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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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苑从报馆出来,先叫了车去了河北的纱厂,不想厂里人说穆少奶奶今儿没过来,崔小苑便重新过河去英租的王公馆,结果下人却说他们家大少奶奶一大早便回娘家去了。眼看晌午都过了,崔小苑无奈,只得又掉头,回去法租,到穆公馆找人。
穆公馆坐落在巴斯德路上,因为买的早,占了偌大一片,主体是座三层砖混的文艺复兴风格大宅,附带一个精致的红砖小楼,后面花园里喷泉绿地车库,不一而足。路人透过雕花的铁门往里看,只会觉十分气派,十二分唬人,就连门口看大门的男仆,都穿的人五人六,戴着白手套,下巴高高。
只是趾高气扬的男仆一见崔小苑,撒腿就往屋里跑,活像兔子见了鹰。一边跑还一边喊,“二老爷,了不得了!”
崔小苑跟着走进屋,一看,全明白了,敢情今天穆家这是开鸿门宴呢,屋子穆棠的姐姐穆蓉坐一边,老太太在中间,穆棠的二叔,三叔,四五六叔带着几个姑姑,以及更多的堂的表的兄弟姐妹,全都在另一边坐着。
“老太太早,姐姐,”崔小苑笑着对穆蓉点点头,然后扬起一个更灿烂的笑容,“哎哟,这不是二老爷三老爷吗,有日子没见,真高兴看见您老几位都还活着!”
自老太太往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比差更差,只有几个半大孩子,眼睛倒看直了。难怪二哥这么天之骄子,却在个戏子身上栽了大跟头,一个才上预科的堂弟心想,这也太漂亮了,吃什么长的,竟比洋行里卖的娃娃还可怜可爱,通身又是这样的风流,我要是能和他做朋友,吃我爹多少顿打,都只有心甘。
然后他就听见崔小苑说:“上回见时,您老还说,穆家清正家风,您不忍心看我在这里玷污祖先门楣,有我没您,有您没我。大丈夫一言九鼎,现在您非来和我凑合一个屋檐底下,看来您一言值什么,九个破碗?”
堂弟于是扼腕,果然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好好的美人怎么就长了嘴呢?才这样想,他就觉得自己被崔小苑淡淡扫了一眼,眼波流转间,堂弟又忽然觉得,这点不知礼数,算得了什么,对,就是这样,不以一眚掩大德!
穆蓉很响亮的笑了出来,“可不是呢,二叔,您刚还说什么出嫁的女,泼出去的水,我没资格再插手家里的银行。啧,这地界儿又是唱戏的,又是脏水,您既然看不上,真就犯不着贵足临贱地,自己来找不痛快。”
穆二老爷涨红脸,运了半天气,把手里的俩大核桃转的飕飕,才总算摇头晃脑找回了声音:“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所以贵乎知耻。知耻者,知所当耻而耻之。”
“说的嘛啊听不懂,吃不吃的,姐,我饿了。”崔小苑看都不看穆二老爷,径直坐到穆蓉身边坐下撒娇,“我啊,为了找您,跑了一上午,饿得前胸贴后背,我这会儿,就想吃扒牛条,扒银鱼。”
穆蓉对弟弟的人自然也亲亲热热:“好,现在银鱼正肥呢,叫马嫂子去买,晚上一起吃,这中午姐姐就带你先去下馆子,罐焖牛肉吃不吃,正暖和胃。”
崔小苑当即表示爱吃多吃,也不管厅里还有乌泱乌泱的人,拉着穆蓉就出门。
他们出了大门,崔小苑才问穆蓉,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反了穆家老小,敢合伙给姐姐添堵?
穆蓉弯了弯红唇,极轻蔑一笑:“一群老东西,还当自己能从龙呢,攀着个姓袁的瘪三,没意思透了。”说完,她又拍了拍崔小苑的胳膊,“也就你什么也不在乎,倒是帮我解了围。”
崔小苑也没问到底怎么了,反正肯定又是生意上的事情,穆家产业太大,从咸丰朝做到现在,到如今被穆棠姐弟独霸,谁都不服气。有几两铁打几斤钉,崔小苑才不去管呢。
唯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当初穆棠硬把他拉到穆公馆去住时,老太太从早到晚,不和自己说一句话;那些爷叔们更是轮流上门骂人,在外面叫流氓地痞找自己麻烦;只有穆蓉,特意买了吃的用的穿的,从王家大包小包回来穆家,亲亲热热说,“什么大少奶奶,咱不从这上论,你就喊我姐姐。”崔小苑当然知道穆蓉对自己,九分看穆棠的面子,一分恶心穆家老小。但崔小苑不管这些,好就是好,他都记着。
崔小苑吃完牛肉上面的酥皮,才想起来正事:“姐姐,穆棠昨天回来了一趟,不知道干嘛来的,今天一早就又坐火车回北京去了。他叫我和您说一声,甭担心,具体怎么回事儿您知道,我闹不清,反正他说了,不可能政府想借走多少就借走多少,中国银行的经理那边也不准备答应。您不用担心没钱了被挤兑。”
“呦,怎么能说不知道呢,我那个傻弟弟回天津,还能为嘛?”穆蓉假装生气的样子,瞪起眼睛,“只能是为了你啊。”
崔小苑嚼嚼牛肉,歪歪头,没明白。
“算了算了,我啊,懒着管你们。”穆蓉嫌弃地点点桌面,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尖尖嗑在螺钿台面上,嗒、嗒。
崔小苑突然想通了似的说:“就跟周玉麟每次去找姐姐,都说有事顺路一样?”
穆蓉笑意深了下去。
“那姐姐有麻烦事,为什么不去找周玉麟?今天二老爷他们这样一群人,趁穆棠不在,欺负姐姐一个,您和周玉麟讲了,他这样有势力的青帮大佬,手下徒子徒孙我都数不过来,到时轻轻松松,也让二老爷他们尝尝被一群人欺负的滋味儿。”
“为什么周玉麟要给我出头?”
“因为周玉麟一替姐姐办成事,他心里就跟吃了蜜似的。”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叫他办?”
崔小苑摇摇头,他有点茫然,他想如果是自己,只要做的事是为了心爱的人,做什么他都可以,怎么做他也都乐意。因为他爱的深,因此这理所当然是他的权利。既然周玉麟爱姐姐,为什么姐姐不施舍他这样一点幸福?
“因为他爱我,但我没打算爱他,总是白使唤人家,万一哪天蹬鼻子上脸了。”
“为什么呢?姐姐明明待周玉麟和别人都不一样,特别好,您看得上他。”
穆蓉总是傲气横生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温柔的神色,只有崔小苑会问她为什么。好像已经嫁了人了之类的事情都无所谓,根本不影响她爱另一个男人。因此她也不会用这样浅显的理由去搪塞。
她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钻戒,脸上并没有迷茫,“我当然看得上他,他长得好,在我跟前儿又乖。但没有钱和权,我晚上就睡不着觉。爱周玉麟的话,太危险了,我有可能丢掉手里的纱厂和势力。我想,比起赏心悦目,还是晚上能踏实睡觉更重要些。”
崔小苑还是摇了摇头,姐姐自有姐姐的道理,但他依然觉得周玉麟可怜。因为他知道这种感受。几年前,他爱的人把他扔了,他捧着巨大的爱意无处可去,就像捧着一团火,因为没有人能接过去,最终只能把自己烧成灰烬。他不恨,但是太痛,痛得即使穆棠再爱他,他半夜也不能睡的安稳。
什么时候能有个人人都睡踏实的世界呢?
临走时,穆蓉又塞了一大把银元给崔小苑,说是叫他去买零嘴。他们姐弟这方面都一样,对着崔小苑,不知道怎么疼,就只好花钱。“总之最近你自己留神,我,他们轻易是动不了的,谁不知道我公公手里有几个师。但你就不一样了,小苑,你们这个行当……”穆蓉叹了口气。
“我这个行当贱,我知道的,”崔小苑语气倒轻快,“可我人又不贱,姐姐不用替我操心。”
果然,没过几天,崔小苑去老城西北角那边的戏院搭班时,就遇到了事情。那戏院的老板原来对崔小苑有过恩,他才来天津时,只会梆子,是这个老板给了他登台的机会。这两年那戏院生意不大好,老板就想叫崔小苑来反串几天,招徕客源。
不就是反串吗,崔小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何况这次还是唱梆子,《杏花村》,这戏他再熟不过,出牧童手到擒来。
到了后台,上好妆,老板忽然过来,说请崔老板出去看个新鲜玩意,原来是只真牛。
崔小苑顿时来了精神,左右摸摸,真哏儿,“怎么,今天我要带这畜生上场?”
老板但笑不语,崔小苑想了想,也行吧,能有生意,怎么着都行。
过了一会儿,戏开场了,崔小苑就要去牵那头牛,不成想,刚拉出来,台底下一个茶碗就飞了上来,砸到崔小苑身上。
“操!偷牛的!这是我们的牛!”
崔小苑刚来跑码头时,也遇到过零七八碎的麻烦,但那些记忆都太遥远了。杨静晖本就把他保护的很好,穆棠更是恨不得给他建个金屋,面对突然来自场下的恶意,崔小苑一下竟有点懵。
就在他愣神儿的时候,台下有人已经翻上来了,拉着崔小苑的披风就把人生生拽的摔下台去。
崔小苑脑袋嗑在地上,眉骨蹭破了皮,血一下子流出来,他胡乱拿手抹开流进眼睛里鲜血,就看见不止一个人在叫他是偷牛的,他也来了气,不顾规矩,抬手就把一个小伙子扇歪了嘴。戏眼看唱不下去,崔小苑那群跟班也围了上来,和那帮乱嚷嚷的打作一团,然后又一起被戏园子的人带到后台。
“就是我们的牛,这是预备开斋用的!你们怎么敢?我们这就叫阿訇过来和你们评理。”
“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崔老板哪知道这是你们的神牛?不过是看见就顺手牵来一用。”戏院老板陪着笑,却一眼也不看崔小苑。
如此,崔小苑哪里还不清楚,他妈的,他这是被人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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