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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人来人往的沪城火车站,每天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
农民工拎着大包小包的麻袋和土特产,打工人轻装上阵,通常只有一个行李箱和手提电脑包。年轻情侣依依不舍地拉着手,女生泪眼婆娑,送男友到安检口。大学生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冷漠地从那对情侣中间穿过去,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不好意思,借过。”
童言也是接机的众多人中的一个。
不过他并不着急。
他雇了人在他身后举牌子,只要黎钦一出来,就能看见他。
童言染了指甲油的手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他握着的那部手机,是iPhone顶配最新款。手机壳是Casetify的,艺术家联名款,透明干枯玫瑰边框。手机壳背后印着迷幻的蝴蝶,很有些微醺vibe感。他的穿着打扮也很y2k,身上的项链、发卡、首饰戴了一堆,色彩缤纷明快,饱和度高,是时下流行的多巴胺穿搭。
完全看不出是英区毕业生。
英区无论男女,都喜欢把自己塞进all black的套装里,丧着脸,好像下一秒就要赶赴一场葬礼。
童言从不这样。即使是赶due赶到最疯狂的时候,他也从不在穿搭这方面上敷衍。有好几次,几门晦涩艰难的期中考试同时来袭,他靠着冰箱里前一天冷掉的燕麦粥,囫囵应付早餐,勉强果腹,接下来就是没日没夜地看书、复习、写论文、改论文、完成小组作业。
好友都怕他死在公寓里,上门前来看望,还带了中餐外卖。童言MacBook旁边一杯冰美式,顶着浓浓的黑眼圈看他,小脸苍白,瘦到下一秒就能上t台走秀。
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他仍倔强地保持“身上不能有两件重复颜色的单品”这个原则。更别说穿一身黑了,那还是杀了他来得更快一点。
黎钦第一次踏入沪城的土地。
流动的空气热到扭曲,刚下车他就被面前的热浪和身后的动车冷气两面包夹。
到处都是人、人、人。黑压压的人头,站台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潮水似的往自动扶梯奔流。
他对沪城的第一印象是:大城市不好,太热了,空气质量远不如他的老家。
可是这里有童言。
一想到这,他的内心就泛起隐秘的欢喜。
传送带隆隆运转,电梯向下。此刻,他竟埋怨起电梯的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吧,他翘首以盼。可前面站满了人,他又不可能另辟蹊径,下一秒就出现在童言面前。
口袋里有什么小东西在动,窸窸窣窣的,啮咬着他的衣袋。黎钦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金丝熊毛茸茸的脑袋。
他抻长了脖子想要看看电梯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地下二层,鼓鼓囊囊的麻袋却在无意中撞上前面那人的行李包。
她回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皱了皱鼻子。像在说,哪来的土包子。
黎钦更紧张了,偷偷在裤袋里蹭了蹭掌心的汗液。一张纸巾被他反复揉捏,吸饱了汗水,装不下更多情绪。
“言言!”一出站,黎钦就看到了那块牌子,被一个肌肉结实的男人高高举起。他愣了一下,正想说“言言,你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就见到那块牌子——哦不,那个男人——前面的美少年抬起手,抿了抿唇,很娇矜地对他say“Hi”。
那一刻,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他的大脑晕晕乎乎,像浸泡在一潭温水里,陷入一种令人眩晕的失重状态中。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鼓噪震颤的声音。
说实话,在看到黎钦样貌的一瞬间,童言就后悔了。不是说他长得丑,只是……这也太黑了吧?!
一张黝黑的面孔,脸颊被晒得通红,手指粗糙皲裂,浑身均匀的深小麦肤色。他的脖颈和手臂是全身上下最黑的地方,几乎接近巧克力肤色。宽大t恤的卷边下面,少年青涩的手臂肌群微微鼓起。
他一笑,露出八颗牙,勉强算是全身上下最白的地方。
童言牙都咬碎了。他当初……怎么就没跟他交换照片,开个视频?
信了国服巅峰2500野王的title,马超啥样他啥样,谁想面基了个这样的货色。可就算这样,他也要硬着头皮将这场奔现进行下去。
“那个……我买了两杯星巴克,你要不要喝?”童言颤动的睫毛和松鼠跳过的枝头并无差别,他的嗓音轻柔和缓,带着教养良好的礼貌。
但他的眼神很凉薄,像遥不可及的烟火,闪烁又迷离。
垂下眼帘避开黎钦兴奋热切的目光,童言转头叫人把星冰乐给他。留学时期的四人小群里消息刷得飞快,都在问他进展怎么样了,接到人没有,长什么样。童言的额角跳了跳,头也不抬地打字,指甲噼里啪啦。
[见面了。]
[呃,这很难评。]
消息发出去之后,童言这才有空抬眼看人:“你要抹茶星冰乐还是——”话到嘴边又刹住,他顿觉失言。
黎钦受宠若惊,眼睛亮了亮。明亮的眼睛嵌在深邃的眼窝里,很有神,像忠诚的杜宾犬。
“都可以。”
他在心底默默补充一句,言言给什么我就喝什么。
童言咬了咬唇。早知道就不该问那句,黎钦哪知道什么抹茶星冰乐和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再说了……那杯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他想要自己喝的。他抬起眼偷觑黎钦的神色,黎钦恍若未觉,笑容腼腆羞涩,隐隐透出些许傻气。
童言更恨了,语气也冷了不少:“你喝这杯。”
他把自己不喜欢的抹茶星冰乐强硬地塞到黎钦怀里。
黎钦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欣喜,更加受宠若惊。他接过那杯覆着奶油顶的淡绿色冰沙,像手捧至宝,他有些生涩地低下头拿吸管慢慢地喝着,也不知道要掀开盖子用勺子挖奶盖吃。
童言瞥了他一眼:“。”
不想出声提醒。
好像有点打击人的自尊心。
凉丝丝的冰沙顺着喉管下落,黎钦浑身的气温都低了几度,一解他燥热难耐的口舌之渴。他不敢喝得太快,生怕冰沙一会儿就见底。可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饮料。
“言言,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黎钦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慢慢张开五指。他的掌心,坐着一只不安乱动的金丝熊,窸窸窣窣地啃着苜蓿,呆萌的样子憨态可掬。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仓鼠,想把它交给童言。
童言有点害怕仓鼠,尖叫了一声,反应很大。
“啊!”童言脸色苍白,“快、快拿走……”
一想到仓鼠的毛会掉到他的皮肤上,童言就浑身汗毛直竖。
黎钦神情落寞,垂下了眼睫,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是他不好,来之前没有问清楚言言害不害怕小动物。
黎钦把金丝熊拿走了,重新装回了兜里,童言松了口气,情绪慢慢平复。
过了一会,童言才缓过劲来。空调拂动他前额鸦黑色的碎发,冷气盘旋在他的脖颈,童言的脸颊白皙清凌一片。
他单肩背着f家新出的星座印花双色皮革手袋,小口小口地啜饮冰沙,漂亮的眼睛骨碌碌转着,透澈如水苍玉。
视线落在面前的网恋对象身上。
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唉。
他叫黎钦喝饮料,黎钦就真的很老实很听话地捧着那杯饮料一直在喝。
唉。
他又在心底默默摇头,给黎钦扣了许多分。
太木讷了。
一杯冰沙很快就见了底。黎钦四处张望,寻找垃圾桶。
童言说:“我来吧。”
黎钦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双手垂在身侧,显得更加窘迫。
大城市就连垃圾桶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可回收物、有害垃圾、厨余垃圾、其他垃圾……种类之多,令他眼花缭乱。
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应该待在垃圾桶里的人。
童言去扔垃圾的时候,黎钦舔了舔鼻唇沟涔涔的汗液,廉价涤纶布料蹭在析出盐粒的皮肤上,微微有些发痒。他目光痴痴地盯着童言的背影。
他想过童言会很漂亮,可没想过会这么漂亮。
简直就像……从杂志上走下来的美少年。
小腿袜叠穿松松垮垮的堆堆袜,童言的皮肤白皙得像奶糕,肌肤吹弹可破。他长着一张很漂亮的脸,眼眸灵动狡黠,眼尾微微上挑,像狐狸。
跟自己粗鄙的脸大不相同。
他化了妆,妆容很清淡,眼影的色号黎钦叫不上来,只觉得他把晚霞和落日涂抹在了眼皮上。
眸尾眼线轻勾,媚态浑然天成。童言的骨架很小,卡通发卡拉低了年龄,他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当下时兴的辣妹模样。
他脸型流畅,本就适合这种妆容,看起来格外好看。
童言扔完垃圾回来,带着一缕香风,走到黎钦身边:“走吧。”
直到坐进车里,黎钦才悄悄问他:“言言……我们这是去哪?”
他坐得笔直,手放在膝盖上,两条腿僵硬,即使竭力克制,也还是泄出了一丝紧张。
童言看他一眼:“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发誓他绝对没有看不起劳动人民的意思,可他还是在心底轻嗤了声。
农村来的,就是小家子气。
保镖兼司机一路都很沉默,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口,下车毕恭毕敬地拉开童言那一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到了。”
童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越过黎钦的大腿,拎着包下车,率先走进去。
黎钦这时候才注意到,童言走路昂首挺胸,脊背笔直,像只骄矜的天鹅。
门口的喷泉池叮泠作响,直到进了酒店,黎钦才知道什么叫作富丽堂皇。服务生笑脸相迎,一边走一边向童言介绍今晚的大厨特色菜肴。黎钦怔怔地跟在后面,出神地凝望着童言的背影。
豪华的大理石、地毯、家具都是童言背后的布景,衬托着他的精致,他是华丽的天鹅绒软垫上,最璀璨夺目的那颗钻石。
童言天生就属于这里。
而自己只是他脚下的一滩烂泥。
想到这,黎钦垂下眼帘,更加自惭形秽。
他家在定西,童言家在沪城。
网恋到最浓情蜜意的阶段,童言整夜都舍不得挂电话,用黏糊糊的嗓音撒娇:“黎钦,你亲亲我。”
黎钦被他撩得耳热,掌心潮湿,勃发的欲望将裤子顶出弧度。耐不住童言磨他,他克服着羞赧,飞快地凑到听筒旁边,叭叭吻了两下。
语音通话那头的童言轻笑,像只得逞的小猫。
“晚安,哥哥。”说完他翻身睡了。
黎钦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还是躺在床上假寐,小心翼翼地捧着听筒,像小孩藏心爱的糖一样,听着童言清浅的呼吸声。
月色与他共享这个秘密。
他的心里甜滋滋的。
就在他准备挂断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童言模糊不清的睡音:“哥哥,我来找你吧……”
黎钦浑身一震。
不忍心惊扰睡着的宝贝,他打字:
[不用。]
[我来找你。]
童言随口说的一句梦话,他当真了。从定西到沪城,1905km的距离,一天零两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车程。硬卧还要靠抢,晚一步就没了。
童言说:“坐飞机吧,机票钱我出。”
黎钦说,“不用,我坐火车。”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黎钦用三个月打工的积蓄,买了张高铁票。八百多,贵得他咋舌。
他又到县城给自己买了身行头,理了发,刮了面。置办年货般的重视,上菜市场买新鲜的猪肉,腌腊肉、摘马铃薯,装了满满一麻袋他那里的土特产。
他从很早就开始准备,并且满心期待着这次见面。
路过菜市场入口的小摊,地上放着几个笼子,一群年轻女生围着,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金丝熊睁着水汪汪、黑漆漆的大眼睛,抱着葵花籽,躺在木屑丛上。
黎钦放慢了脚步,在摊前站住。
“好可爱哦。”她们眼神动容,伸出一根食指隔着笼子逗金丝熊。
“老板,多少钱?”
老板刷着快手,头也不抬道:“28块。”
人群中一阵唏嘘,女生们说:“太贵了。”
黎钦看了一会儿,觉得挺新鲜。他没见过这种仓鼠,不过他想,言言一定会喜欢。
于是摊前沉默高大的男生掏出手机,扫码付了款。用了五年的千元机有些卡顿,在刷码时等了半天,钱才过去。
“老板,这只我要了。”
老板连笼子带鼠粮,送了好多东西给他。把小仓鼠一路拎回家的过程中,黎钦的唇角一直带着笑。
他望着金丝熊,眼神很温柔。
眼前勾画出了他那个网恋男友“言言”的形象。很娇气,也很黏人,爱撒娇,有点笨笨的,只会玩辅助。还有……声音很好听。
黎钦弯起指节,刮了刮金丝熊储满食物的鼓囊囊的腮颊。
言言就像这只仓鼠一样可爱。
不,一定比这只仓鼠还要可爱。
十个小时的车程,他一路都不敢睡,生怕一闭眼兜里的金丝熊就不见了,也担心脚边两麻袋的土特产被人拿走。
直到来了沪城,他才发现,他和童言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1905km的距离和那张小小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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