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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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乔放出来之后,先找澡堂子好好搓了一场,然后去白记饺子馆,打了电话,坐下来要了半斤西葫芦羊肉饺子,又要了两屉三鲜烧麦。这家羊肉饺子堪称天津的一绝,薄面皮儿里面是一整个浑圆的羊肉丸子,油汪晶亮,但因为细细切了橘红的西葫芦丝,吃起来绝不会觉得腻,只会鲜香满口,汁水四溢。宋青乔一口一个,也不怕烫,旋完了半斤,才觉得终于还阳。
此仇不报非君子,他蹲号子时都听说了,就是穆棠从中作梗。按说审他的李姓王八蛋长官不应该告诉他谁在背后行阴暗之事,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宋青乔也顾不得了。他联系上崔小苑,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好好骂一顿人,古有祢衡,今有老宋。
崔小苑来赴约的时候,还是那样容光焕发,穿着新的紫貂皮裘,新的鹿皮靴,他以为宋编辑是叫他来庆祝,喜气洋洋就进了饺子馆,然后一看,桌子上只有空碟子,一口都没给他留。
“宋总编!”崔小苑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他可是有闻到羊肉的膻味,西葫芦羊肉饺子谁不爱吃呢,“大喜的日子,您怎么吃独食!”
“我都是为您好啊,崔老板,我这可不是喜气啊。”宋青乔阴阳怪气。
崔小苑停下了准备抓烧麦的手,“怎么不是?”
“您知道我为嘛蹲这么长时间?不为别的,就因为穆二爷说了,他不管这事,不为我作保,最好我一直呆在里面,审干净才好。”
“他不可能说这话啊,他要干嘛,他要反了天吗?”
“这都是抓我的李警官说的,他骗我图什么?”
“那穆棠不让您出来他图什么?”崔小苑还是不信。
“图什么!”宋青乔一嗓子嚷得把过来问要不要加菜的跑堂都吓一跳,“不用,他不吃,他要维持身段——图他们神仙打架,我这个小鬼遭殃。”
崔小苑眼看跑堂的被轰走,最后一个烧麦也叫宋青乔拿了,心想这事儿可严重了,宋青乔记仇!“谁是神仙?”
“自然是老杨和穆二这两个狗东西,您自个儿想想,崔老板,您是不是就是那个二桃杀三士里的桃儿。”
“怎么数出来的三个人,您也算上?”
“好么,我哪儿配啊,那就一桃杀俩。”
崔小苑这才转过脑子,合着宋青乔觉得,是穆棠因为他,故意给杨大哥使绊,他断然否定,“怎么会呢,我们前些日子还一起跳舞,是了,您还没出来,您可能不知道。”
宋青乔气得磨牙,人比人,气死人,“您几位一起跳舞,怎么着,这也能冰释前嫌?”
“本来也没有嫌啊。”
“没有?呵,我老宋没吃过天鹅肉也拔过天鹅毛,崔老板您别说您不知道,这些年穆二从您身边明里暗里轰走了多少惦记您的捧主。这看看都有两年了吧,当时田家的那个小儿子,就晚上堵了您几次,他爹不就被穆二爷骗去抵押了货船买洋人的股票,英国德国一打起来,好家伙亏得跟废纸一样,一家人直接搬回乡下老家去了。就穆二那个恶狗护食儿的样子,要不是看我老宋一支笔还有用,一篇篇给您敷衍云霞,他也不会容许咱俩这样平辈儿论交。杨静晖回来,您说穆二能心平气和?我可不是三岁小孩。”
崔小苑见宋青乔真来了火气,嘴上都起了泡,也不好意思再提醒他,他前些日子还惦记占杨静晖的便宜,给人家当爹,这会儿又谦虚上了,说什么平辈论交。“就算穆棠是小心眼儿,他也不会计较到杨大哥身上。”
“这话可打哪儿论的?”
崔小苑叹了口气,就不算钱不钱的,宋编辑这些年是真帮他,何况这次他不是没看出,宋编辑更是真帮杨大哥。他顶着宋青乔严厉的目光,终于还是点了饺子,这才咬牙自己揭了伤疤。“就这么跟您说吧,是杨大哥把我送给穆棠的,他俩谁都没什么好醋的。”
宋青乔饺子都没夹稳,贱了自己一身儿醋,他也不心疼这破夹棉袄了,“嘛!您说嘛!介……不能够,您就逗我玩儿吧。”
“我逗小孩,逗小狗,您一个大老爷们儿我没事儿干嘛逗您玩?”
“老、老杨跟您说的?就、就……”
“他当初跑的,好家伙,踩着风火轮都追不上,甚至都不乐意最后走前看一眼我,自然一句话也没给我留,这都是穆棠告诉我的。”
“等会儿……我从头捋捋,老杨读大学时这样捧您,原来是因为你们那是就搞上了?”
“不然呢,那会儿比我唱得好,长得好的,天津地面上多了去了,他是杨家的大少爷,他亲近谁不能,偏要来亲近我。”
“那更不可能了,既然您二位……啊……是吧……老杨当时就不会丢下您,肯定是有什么缘故,您不能穆二爷说嘛就信嘛。”
“什么缘故都没有,我当时一步门都不出,就跟家里守着,但凡他回来,这都不可能错过的。何况他前些日子还和我说呢,他又要走,还是不会带上我,您瞧瞧,都是一模一样的事儿,又给我演一遍。”
“嗳,今时不同往日,万一明天袁世凯当皇帝,他还是回日本的安全。带上您能干嘛呢,日本人还能听您唱戏啊?不过,就算……您也不是个物件儿,他怎么能…… 这绝对不可能,老杨不是那种人。”
“那穆棠好端端的骗我吗?我也不是傻子,我到处都打听了,也问过他们家帮佣,当时杨静晖确实回来了一趟天津,而且也真就打电话找了穆棠。”
宋青乔筷子都撂下了,声音也严肃起来,“老杨如果做事这么不着调,那您后来见着他,还给他好脸,还不当面给他鬊?”
“怎么舍得?再者说,我也是好面儿的,急头白脸问人家为嘛不要我?这事儿,我可做不出来,见了面,还不是得一抹平。”
话到此处,宋青乔的国语都找回来了,“崔老板,如果我是您,我还是会当面问问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兹事体大,绝不能存了误会。”
“等哪天我把左脸皮揭下来,贴到右边儿去,我可能会开口吧。”崔小苑举着筷子,在空中虚虚夹了一下,好像要夹宋青乔的嘴似的,“知道您脸皮跟城墙似的,那您也不许去乱问,叫嘛来着那个话,越俎代包。”
俩人出了饺子馆,崔小苑结了账,又要了两笼牛肉圆葱烧卖,一笼给司机,另一笼给穆棠。他摆摆手,上了轿车,门口就剩下宋青乔一个人。十二月底好大的风,吹的地上破报纸滴溜溜跑,他一跺脚,嘿,天津城城墙早你妈叫八国联军扒了,他宋青乔做了这么多年报纸,主打一个没脸没皮?走,就今天,崔小苑刚和他说了杨静晖现在的地址,他叫了黄包车,直接杀过去,他可得把这事儿和老杨通了气。
宋青乔回想这段时间,老杨每次沾上崔小苑时的神色举止,哪一次不是欲言又止,方寸大乱?他?把崔小苑送人?呵,这事儿要是真的,他宋大主编跟穆二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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