八）

“塔丝1，你在想什么？”

她凑近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深深地叹息：“莉德，我在想我们的过去和我的懦弱。”

“是吗？”她不置可否，“你是我见过最勇敢和决绝的人，否则你不会重新回到这座城堡。”

不是的。我低下头，想要逃避她的眼神。她眼中的那团火在灼烧着我——我却无法满足她的期待。

我想起那间牢房里的血迹，想起远处孩子们的号哭，想起她望向牢房外的冷峻眼神。我想起每月一次的探视日，想起什勒看见我们时绷紧的嘴唇，想起她不止一次的反抗和随之而来的惩罚。她隐瞒了自己深谙控水之术的事实，并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一切。

她从来不甘心，我却从来视而不见。

“那时，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牢房似乎变得无所谓了。”

我不自在地踢远地面散落的砖石，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在笑吗？她的声音很远。“塔丝，我和以前一样认为你是唯一应该活下来的那个。”

“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轻声说着。

（九）

“莉德，我得到外出许可了！”

喜出望外的我向她摇晃着手中的钥匙。这是我努力练习的结果，代表着什勒给予被试验的孩子们最高的赞誉。她向我点点头，笑容中掺杂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塔丝，恭喜你。”

“莉德，你什么时候才能拥有操控海水的力量呀？你明明那么努力了，却没有结果。”我有些忿忿不平，她却对此没有什么反应。我向她走去，靠着她坐下来：“不过你想和我一起出去吗？什勒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外出。”

“我不去。”笑意慢慢爬进她的眼睛，她露出了我最熟悉的戏谑笑容，“你自己去不好吗？”

“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你明明知道。”我闭上眼睛，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她身上有一种铁锈般的气味，混杂着淡淡的海水味。

“莉德，你爱我吗？”

“很想知道答案吗？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哦。”她又笑了。她抚摸我的头发。阳光从牢房高高的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十）

“什勒是我血缘上的母亲，本来应该由我终结那一切的。不该是你，凭什么是你？”我拔高音调，尖锐得好像可以划破摇曳的烛火。

“塔丝，你要是接受不了的话，把这视为另一个诅咒就好了。”她懒洋洋地拨弄着烛火，“你背负着这血脉，你可以真正停止它的传承。”

可是我不在意我的血脉。你明明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诉说世界对我的不公——而这当事人却浑然不知，还在笑眯眯地摆弄那些蜡烛。

“塔丝，你真的打算永远记住我吗？”她望着我，完美的笑容没有一丝破绽，“你知道的，你再无法摆脱我，我也只是一个幽灵而已。”

许多往事掠过我的脑海。我紧紧盯着她。她的笑意越来越深，眼中执拗的疯狂似乎要将我吸入其中。

“让我来问你吧，你爱我吗？”

（十一）

空气归于沉寂。我低下头，试图从她布的网中逃走。

“我要走了。”

我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希望她准许我离开，又暗自期待她命令我留下。

但是没有回音。我抬起头，放蜡烛的高台上空空荡荡，仿佛什么也没有出现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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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丝：塔利安萨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