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拉里变了

-----正文-----

人人都说拉里变了。

他修了头发，把胡子刮干净，换掉那件胸口永远有块污渍的蓝衬衫，戒了烟，甚至连背都变挺拔了。

“这不见得是好事，对不对？”有人这样说，“他是我们镇的驱魔人，我认得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祖父，他们家男人代代都干这个，这门差事对你的影响面上一瞧就知道，天天和恶灵为伍就不得不沾上点东西。而这个伙计？你看看他那精神饱满干净得够得可以的小脸蛋，到更像个会计！”

班纳太太对这话嗤之以鼻，男人，这个镇上见鬼的男人，他们之中很大一部分痛恨规整的头发，缺乏胡渣的下巴，还有干爽的没有烟味的衬衣，班纳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但好在他对班纳太太多少有点敬意，至少不会像她叔叔或者妹夫那样在一桌好菜面前开始卷烟。

而拉里，哦，拉里，他家那杂草丛生的花园就在班纳太太的甘蓝和甜菜对面，班纳太太是瞧着他长大的，没有母亲的皮肤总是泛红的孩子（或许他有吉普赛或者原住民的血统，班纳太太不懂这个，只是听过很多传闻，于是越看越像），和他父亲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仿佛那私奔了的母亲的血脉一开始就不存在，他完完全全就是那忧愁消瘦的驼子父亲的儿子，消瘦忧愁，出生就驼背，注定的驱魔人。

两年前，拉里的父亲过世了，于是他顶上了父亲的位置，在镇上的小教堂做驱魔人。

他今年多少岁了？班纳太太隐约记得他高中入学在哪一年（但他好像没能毕业），或许比自己的女儿小上点，二十三四的样子。

这个镇留不住人，年轻小伙要么去军营要么去更大的镇里做学徒，学一门本事，聪明漂亮的呢，像是神父的小儿子他在别的州读医科，今年夏天回来过一次，开了辆和他一样漂亮的福兰克林汽车。

至于拉里，他父亲留给他的钱恐怕都买不全那了不起的车子的四个轮子。

驱魔人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事业，班纳太太还是小姑娘时教堂对他们还算看重一点，可现在？什么鬼魂追的上跑车钻得进发动机车床呢？

这镇上的人算得虔诚了，但就算是在他们之中，除了最顽固，认为画报杂志上的内衣广告都是恶魔低语的“严谨”家庭，也没什么人信恶灵附体这档子事了。

拉里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在教堂打下手，抄写（越来越小的）捐款数字，或者在教堂组织的义卖会上搬箱子。

他似乎跟着父亲也学了点制皮功夫，用来补贴家用，但班纳太太不知道他学得如何，因为拉里似乎还没有用上这一项特技接过谁的活。

可怜的孩子，他未来的日子注定不会好过，班纳太太看着拉里那瘦长而佝偻的身影总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但这个秋天事情好像不一样起来。

就像人人都注意到了的那样，拉里变得整洁干净了，他的身体好像再一次成长出来，笔直修长，那被乱发遮住不愿见人的眼睛如今也装满了神采。

感谢主，班纳太太想。

男人总是觉得单身汉再凄惨不过，没个人打扫烧饭，可班纳太太却认为这全要看你打算怎么过。

瞧瞧拉里，父亲过世后，他下了决心要过上不同的生活，心甘情愿为自己做女人做的事，不就过得更像样了吗？

除了打理自己，班纳太太还知道如今拉里学会了怎么做一桌好饭。

这很难隐瞒，因为拉里清理出了自己家的户外灶台，灶台挨着街角，每到傍晚，他就在灶台前，要么炖要么煎，偶尔他还会把自己多买的圆葱分给班纳太太呢！

很少男人能懂得，做饭会让人打起精神，计划好每一天，买什么，怎么处理，并且按时按量做好都是大学问。

而且这小伙做得还不是一般的好，班纳太太一闻就明白（不是她自夸，但亲戚聚会的大餐向来都是她来主持操办），喏，去腥膻的香料和红酒，不多不少，把握住这个，那炖出来的肉就是镇长夫人来了也绝对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可气的是有些小流氓总是要折腾他，之前干货店老板的儿子杰瑞还总想趁机往拉里锅里扔烟头，班纳太太搞不懂这有什么意思，亏得他小时候长得那样讨人喜欢，有双天使一样的蓝眼睛，长大了反而叫人觉得这漂亮眼睛安在他脸上实在浪费。

好在这周杰瑞都没有出现了，拉里的灶台再次变得安稳平静。

就在今天，班纳太太还打趣和拉里说要用自己的苹果派换点炖肉尝尝他的手艺。

而那站在树下的年轻人，黄昏的阳光让他背后炖锅里闪闪发光，年轻人干净的脸庞羞涩地笑着，“班纳太太，要是别人我就给他了，但您，您一直都那样关照我，我是要烧得更好才好请您尝尝。”

好孩子，班纳太太想，真是好孩子。

——————————-

「那可爱的老太太又来了」

“拉里”笑着和班纳太太挥手。

「你为什么不让我分她点呢？你也感受得到我嘴里的味道，难道还要还怀疑我的手艺，担心她能尝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吗？甚至担心她尝出来这是谁吗？」

它的大脑在咆哮，震颤着它的每一根神经，叫它肠胃翻腾，唇舌生津。

“拉里”迷醉地享受着香料和酒混合的蒸汽以及这场徒劳的反抗。

锅里的土豆与肉都变得软烂，它撒上最后一把胡椒，哦，还有盐，懂行的都知道，盐是要放在最后的。

它热爱在户外烹饪，所有人都看着它，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它在煮什么，除了它自己和残存在它脑子里的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而这恰好是它最爱最爱的一部分。

「好了好了，别闹了，拉里，我明白的，咱们还是回屋去？」

“拉里”像安抚依偎着自己的幼犬一样，抚弄自己后颈脊骨，然后熄火，端起锅把，迈步进屋。

它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一片什么样的景象啊，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多少，但现在，它丢掉几箱的垃圾，换了更透光的窗帘，买来花瓶和鲜花，还为拉里母亲的钢琴调了音。

是的，“拉里”想要学钢琴，上周礼拜过后它特意去找牧师要来初学者的琴谱。

「也许我今天就能试试，拉里，你可以告诉我你妈妈喜欢哪首。」

它的大脑在悲鸣。

「好吧，现在不是时候，让我们填饱肚子再好好挑一首。」

“拉里”走下台阶，来到地下室，那里挂着鞣制好的一张皮，散发着温暖而潮湿的木头味，这是它的开胃菜，它深吸一口气，在工作桌上放下铜锅，盛出满满一碗。

桌前有一面镜子，“拉里”面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哦，我差点忘了。」

它低头在抽屉里找出一只玻璃罐，放在镜前，于是镜中又添了一双眼睛，天使一样的蓝眼睛，它得手的最美丽的花朵。

“拉里”无比快慰，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时它就在想象进餐时要把它们放在桌上哪个位置了。

它的大脑在呜咽。

「不要总是抱怨，」

“拉里”倒了一杯酒，它对镜子里的自己干杯。

「你是该学会要怎么享受了，来尝尝我今天的成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