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的前尘往事……
-----正文-----
一阵徐风牵引着微醺的酸甜游走在每一个角落,或门槛,或窗柩,或鼻尖。
抬起头,入目处满是仿佛浓墨泼洒的绿,以及那被捧在绿里的惹人喜爱跃动的红。
其实,夜已深,并看不大清,这都是他空想出来的罢。
闭了眼,才能更好地看清这一株杨梅树,摩挲着被时间刻下印记的粗糙,牵引着记忆一直走了很远。
多少年,他总是固执着重复刻画一个人的模样,那么多人,他甚至记得当年进京赶考投宿的店小二的相貌,却独独忘了那人,就好像那一切只是他年少时不切实际幻想出来的一个梦。
说来也好笑,越想记住的东西越记不住,到头来只剩一句感叹“留不住”。
“执者失之。”年少时,为了追逐功与名他舍弃了太多,年近迟暮,他爱上了出世的老庄。
“杜郎,怎的起身了,该睡了。”那是妻子起身在轻声唤他,孩儿已经睡下。
猛然睁开眼,他这才发觉,他已经从小小的孩童成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了,那些记忆都好像上辈子那么那么久远了。
他甚至都好像忘了那人叫姓甚名谁,看着那人当年种下的杨梅树,也许那人叫阿梅吧。
阿梅初到他家时,他不高兴极了,一个陌生的同龄人加入本就不富裕的家,谁愿意呢?
那人来他家时,拿着一棵小树站在他家门口,他和娘都是有些奇怪的。
看到那人带着的信,他们才知道这是娘姐姐的儿子,这是一封托孤信。
他的爹被洪水卷了去,他爹的爹没得早,祖上福薄,并无期功强近之亲,就他们娘俩互相依靠着。
后来,他的娘得了重病,就只剩他一个了,他娘放心不下,临死前托人写下了这封信,希望远在一方的妹妹能够照顾自己的独子。
也许信里是有交代那人的名字的吧,只是他已记不清。
他这时候想,也许那人的名字里是有梅的,不然因为一棵杨梅树就管人叫阿梅,很奇怪。
他竭尽全力想把阿梅给赶走,这是他和他娘的家,多一个人可就多了。
他尝试过故意给阿梅的饭里加很多盐,阿梅却平静的吃下了那碗饭。
反倒是他被娘知道了后揍了一顿,那么多盐巴,只一天便少一半,太过明显。
他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可是结尾都是以他被娘骂而收尾,阿梅始终没有离开。
同村的小孩支招也许把他心爱的杨梅树毁了,他就会离开了。
终于在一个午后,一个没有阳光的午后。他拿出了一把大剪子,趁四下无人,对着小梅树胡乱剪起来。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阿梅的父母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他也有过些许犹豫,但是一想到这样就能把他赶走他又坚定了动作。
满地稀碎的枝桠,是杨梅树委屈的泪,阿梅和娘一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阿梅简直看怔了,满眼的不可置信,看着这幅模样,他本应很开心,可他心里却满不是滋味,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娘很是恼火,叫他跪在了树下,他原本对于阿梅的一点愧疚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恨。
他想,那时候说恨简直太幼稚、太轻易,可是那时又觉得的的确确是恨。
没有阳光,但午后依旧闷热。看着自己的孩儿受苦,娘走出门,“你可知错。”
“我没错!”他很执着,不管他娘出来多少次他总是这答复。
人呢,年轻时就喜欢固执地找苦吃。
后来,娘再也没出来过,他感到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听见“吱呀”的开门声,他以为娘终于理解他,他本想立刻回过头,到娘的怀里诉苦,可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倔强地不回头,等着娘过来。
“喝口水吧。”可是这不是娘的声音,这是阿梅,他便气打不从一处来“虚伪!”
阿梅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水放在了他边上,进了屋,没有一丝拖沓。
他本想一把拍翻水,以明志向,可是他喉咙直发干,嘴巴也感觉干燥地起了皮。于是他做贼心虚地喝下了水,他渴啊,一碗水“咕咚、咕咚”便喝得干干净净,就连流出嘴角的一滴,他也一把抹进了嘴里。
他开始后知后觉的觉得肚子痛,他想阿梅一定是因为他破坏了杨梅树,对他怀恨在心在水里下了毒。
阿梅果然是个坏蛋,娘怎么这么笨,还没有看穿他的真面目。
他有些绝望的想,也许他的死能让娘明白吧,于是他就跪在杨梅树下默默的等死,可是一直等啊等也没有等到,直到等得太阳都不想等了。
“你回来吧。”娘无奈地说。
他想,娘终于发现阿梅是个坏蛋了吗?他很高兴的起了身,自己的坚持终归是有用的。
可由于跪了那么久,他一起身腿便软得直往地下坐。
没有意料中落地的坚硬,反而与一片清香相撞满怀。
他下意识抬头看,皱起了眉“怎么又是你!”
他正想挖苦他两句,可看见阿梅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又忿忿地闭嘴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阿梅把他扶进了屋里,桌上娘已经做好了饭。
桌上很沉默,只有娘往阿梅的碗里夹着菜,才有一丝活气。
“娘,你为什么不给我夹!”他有些被忽视的不满。
“你还想让我给你夹菜?要不是阿梅一直劝我,我都不准备让你吃饭了。你为什么就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呢?”娘开始说教。
“你知不知道这棵树对于阿梅很重要?”
“况且把别人的物品无端毁坏了这就是错误的。”
阿梅阿梅又是阿梅,她的心中只有阿梅吗?
他再也忍不住泪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此刻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
“姨,无事的只是一棵树罢了,不打紧的,会长回来的。”阿梅为他开脱道。
“你不必为了他说话,错了就是错了。”
他有些恼怒,明明阿梅都说了,没有事,娘为什么要揪着不放?
他一边又愤愤地想,这阿梅真是讨厌,谁需要他这样假惺惺地帮忙说话了?
他早早的上了床,阿梅还在自己的包裹里面翻找着什么。
“你总共就那么一点东西,有什么好找的?”他把怨气都撒到了阿梅身上,冷嘲热讽道。
“真的吵死了!”他故意说道,其实阿梅并没有什么声响。
“抱歉。”阿梅翻找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小罐子。
“你的膝盖现在应该不舒服吧,我有一些药油,我帮你抹一抹。”阿梅温柔地解释道。
“谁需要你……”他小声嘟囔着,却老老实实地把裤子往上拉了拉,膝盖满是淤青。
“我娘在怀我时,就喜欢吃杨梅,吃了就往窗外一丢,没成想发了芽,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阿梅一边轻柔的动作着,一边说着。
“小芽一天天长了起来,我娘希望我像这杨梅树一般顽强地生长。”
“说起来我和小杨梅还是‘青梅竹马’呢。”阿梅回忆着往昔,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你……”
他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想不到要说什么,于是便闭上了嘴。
今天一天他累了,很快便入睡。睡得迷迷糊糊却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门半掩着,他依稀看见一个少年倚着月光,萧条地坐在杨梅树下,一树一人,共享着无边的寂寥。
他后知后觉赶到懊悔。他要同阿梅一起好好照顾杨梅树,他想。又迷迷糊糊地见了周公。
从此以后,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对阿梅的态度已经有了细微的转变,甚至他自己也未发觉。
他们一起嬉戏打闹,谈话谈心,甚至比寻常人家的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
他和阿梅一起细心的照顾着小杨梅,不知不觉对小杨梅也有了期待。
终于在某年,小杨梅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次开花。花小小的、红红的,一朵一朵簇拥在一起,缀在枝头。
明明那一朵小花还只结成青色的籽,他就已经开始幻想把它做成酸梅汤的美味了。
他开始期待起来,但往往期待越大,失落就会越大。
天公不作美,雨一直唰唰,风也一直刮刮,下了好久。
不仅田里的庄稼都被冲得蔫蔫巴巴,就连种在院子里的小杨梅也未能幸免于难。好不容易结出的青梅都被雨打落在泥土上,树上倒好,什么也没留,光秃秃的,好难看!
不知不觉他早已经把小杨梅也当作了自己的小杨梅,他抓着小杨梅又叫又骂,责怪它为什么不再坚强一点点?
阿梅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指了指说:“你瞧那是?”
他顺着指尖瞧去,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上面竟然还有颗青梅,他瞬间喜笑颜开,只是阿梅始终也没有告诉他,那颗青梅是阿梅绑上去的。
“唉,只可惜今年喝不成酸梅汤了。”他失落地随口说道,却不料阿梅放在了心上。
羿日阿梅捧着一些杨梅回来了,杨梅上还有雨水,打湿了阿梅的衣服,阿梅却毫不在意,只是招呼着把他叫了出来,给他做酸梅汤喝,也不去换一件衣裳。
不一会儿酸酸涩涩的香味便散满了整个院子,他期待着,却不料这杨梅由于连日的雨水,酸得眼睛都打不开了,口水也忍不住直往外溢,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这种酸了。
“好喝吗?”阿梅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啜了一口在嘴里,坏心眼地笑着,没回答,只是凑近了阿梅。
柔软的两片唇瓣贴在了一起,淡红的汁水混着唾液顺着缝隙缓缓流出 ,余了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阿梅润红的唇,两人的唇都亮晶晶了。
“好喝吗?”这回到了阿梅问。
他却闹了个大红脸,连两只耳朵也染上了杨梅的韫色。
“好、好喝。”
可惜啊,他吃过太多好东西了, 早就忘了以为可以记一辈子的酸涩的酸梅汤了。
再到后来他进京赶考、高中,由于事务繁忙,他带回家的只有几封寥寥的书信和一些财物。
不知道院子里的小杨梅结果了吗?
也许还没有吧,但那小杨梅必是枝繁叶茂,像一位窈窕的豆蔻少女一般倚着门伫着,陪着阿梅一同等他回来。
到那时小杨梅发髻边粉扑扑的红就要满溢出来,小小的花蕊中会盛放着仙浆琼露,等待他品尝。
他隔着千万里遥遥的想着。忽的,天压的很低,风牵起衣角起舞。豆大的雨珠透过青丝,透过薄衫,打在眼睑上、肌肤上,又是一场暴雨。
他仿佛看到了小杨梅的痛苦,以及阿梅的焦灼。
“下小点吧,快停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不知是不是上天有灵,雨真的很快就停了,不过他知道,小杨梅早已不是当初的小杨梅了,它现在已经很坚强了。
他想,经过雨水的洗涤,它会更加娇艳,会在门边微微笑着对他说,“看吧,我坚持下来了。”
他突然又想着这些年来阿梅是找过他的,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他不知道是怎样的毅力支撑着阿梅来到这京城的。
阿梅找到他时,浑身脏污,那件初来时穿到这里的衣裳依旧穿在身上。
门口的小厮都以为他是讨钱的乞丐,想赶他走,并没有人相信这脏脏破破的人是当年探花郎的好友。
他正好从府外回来,闻见了门口的骚动。
他恍惚间好像又看到当初那个瘦弱而又顽强的少年站在他家门口。
而这一切都不是恍惚,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他赶忙把人请进了府中。
领着他沐浴了一番,给他准备了一套清爽的衣服。
“你这些年一定很忙吧,都没有时间回来了。”
他只是陪笑,并未言语。
“你忙便我来看你吧。”
他们在会客厅交谈着,多年未见,有许多话想说给彼此。
正到兴起之时,上来了一位衣着素雅,举止大方的女子,正端着一碟鲜红杨梅。
“杜郎,下人刚洗的,来吃杨梅。”女子温婉地笑着,阿梅莫名有些不安。
“这是?”
还未等到作答,阿梅又猛的想起些什么,“对了,那颗小杨梅,结果了,我是,特地来给你送杨梅的。”
“吾妻……”
阿梅小心翼翼的拿出包裹,里面的杨梅却早已发烂,阿梅的眼神这才瞬间失去了光彩,摇摇头,喃喃道“我没想到的呀……”
他忘了最后到底有没有吃杨梅,也许没有,也许他接过了妻子的杨梅。
后来他也忘了阿梅是怎样离开,总之从这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阿梅,他至今不曾想过,自此他与阿梅彻底断了缘分。
他好像只记得,当时依稀又看到了那个倚着月光的萧条少年。
最近他总是会想起分别时的情景。
“唉,真可惜,我吃不到这小杨梅了。”
“我等你便是。”
“嗯!”
“一路平安。”
“记着哦。”
“什么?”
阿梅没有听清,他也一直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了。
“杜郎,夜深了。”妻子又在轻声催促他。
妻子站在昏黄的烛火里,整个人显得很柔和。
说起来他真的很感谢他的妻子,她在事业上支持他,帮助他,总是一句多话也不说。
在生活里细致如微的体贴着他,总是理解着他。
就算是从豪华的京城到这偏远的乡野居住,也未曾多言半句。
“有心事?”妻子问道。
“想一故人。”他回道。
其实夫妻相处多年,妻子一直知道他的心里还装着一个人,不是她。
但那不重要,毕竟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是她,托举他的也是她。
更何况有谁能事事如意呢,人世中本就有太多太多身不由己,他们都只是自缚的困兽罢,不过各取所需。
他向房走去,回头望见了杨梅树,想起了当时的那句未说完的话。
“记着哦,等我回来,我们在一起。”
-----
这算是我的某篇小说的前言,阿梅叫陈俢福,这大概是一个各奔东西,各觅将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