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闲窗。
-----正文-----
再遇到云遥,已是五六年以后。我过江南佩剑拈花游山玩水,恰好在这家酒庄落脚,衣服的彩绣和风尘滚成一团。我牵着马,拴在店家指给我的马厩,一抬头,他方巧在楼上推开窗户。
我怔住,他手一抖,半杯茶泼出来。我躲得很快,还是湿了我半边衣袖。
“认识?”店家大姐笑着问,“叙叙旧?”
这旧可不能随便叙。我在心里苦笑,状若云淡风轻地向他挥了挥手。他却已自然地替我点头谢过,一手扶窗框向我微微俯身,神情浅淡成明灭空游,发如金墨在日光下四散,在阳春三月的曲水流觞里站成一片玉树临风。
我看得呆了。到头来还是这样。他一副皮囊,我就心甘情愿以身相许。
“来不来?”他忽然轻声出声催促。我微微惊了一跳,佩剑在腰侧跟玉佩撞成锵金鸣玉。我看见他向我身侧瞥了一眼,嘴角就轻浅地扬起一点弧度。
玉溪。我的剑,剑鞘雪白,因而在我今天一 身黑衣下极不相称。这个名字是一个重要的人同我一起取的。是谁?我又苦笑:云遥。
当时定下白色也是为了他。他偏好白色。
这真是解释不清了。我始终没有换剑鞘,不是因为对他有多少想念,到了要睹物思人的程度,而是实在不愿意花钱出力重新打造。何况我一个闲家散客,那几两银子在我这儿有时比什么都重。
花影重新在纸糊的窗纸上影影绰绰。我无意识地按了按剑柄,看着他安静地垂了垂眼,还是心中一顿,下意识就要应下他的话。
上楼的时候我想,见面时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云遥太生疏,称他小字楚筝又太亲近。我思前想后,没多看路,差点在台阶上绊倒。一抬头,竹木墙壁上光影变幻。他正推开门,看到我狼狈,下意识向前几步来扶,又忍不住笑:“……恕清。”
他唤我小字倒是坦然。我低头拍掉衣角尘土,伸手去抓他的手,仰首看着他笑道:“楚筝。”
他屋内陈设很简单。如若打理下床铺,就看不出是有人在这里留宿。墙面有光影交错。我偏过头,是他用竹筒插在桌角的一枝花枝,水漾漾地荡着清波。他跟着我视线,看见我笑,就在我身后轻笑着道:“那天我见花开正好。”
我回头笑着应:“知道嘛。你不是小时候就喜欢。”
其实我想说,折花攀柳这种事,多不像你啊。云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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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很顽皮,而云遥就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好孩子,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就是为了我爬上树去摘树上新结的青果,结果弄断了枝条掉下来,所幸未曾出事。被教训的时候,他把我拉到他身后,趁他爹爹不注意,还把那几个果子悄悄塞到我手中。
我觉得实在太愧疚,攥着那几个果子听着他替我受罚,终于急得哭了:“不是他自己要去的,是我让楚筝去的。是我不好,您骂我罚我吧,别……别说他。”
他父亲一向很严肃,那一天被我弄得一怔,本来要罚跪到晚上的,就这样改成手抄经书。出门的时候云遥一脸好笑地看着我,把我被泪水打湿的头发全都梳到耳后:“你哭什么呀。”
我不回答,在衣袖上抹掉眼泪,然后扑进他的怀中:“我再也不要吃果子了。”
他抱着我,笑得更厉害,在我耳边轻声哄我:“摘都摘了,罚也受了,这几个就先吃了吧,不然多可惜。”
我啜泣着,觉得说得也有道理,就和他一起坐在廊下,一人一个吃了那几个味道不怎么样的果子。
“以后不哭了。”他望着天很久,忽然说,望着我笑得眉眼弯弯,“我父亲一直对我很严格。我为你摘果子,是我自己愿意;你是第一个为我求情的人,已经对我太好了。”
我听不懂,靠在他身上伸手要他抱我,第二天就从家里送来新折的柳枝,带着露水送进他屋中。
他靠在椅子上,望着我在他房间里跑来跑去,这里摆一株那里摆一株,终于又笑起来:“过来。”
他为我摘果子,我已经向自己许诺要对他一呼百应。
“一叫就过来。”他笑着说,有意避开我向他张开的双手,“你已经大了,知不知道?做事情怎么还能像小孩子一样,说哭就哭,说抱就抱。”
怎么过来也不是,不过来也不是?我这样想着,但疑惑并没有在我心里持续多久:“等我长大了,楚筝会和我一起在朝为臣吗?”
“会吧。”云遥说,“怎么了?”
“到那个时候,”我不依不饶挤进他怀中,探出个头看着他笑,“楚筝如果地位比我更高,我也会你一叫就过来的。”
他摸摸我头,把我辫子解开重新编好:“说什么呢。你父亲比我父亲官职更高,到时候继承也应该是我听命于你。”
“不可以吗?”我说,“楚筝不喜欢吗?”
他明显怔了一下,编头发的手指无意识把头发牵得更紧。我吃痛叫起来,他才猛然松开手,揉着我的头笑着说不好意思。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他那时的一点点别扭,实际上是对我有意无意的试探。试探我到底能对他多好,试探我是不是能够一直对他好。
至少那个时候,我超常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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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叹了口气,轻轻把那一枝独花调了个方向,“从小就喜欢。那时候你摘柳枝给我,我也很高兴。”
他与我想到了同一处回忆。我心中微微一动,一时间不敢妄加揣测他说这话的用意。
“怎么会忽然来这里?”他问,错身让光影落到我身上,示意我把佩剑放下,“你——”
“我没做官。”我取了佩剑,递到他手中,“我在江南各地逍遥快活,恰好到这里。”
“在说什么。”云遥笑起来,一手抽出佩剑随口问我,“为什么不继承家业?”
我摊开手:“不想就不继承了。”
不知道他信了还是没信。我看见他摇摇头笑了:“你也真是……”
“那你呢?”我问,实在不明白他后来为什么没有入朝为官,“你在做官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坦诚,“我……不喜欢。”
“那你不是和我一样。”我笑了,“还说我。”
他笑了笑没说话。于是我想,大概我们都没有真话。大概故人重逢也不过是如此,你推我让,好让对方相信自己都过得很好。
“过来。”云遥说。
于是我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追着前尘往事,跨越千山万水到他身边,好隔着楼上楼下一扇窗户的距离,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那时候我父亲比他父亲官职稍高一些,因而看到两家稚子交好,心中自然顺水推舟。我在他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念书用膳几乎都在一处。后来我们都慢慢长大了,那天中秋之夜,两家将酒席摆在一处,共同举杯的那一刻,他错身把我杯中的桂花酒一口饮尽了,重新为我倒了茶,偏过头轻声道:“小孩子喝冷酒不好。”
“喂。”我不满地举杯,“你不就比我大那么几岁——”
“抗议无效。”他轻声笑着,捉住我的手把杯子塞进我手里,“中秋快乐。”
那时候云遥的字在一众孩子里都是出挑的好。饭后我父亲夸了云遥好几声,指名要我跟着他多学一点,他父亲也顺水推舟,让云遥在里屋找张桌子,两个孩子一起也做点正事。
我一颗想玩的心,当场又不好反驳,偃旗息鼓地跟着云遥一路回屋,只好对着他闹脾气,在椅子上不安分地仰头看他:“怎么可以这样!”
“哪样?”他笑起来,手指有意无意擦过我脸侧,绕过我铺宣纸磨墨。
我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回绝的余地,一口气无处发泄,扭着身就要逃跑,他却忽然紧紧捉住我的手,下意识用身高压住我,一时间压得我几乎无法动弹。我闻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桂花味,想起他刚才似乎也不止喝了我的那一杯,一下子就怔住了。
而他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瞬间反应过来后我就感到他手指轻微的颤抖。我不敢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呼吸一时间就落在我耳侧,一下子就觉得自身的温度从耳后蒸腾而上,心里想的全是他的名字。
“……”他感到我不再挣扎,轻轻吸了口气,手依然不受控制一般冰冷颤抖,“恕清,我教你写字。”
我一瞬间明白过来,其实他也很紧张,因此抓我抓得那么紧,紧到我都无法正常回头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放松些。”他轻声提醒,手指慢慢贴近我的手指,“从这里开始……”
我坐在桌前,握着笔的手心里慢慢被汗浸得湿了,任凭他带着我一起落笔,闻到他身上浅淡的一点点桂花味,出着神想:外面的桂花酒是什么味道?月亮照亮我们发丝了吗?如果就这样一直一直待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好了。”他舒了口气,桂花味骤然从我身侧撤去。我一下子回神,下意识抬头望向他。他耳后很红,或许可以用刚才那几杯酒作为借口。他一定知道我刚才一点都没有用心,可是他眼睛里盈满了满足的笑意,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催促道,“快看。”
我第一次用心看那张纸。大概是因为他抓着我的手,所以没有发挥出他平时应该有的水平,不过那一句诗还是非常、非常好看——
我轻声念:“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喜欢吗?”他靠在我耳侧,懒懒地低声问。
他明明只喝了那么小几杯,却真的像是醉了,不然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喜欢。”我说,把那一张纸小心卷起来,“我要拿回去裱起来挂在房间里日日欣赏——”
“……说什么呢!”他好像也像刚刚回神一样,好像刚刚问我“喜欢吗”的人不是他,一下子就被我逗笑,“你若真要挂在房间里,到过你房间的人都得说这个云遥一手字徒有虚名。”
“这有什么!”我大笑着躲他,慌忙之间口不择言,“谁敢说你我就跟他吵架,谁不知道我跟你关系好,谁不知道我最喜欢——”
我一下子抬头看他,他也怔住了,片刻后比我回神更快,轻轻拍拍我的头道:“……乱说什么。走吧,赏月去。”
他有意没看我。我被他稀里糊涂牵着手往外走,那一张纸被我拿在另一只手里,在地上牵牵绊绊地拖着,拖成圆月缠绵悱恻的那一点儿流光。
谁不知道我最喜欢。
最喜欢什么?我明知故问。大概是月色撩人,刚刚就要脱口而出,怎么就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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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后,在朝的皇帝忽然患了急病。云遥让我不要管朝中的事情。我知道他已经大了,他父亲肯定已经开始让他参与朝政。那段时间他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我也就真的一点都没管朝中的事,只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偶尔定定地看着我出神,我叫他好几声他才应。
“在想什么?”我翻着他的书,随口问。
“没什么。”他笑起来,一手顺着我随意抓起来的马尾,“今天头发又是自己梳的吗?”
“嗯。”我甩了甩头,“散了?你给我扎吧。”
我从来没问过他到底为什么会绑头发。猜想也许是我从小顽皮,跟他玩的时候难免头发散乱,久而久之,就学会了给我绑辫子。
“云遥。”我忽然叫他全名。
他跟着抬头:“怎么了?”
“我……”我笑了笑,开口又犹豫了。
“什么事?”他低着头整理被我弄乱的书本,好像怕我问出一个他回答不了的问题,所以先装作满不在意。
云遥,那天我听见父亲和其他朝臣的谈话。我听到党争,我听到关于储君的废立,似乎我父亲跟你父亲并不是同一派别的,我听见他在骂你,骂你父亲,只是……
“没事。”我说,猜想他大概也明白一切,多说不过是让他担心。他从小护着的小孩,其实懂得的比他想让他懂得的要多更多。
那天父亲上朝后就没有再回来。我在云遥家跟他一起玩,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家里的仆从匆匆来找我:“小少爷,你父亲找你,还请快回去吧。”
他望了一眼云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有些不情愿,埋怨他为何天光尚早就要让我回去。云遥没有看我,而是久久回望着我身后的那人,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轻轻推推我道:“别闹了,快回去吧。”
“好吧——”我拖长声音,从他床上跳下来回头望他,“明天还能再来找你吗?”
那时我还太年轻,只知道他说“当然可以”时我应该高兴,却读不懂他浅淡笑意的眼睛里说不明白的情绪和回答我之前短暂的沉默。也许他比我看得更透,也懂得更多。也许他看出我父亲和他父亲近几月来的明争暗斗,在那一瞬就福至心灵地明白命运是横贯在我们两个中间永恒不变的命题。
我回家以后,家里氛围非常紧张。父亲坐在大堂中央,沉声问我:“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跪下,如实回答:“云遥那里。”
一盏茶碗砸碎在我脚边:“你还真是天真!从今往后,你再不许去他家里,不许再和他联系,我看他们家里那个小的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么多年假装与我家交好,也不知道给你灌输了多少灵丹妙药,把你弄得对他一呼百应!……”
我跪在地上,垂着眼睛没有说话,茶水流到我脚边,把我的鞋袜都浸湿了一角。
好想反驳,这不是他的错。是我愿意对他一呼百应,而且我们还承诺明天还会再见。云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我喜欢他对我说话时的语气,喜欢他用他的方式抱我、安慰我,喜欢他轻声叫我名字的声音,也喜欢他这个人。我出着神,轻声说:“不是这样的,父亲,我很喜欢他……”
“你聋了吗?!”我父亲急怒之下,几步下来指着我发顶,“回答我,听明白了没有!”
我沉默叩头,前额触及地面的那一瞬间,忽然就想起这几个月来父亲时而在家中怒骂云遥父亲不避讳我的声音,想起这些天来朝中闹得风起云涌的党争,终于明白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应该明白今天这样的结局。
“我明白了。”我说。
父亲拂袖离去。我母亲赶紧过来扶我起身,絮絮叨叨地拍掉我身上的尘土:“快起来恕清,就听我一句,别违了你父亲的意。妈妈知道你们关系好,只是你不知道,我听别人说,云遥他父亲今天公开弹劾你父亲,弄得陛下大怒,差点一气之下给我们家降下重罪,是你父亲自愿受罚,才免掉了更多的……”
我沉默着,任凭我母亲翻开我的手掌,然后听到她“哎呀!”一声,朝身旁的仆从轻声喊:“快拿药粉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到瓷片不知道小心一点,怎么还握在手里……”
我垂着眼,看着血从手掌一滴滴落到地面,听着身旁的惊呼和奔跑声,抬起头接过送来的药箱:“我自己来。”
“不行的!”我母亲在我身旁手足无措,想夺过药箱又怕弄痛了我,“恕清,你……”
“好了,母亲。”我轻轻笑了笑,抬眼望向她,“今天的事,我都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了,我向您保证。这是小伤,云遥……”
云遥以前教过我怎么处理。我想说。我母亲看着我忽然沉默,一定也猜到我未完成的话包含了谁的名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回屋了,”我最终说,“对不起,母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么远的地方。半个月后我听到消息,说云遥一家受到奖赏要升迁,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旁人唏嘘感叹曾经住这么近、关系这么好的两家却是命运迥然,大概时也命也,只是我听着旁人的言论,忽然想起云遥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么多故事,然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故事里所说的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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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问自己:“你难过吗?”
我说不清。应该是很难过的。不然我不至于忘记那天从云遥家里回来的路上,我跟仆从一起沉默时我都想了点什么;不至于一点也不记得后来我到底是怎么包扎我的手、不至于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有没有哭;不至于那样一块瓷片扎进手心,直到血落在地上,也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悄悄摊开手,那一道疤痕已经很淡很淡,连物证也说着让我忘记。
“恕清,”他忽然唤我,窗户外景色摇曳,“你这些年来……过得还好吗?”
不好。我想说,你我当年一别,我从没想过原来天大地大也还能相见。后来我父亲被革职,我没有和他一起,实现小时候一起为臣的愿望,倒是放任自己浪荡,落了个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名号。我父亲对我很失望,我也对我自己很失望,云遥……
我没回答,于是他又叫我:“恕清?”
我一下子回神,抬头应道:“……都好。”
如果你在的话,都好。
他仍定定望着窗外:“那这些年来,你为何从来不写信给我?”
“……什么?”我没想过他怎会这样问我:“……楚筝?我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你不知道?”他回头,“我不是写了……?”
我的神情或许迷茫得反而足够让他信任。“那那封信呢?”他忽然问,“当时你看了吗?”
“什么……什么信?”我问。
他终于转过身来:“那封信,恕清。我走的时候,从窗口扔出去的那封信。”
“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那封信——”
我一时间说不下去了。云遥向我看过来的眼睛里有一种耐心而温柔的痛楚。我垂下目光,忽然就想到很久以前我听过的刻舟求剑的故事。多少人一次又一次跑到河边按照曾经刻下的某个节点,想找到已经失去的东西。可是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故地重游,故人重逢,本身就是一场最执着的求而不得。
“对不起。”我最终说,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封信我没有看到过。那天我想去捡,可是我父亲说让我把它给他。我不给,他就夺过去,我来不及抢,他……一把火烧掉了。”
我越说声音越轻,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又涌上心头,让我一瞬间觉得非常、非常难过:“……对不起。我记得那封信很厚。你一定写了很多。可是我一点都……”
我有点说不下去了,可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看着地面上他淡淡的影子最终轻柔地落在我的鞋尖,轻轻地开口说:“我一点都没看见。对不起。楚筝,真的……对不起。”
当年云遥一家准备离开的前一段时间,我父亲还在家中祖庙禁足。那时家里都很乱,一时间也没有人管我。记忆里那年的秋天落叶很早。我很少出门,但每次出去,都会在路上遇到云遥,好像他走在路上,就是为了等我一样。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只好装作没看见他。他就跟在我身后,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遥遥地陪我做好我要做的事情,最后再送我回自己的家。
后来有一次我走在巷子里,出门去替母亲取信,云遥忽然从我身后跑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摁在墙上,贴在我耳边很小声地说:“你会恨我吗?”
我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要抽手。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抓得我的手生疼:“……你会恨我吗?”
那时他已经比我高了。我抬头看他,却看到他眼里竟然有泪:“你……你别恨我。”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定定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忽然偏过头去,不让我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还是忍不住哭了,想要抬起手替他擦眼泪,却忽然觉得那样难过。我们的一点牵绊,到头来还是一场儿时的旧梦。曾经承诺的天长地久,原来就好像春天的柳絮,被脆弱的风一吹,就在看不清的承诺里纷纷扬扬。
“……恕清?”
我含着眼泪抬头,很轻地说:“楚筝,恨与不恨,其实根本没有差别。多说又有什么意义。”
“……我替你寄信。”他哑声说,“我送你回家。什么都行。你别恨我,求求你……”
他还是在哭。我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紧紧抓着我的双手上,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到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怀念我们无忧无虑奔跑玩耍的日子,我怀念两家月下共同把酒言欢的时候,我怀念他曾经牵过我的手,握着我的手写字,落笔就是暗藏情意的诗,一字一字诉说的都是爱我。我还是只会怀念,软弱到只敢怀念,糊涂到明白我心底蕴藏的复杂情愫是爱的时候,已经把两个人走散成两条路的末尾。我想说可是云遥,我不会恨你,因为我爱你。而你抓着我的手,在我面前落泪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我这些天来最幸福的时分。
现在多年以后他终于彻底松开我,似乎从生理上和感情上都彻底放开了我。我在他面前重新平息着情绪,想起他们举家离开这里的那天,我不顾一切要冲出去送他。少年时期的云遥扶着马车车窗探出身子,听到我的声音,想看我又不敢看我,知道我在路边一段段地追,忽然就落下泪来,把一封很厚很厚的信扔出窗口。
信压过思念的风,滚落进一生一世的尘土中。我看着他为我而哭,一下子就再也追不上了,喘着气扑倒在地上去捡那封信,颤抖的手刚摸上信封的边缘拆开一个边角,我父亲就追上来,狠狠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又摔倒在地上,信也被他夺走,借身边兵士举着的火炬,一把火把那些字都烧成了灰烬。
他还是没有开口。我跟着他沉默,心里也越来越惶恐。我知道我无法用这么几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换回他或许无望地等待着我的信的那些时候。我无法想象他要怎么从充满希望地等待我的回信到最后终于明白我一封信都不会再给他写,甚至全然相信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心痛让我难以呼吸。你多好啊。我想。云遥,事情都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你竟然还愿意这样温柔而宁静地看着我,满怀着期待地呼唤我的名字。
在泪水要落入空气里前,他忽然在我上方很安静地说:“……我以为,是你不愿意写信给我。”
“我没有。”我抢着说,一开口却发现声音已经哽咽,“……对不起,后来我想找,但是我实在找不到,也不知道该托谁去问,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对不起,让你……让你这么难过,让你还……等了我这么久。”
他久久注视着我,轻轻笑着,语气温和又静默:“哭什么。”
我很急切地抬眼看他,心底的话就那样直白地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没有不想你。”
他好像有点惊讶,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很久以后他终于笑了笑,转过头轻轻地用衣角沾了沾眼睛,然后很轻柔地将我拥入他的怀中。
他又抓住了我,在他彻底松开我以后,又一次紧紧的、紧紧地抓住了我。
我说不出话,好像又一次绝望地望着那些灰烬在满是尘土的空气中飘飘扬扬,恍惚间又看到云遥的眼睛,一瞬间就冲动得想要问他,那封信里你究竟写了什么?
好想穿越回过去回答当时的他:“我从没恨过你。关于那封信,对不起,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你别难过。”
冲动的情绪一下子又涌上来,在我组织好语言之前,话语就跟着泪水一起冲出了我的喉咙。
“楚筝。”我挣开他哭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封信里你当时写了什么。”
他拢住我的双手,一时间神色怔怔,只好又重新抱住我,俯在我耳边轻声安慰:“别哭。”
我挣脱出他的怀抱,红着眼睛抬头:“我没事,只是求求你,求求你,好好想一下……”
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眼尾一点追忆的笑意与悲哀稍纵即逝,终于还是摇摇头:“……恕清,抱歉,我不记得了。”
“不可能。”我摇头,“你写你要去哪了对吗?你留了你的地址,你是不是又对我道歉,要我从今往后好好听话,你——”
其实我好想问,你写你爱我了吗?
我怎么就这样糊涂,真的忘记了那封信呢?还是当时实在太痛,于是身体就替我忘掉了这一段回忆,也许我真的就默认我们的缘分应该就止于此?我怎么当时就躲着他呢?他那时候明明那样绝望,明明不是自己做错了事,却要为不是自己的错而道歉,放下身段一遍遍求我不要在意。我每次都不听话,怎么那段时间就那么听话,真的不去找他,不回答他的问话,不擦掉他的眼泪,不告诉他我其实真的好想、好想他——
“你写……”
他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就这样打断了我:“……恕清,你真的很了解我。也许当时写的那些,也不过就是这种。”
我看着他,积攒起来的勇气与冲动就在这一瞬间骤然崩塌,泪水滚落的同时,心口哽着一个爱字,跟着全身的脉搏一起跳动。
真的回不去了。我体会着他拒绝回忆的态度,知道那段时光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绝唱,从此绝望得一清二楚。
时间还早,下午也才刚刚过去一半,然而话语却好像已经说尽了。窗子半开着,那一枝花枝就跟着在暮春的风里失了定数。我终于平静下来,话在心里转过一圈,还是找不出新的话题,抬头却看到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盈满我看不懂的情绪,忽然就觉得那样酸涩。
好像我曾经是很爱你的,云遥。可是我不懂你,楚筝,错过的究竟是成长的年岁还是别的什么。是命中注定的遇见,还是看不透回不去的欢笑、拥抱和牵手。
想不清楚。还是想不清楚。
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的时候。云遥跑过来,告诉我他的爹爹在他们家院子的边上搭了一个秋千。我还记得那天他穿了一身白,太阳照在他身上,好看得就像是不真实的。他牵着我的手,让我坐在秋千上,然后慢慢地推我飞向天空。那天院子里的花开了一墙。我双手紧紧握住打过蜡的绳子,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感到手心湿润。秋千越来越高,我离云越来越近。在最高点时我回头看他,看到他也抬头看着我,已经过腰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扫过他的后颈、前额、嘴唇。太阳已经慢慢沉下去,金黄的阳光扫过满院的草叶,使那些落叶看起来都像是秋天留下的。秋千往回荡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能撞上他,能被他踉跄地抱进怀中,或者能抬起头,恰好无意地撞上他的嘴唇。
于是我松手了。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差点要被回来的秋千打到,叫我的时候声音几乎破音:“恕清……?恕清?陈徙南?!……”
而我躺在地上,等待那阵尖锐的疼痛和沉重的晕眩过去。终于有所缓解的时候,我慢慢睁开眼睛,在满院不再明亮的、昏沉的光线中,我看见他盈满泪水的眼睛,和他颤抖着,试图扶我起来、又害怕伤到我的不知所措的双手。
“抱抱我。”我说,忽然脆弱得泣不成声,“抱我。”
他还在看着我。我不小心和他对视,仓皇地笑了笑,借口说出去换茶,却还是在起身的那一瞬间就湿了眼眶。我知道在我身后他还会目送我走。我还记得的。很久以前,当我们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每一次他送我去别的地方,我跟他挥手说再见之后,向前走的每一次回头,他都还留在原地,笑着向我挥手。
其实他为我做了很多。分别以后每次回想起来,都感觉他坐着马车匆匆离开时扒着窗户扔出的那封被撕成碎片的信,可能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如果后来他还在,我想,那些为父亲命运担惊受怕的每一个晚上,当我们都长大到一个眼神就让彼此心领神会的时候,他一定会在我每一次无声落泪的时候,轻柔地把我揽进他的怀中。
所以我的爱啊。楚筝。我的爱,我的感情,属于我同时也属于你的年华岁月,都在你我面前无处遁形。再爱我一次吧。楚筝。我想,你会不会也这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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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我沉默太久,他终于觉得安静太过,主动开口问我:“在想什么?一直不说话。”
还是他熟悉的让人难以接话的挑话题方式。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饿了。”
他注视我良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半是无奈地笑了:“想吃什么?”
我听他语气,竟像是要请我:“不用——我随便吃点。楼下就有饭菜的。”
他却已经站起来,倚着门看我,笑得云淡风轻:“我们恕清,什么时候也吃得惯这种酒庄了?”
我下意识就想反驳:这些年走南闯北,还有什么是吃不得的?可是我看着他温和得一如从前的眼神,忽然到嘴边的话就瑟缩了。
我们最相熟的日子,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少爷,每天到处沾花惹草,不着调地冲冲撞撞,金枝玉叶得几乎称得上娇纵。夏天我一句不想吃饭,他一个少爷,竟也为了我跟着厨子学过几道菜的。我从未忘记。他一定也记得——到头来谁也不曾忘记。我们最爱彼此的时候,竟然是我们尚未明白情爱是什么的小时候。
可是云遥啊,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像你爱我一样爱你。亦或更有甚者,向来是我爱你更多。又或许当两人久别重逢时,我们总是喜欢比较爱的轻重,作为自己为何感情仍然汹涌的最好借口。
他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轻轻笑了笑就推门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很难得地出神,想:云遥,你还爱我吗?
你还爱我吗?你从前爱过我吗?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怀念过去,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有限的薄暮春酒里回忆从前……?
等到他终于带着菜回来,饭菜自有的烟火气息就沾了他一点凡尘。我坐在桌边,撑着头看他。云遥抬头看了看我,忽然笑了笑:“不要蒜泥与辣,多放点紫苏——对吧?”
他笑着向我挑眉。我看着他难得的明媚,不觉间看他的眼神就变得复杂而柔软:“……难为你还记得。”
他正在往桌上摆菜,闻言头也不抬道:“难为什么?你的事我从未……”
他不说了。我看着他神色一点点归于平淡,忽然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
从未忘记吗?还是其他什么?楚筝,还不如说你从未爱过我,这样我假装若无其事,说不定还能一笑而过。
直到他终于摆好筷子,出声唤我的时候,我恍然抬头,几乎要以为自己身处几年前的某个时分。我又翻墙借折柳之名来对他拈花惹草。他负手立在廊下,几次三番防不住我,就任我在那里胡闹。等到日头渐起,他便领着我往阴凉处走,用那样温柔的、包容的语气带着笑意叫我名字:“……恕清。”
“恕清。”
“……恕清?”
我一下子回神,怔怔地看着他,竟然有一瞬觉得眼眶酸涩。他定定地注视着我,神色有些惊讶。我实在有点装不下去,偏头轻轻眨了眨眼,哑声笑道:“……怎么没有酒。”
他一定看出我的失态,只是低声说:“……我从来不备酒。你要喝?”
“那去买点?”我站起来,靠着窗框漫不经心地笑,“你跟不跟我喝?”
他又抬头看我一眼,没多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我听着门被他轻轻合上,怔怔良久,抬头望着窗外天光,忽然就又开始妄想他还爱我。
我想过他要买酒,却没想过他真的会依着我喝。云遥面无表情提着两只瓷瓶经过我身边时,我看着他,实在觉得违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他分给我一眼,清清淡淡地问。
我笑得更坦荡。我想说云遥啊,你总是这样,看起来比谁都淡漠,其实心里比谁都温柔。
只是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来了。从半开的窗口望出去,已经有半轮弯月静静地在云后朦胧。柳条在窗前安静地随风垂落。他为我满上酒,随着我的目光望出去,好像真的想要在空气里寻找一点过去的痕迹。我看着他,想要笑,却又觉得一口气郁结于心。于是笑与不笑,倒不如他一开始就冷淡更坦诚。
陈徙南,那你的心呢。
瓷杯清脆地碰撞。两双手抵着杯璧,却有意地避免指尖的触碰。我一饮而尽,忽然觉得我可笑,他也可笑。他还爱我吗?我想是吧。我还恋他吗?我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一扇闲窗此时已圈住了明月万里。窗外柳枝飞絮,远山苍翠。也就这样了,我想。天色清明,离破晓还远,还有时间与你共醉千场。
于是我与他同坐对饮。三两明月一钱月光都碎成一地,从窗口被昨日的旧梦收得零零碎碎,都坠在他清澈透明的眼中。他比我醉得快,或许是比我等得苦。灯影在夜色里独一盏盈盈地亮着。杯璧瓷白温润,漾着清浅颜色的波纹。我看着他,又轻轻抿了一口。他买的酒很烈,不如他如常清淡苍白的风格。我看着他的醉态,透出他不曾有的轻慢热烈,想着可能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在我们彼此分开的那些年里,我们究竟改变了多少,又留下了多少。
他忽然轻轻慢慢地念起词来,一手支着头,宽大的袖口松散地落到手肘,看着我笑得洋洋洒洒:“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我静静地回视他,一口将酒饮尽了,接道:“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再醒来的时候,空气因为时辰尚早而显得格外清新。我听到窗口柳条吹落风声的声音。轻薄的晨曦透过淡白的窗纸,轻盈地照亮了清晨的山林。
云遥一双素白的手腕垂在我身侧,手指微微搭住我腰间,睡得安静又放松。
我极小心地偏过头,用目光描摹他干净到似乎从未沾染过半点风雪的轮廓。云遥云遥,我在心里念。从今往后,我们的缘分,又要牵绊成一朵春天的柳絮,像云,又不是云。你总是太远,而我啊,又总是匆匆忙忙。
今日闲窗,雁过徙南,一片云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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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细雨湿流光……负你残春泪几行。”取自冯延巳《南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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