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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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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告诉我怎么救你……” “杀了我。”

涉及黑道警匪情节,包含部分血腥暴力和药物滥用,但总体比较温和,没有直观描写,请勿考究。

-----正文-----

“请告诉我怎么救你……”

“杀了我。”

我睁开眼,看见从窗帘缝里透过来,在天花板上浮动的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都会给窗帘留一条缝,等它从那儿溜进来,点亮满屋的黑。

一点点,够了,有光就行了。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开枪吗?”我伸手去拢那光,看着它从指缝穿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要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得从二十年前说起,也就是我十九岁那年,本该是青春绽放的时候…说实话,绽没绽放我不好说,的确也开了。所有的颜色都染上了我这祖国的花骨朵儿,我倒也乐意得紧,原因嘛,可能还是因为我想替他们灿烂地绽放。

他们都是鲜活的,五颜六色的,可是在黑夜中永远无法被人看见,自己也不自知,但我看见了——我要站在有光的地方,要替他们开,看看他们的颜色到底有多出彩。

要真正地开一回儿。

我是中专毕业的,准备继续在警校混两年日子,出来好揣个铁饭碗。从小到大什么事都勉勉强强就好,没有责任意识,没有高远志向。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我一脚踩进了坑,迫不得已去面对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

林小二被人揍了。

林叔发现他的时候,那崽子一脸血兮兮的躺在垃圾桶边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是肿成一条缝。这可把他老爹给心疼坏了,又不敢上手,怕给他弄个二次伤害,“小兔崽子…长本事了啊?上哪儿惹事去了?”

“嘶…”林小二喉咙里咕噜咕噜的,直往外喷雪沫,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赵…麻将…”

我凑近了听:“老八号?”

其实我和他平常不怎么对路子,脑电波却出气的一致。

他猛点头,点完嗷的一嗓子,又开始龇牙咧嘴。

黑心的给他揍成这惨样,我在心里默默啧两声,没敢放在面上——瞧着老林一脸要吃人,我怕他给我也吃了。

“叔,我去瞅眼?”我小心翼翼瞅眼老林。

“你敢!”老林一对眼睛瞪得溜圆,可他再怎么装凶,都是那副斯文的夫子皮相,“帮我把二崽拖回去。”

看他模样,我应了声,不敢横。

我从小就和老林家亲,虽然但总骂我小没良心的,可又不是真的没良心,他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如今小二被人黑了,自然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林小二看上去跟竹竿似的,背起来也不轻,至少比上次拖米袋子沉。

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学校组织跑操。

好在店里离卫生所不远。

捣鼓半天半,听医生说二崽的病情,讲了好多,依稀听见了什么“腹腔积液”。

下手真黑啊。

我文化分向来在及格线边缘试探,我该不太懂,只知道他们揍了我兄弟,我得向他们讨要回来。

老八号在隔壁街,一条巷子旮旯里。是一间不大的棋牌室,名字还是来来往往的“游客”给它取的,久而久之,大伙儿都这么喊了。

平常我也来过几次,但晚上还是头一回儿。月亮是毛边的,老神自在地荡在树梢。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巷子也还是原来那个旮旯,但莫名好像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这怎么没灯啊…咦?

巷尾暗黄灯光隐隐约约映出来,一拐弯,给我吓一跳,差点没刹住步子和一人撞上。

“朋友。”相见就是缘分。

我这样想着,把后半句浑话咽了回去,偷偷打量着那人。

偶像剧盛行的时代,白衬衫几乎是人手一件,上到八十岁老头下到十岁出头小屁孩,但本来烂大街的白衬衣给他一穿,愣是穿出一种莫名的气质来,再加上边角熨烫得服帖,一看就是个考究人。

还真是好模样,人模狗样的,一看就是个大老板。

不过来这种地方干嘛啊…要啥没有,唉。

我挺纳闷,想开口,正好对上他考究的目光。也是,要换个人没事往我身上扑,那我铁定得生气啊,他没生气,应该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想到这儿,我胆子膨胀了,讪笑搭上他的肩,一副自来熟口吻:“兄弟,你也来这儿作?”

作还是林二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黑话,听他说的,大概就是意思就是来“玩”。

玩什么?无外乎银子往外蹦,再染一身脏回去。

只见他笑了笑,没应声,往边上微微一侧,错开我的手。

切,大男人的,还摸不得了。

我暗自嘀咕。

……

我醒了。

浑身都疼得厉害,甚至眼前还冒星星。

刚睁开眼,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疼,哪哪儿都疼,缓了许久,记忆才缓缓回潮。

拳脚不住地往我身上砸,疼,我也不断地躲。可是我再怎么还手,他都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好像感受不到疼,唯一目标就是把我打死在这台上。

活像不要命。

忽然眼前一黑,我耳边嗡嗡作响,下意识伸手一摸脑袋,手心全是粘稠温热。

我看见他咧嘴一笑,露出血兮兮的牙,抡起边上的椅子就往我头上砸来。

完蛋了。

我闭上双眼。

“停。”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醒了?”

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吓得我一激灵,抬头一看,一张脸出现在面前,又给我还没缓过来的小神经吓得直抽抽。

昏暗的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像个鬼。

“喏。”

那鬼东西抬手丢了个啥玩意过来,我就看着那塑料袋直直朝我脸上飞过来,可就是连抬手去接的力气都没有了。

浑身骨头架子都跟给拆迁重装了似的,就那种,压路机碾过,还有三十台挖掘机在上边反复蹦迪的那种。

估计当时我脸上应该是大写的不乐意,任由那袋子呼拉我一脸,那其中不知道啥玩意,哗啦啦从我脸盘子往下落。

一股医院的味儿。

“傻了?别愣着啊。”那人撑着腮帮子,一脸嫌弃地瞅着我,他眼睛很大,湿漉漉的,灯芯亮光在里面雀跃欢腾,“诺,还有那个,你把它拆开,自己涂涂。”

我扒拉下来,一边悄悄打量他。光线不大好,我依稀就看他剃了个寸头,大眼睛,脸颊还有点婴儿肥,看起来和林二差不多大,就一小屁孩。

“瞧你现在这惨样,啧。”

“小家伙,你们老师没教你要尊老爱…不是,关爱伤员吗。”我小声接嘴,一开口,嗓音却哑得厉害,把我吓了一跳。

果然,他炸了,在我意料之中,小孩都容易一点就燃。他朝我扑腾过来,瞪着眼,龇牙咧嘴地揪我,“你说谁小家伙呢!你他妈才小孩,你全家都是小孩…”

人不大手劲还不小,又是一通折腾。我揪着他花里胡哨的T恤,他扯着我的…裤腰带。

谁知道这倒霉孩子干嘛要扯裤腰带啊我靠!

我好‍‎‌‎大‍‎‌力‌‎‌‎‍气才掰开他手。

“方晓!就等你了,磨磨唧唧什么呢!”

“松开,你给我松开!”我总算知道了他叫方晓,他红着眼睛,小兔子似的,瞧那气鼓鼓的模样,要别人看了还以为他受多大委屈了。

我愿称他为小兔崽子。

应该是他同伴喊的人,他应了声,也没再折腾,爬起来连裤子沾上的灰都没掸掸,看我一眼,扭头就走,我隐隐听见他小声嘀咕着。

“给你送药是给你脸了,就我他妈圣母心泛滥…”

我目送小兔崽子走出房门,忽然觉得,要是给他换上一身校服,一定是个帅小伙,起码比林二帅多了。

后来我又看见刚刚门口那人了,只是远远一眼,他边上一个人向我走过来,问我愿不愿意留下。

怎么可能愿意。我心里想着,但没着急说话,理智告诉我那必须拒绝啊。坏就坏在,我好像没有理智这种东西…

少年的血液中都有一种东西,野。这个年纪多少会有点,有的人看起来就很野,但有些人野在骨子里,就像我。

内心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着,叫嚣着要爬出来。

几天后,我和老张说要回家一趟拿点东西。

老张,一个管事,好像地位不低,反正我这几天都被他看得死死的。他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松了口,只是让我快去快回。

我拐进小巷,在胡同里乱七八糟地走,走了很久,再绕出来,到了警局。

“别再混日子了,人活着,总得做些什么不是。”

肖振国,侦查大队队长,按照辈儿,我应该喊他一声师兄。他大我三十多,是我老师的得意门生,要是我算个混子学生,那他就是我们学校传说级的优秀弟子,学习的好榜样。

现在,老师兄坐在我对桌,他有点职业病,谈话就和审讯一样,我很感谢他没开审讯灯。

他点了根烟,没抽,就搁那儿。

“决定权在你,我不会干涉。危险性想必你也清楚,我就不再讲了,你还没进编制,要是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会强迫你。”

没错,他想教唆我去…嗯,做卧底。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严肃的环境下,我的脑子还有空闲瞎想。

肖振国用指头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烟灰抖落下来。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答案…不,没有等待,他知道我一定会答应。

“我会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肖叔叔,我一定会去的,你放心。”

烟气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四处窜开,在许久的安静中,我更走神了,思绪兜兜转转中停在肖振国的肩章上。

“好。”

在我转身离去时,好像听见了他一声叹息。

等我真正到达所谓的“黑帮”,和想象中有非常大的出入。

没有洋片儿里放的那样奢华高档,也不像古惑仔那里边的黑社会。

一点也不吵闹,一点也不高级。

眼前是一条走廊,有点像酒店——我去过一次,还是实习的时候遇上过年,被拖去逮人。

地毯软塌塌的,踩在上边消了音。我走在上边,像是电影里的红毯,尽头不是领奖或者婚礼,而是黑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我却看不太清了。

“老大的情人?”

原来那李哥真的养了个情人,整得和总裁小说似的。

“怎么样,正不正?”

“你小子。”

“靠…!”老张手劲很大,一巴掌拍后脑勺上边,只觉得眼冒金星。

“老大的人还敢打听?”

“是是是。”我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我这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回去狠狠拍刷下,一定学会规矩。”

“我也没这意思,你有这个觉悟还挺好的。”老张偏过头,嘘了声,放小声音和我讲,“以后见的机会多了…你可别起什么心思。”

“我哪儿敢啊。”

“量你也没胆。”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好似别有深意,盯得我发寒。

这是我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二天。

而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进来年头少,不够份儿上桌,没有碗筷,站在老张背后,老张坐在老大下两位。说实话我挺惊讶的,没想到这老东西位份还不低,也是个有本事的主儿。

那位“夫人”没来。

乘着桌上热闹起来,我凑近了些,悄悄低下头,“张哥,我肚子疼。”

“…晦气。”

他面向李璟频频举杯,面上谄媚不减,绷着脸小声喝了声。

“去去去,就你贱事儿多。”

“哎。”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尖,飞快溜出饭厅。

“老大,我这小弟初来乍到,没规矩,我替他陪个不是…”

笑得脸都有点僵,跑过拐角,老张的声音才被抛在后边。走道里空无一人,脚步落在地毯上全被吸进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会议室在顶左边第二间,夜里总能看见门缝里的光。

如愿找到那台电脑,可当我翻来覆去找了很多遍,越倒腾越着急,就差把主机拆了看,可什么也没找到。

跑空了。

“你在找什么?”

清亮的声音在耳边乍响,吓得我浑身一哆嗦,手心冒汗,下意识捏紧了插在接口的U盘,往身后藏。

完了完了,要死了…我遗书还没开始写呢。

我梗着脖子,缓缓扭过头去,和他笑吟吟的视线对上。就见那人靠在门框上,我那一肚子紧张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满脑子就一句话——

他真好看。

这也是我当时唯一想的,他的好看不是那种惊艳,而是给人的感觉,干净,柔和,特别是那双眼睛。

“你太急了。”

他踱到我面前,不容抗拒地抽出了我手里那U盘,随意往兜里一塞。

“我…”

他食指抵着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从来不知道的是,这里的人眼睛也能那么干净。我后来知道,他就是那位“夫人”。

之所以知道,还是源于一次误打误撞的偷窥。

咳,怎么能说是偷呢,是正大光明地瞧…只不过没被发现而已。

“…你别碰我!”

透过窗帘缝隙,我隐约能看见有个人蜷缩在床角,李璟伸着手,顿在半空,好像不敢触碰那人。

“宝儿,是我…”

“滚。”那人抬起头来,那沾满泪痕的面庞让我一惊。

是他。

他的声音隔着玻璃传到我耳边,闷生生的,和他的人一样清润,可那股歇斯底里直直冲过来,震颤了窗户。

“我让你滚你听见没有。”

李璟屈膝上了床,小心翼翼地跪走到他边上,把他搂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

“清清…”

他小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可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李璟非常爱他。

非常。

……

过后我就回了房间,真觉得自己就一听墙角专业户,来这么久,正事屁都没搞清楚,八卦倒晓得一堆。

幸运的是,我在作死的边缘蹦哒那么久,没人发现。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醒来之后就依稀记得老肖当时来我们学校讲座。

他站在台上,阳光照在右边一侧,而他站在另一边的阴影里,同我们讲,做警察的,就是要有随时随地献身的准备,就算哪天死在角落里,没人会记住我们,但会有更多人好好活着。

在梦的最后,他和我说,回家吧。

周日老张让我跟他去看新货。

“顶号”不养闲人,我懒了这么多天,都有几个同事说我是来闲干饭的,我也想啊,求求你让我当个废物吧。

迎面过来一个人,闷着头走,推车里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经过时一股腥味扑面而来。

是什么啊。

我悄悄瞄了眼,和一双死 灰色的眼对上了。

“方晓这王八羔子。”老张啐了口,恶狠狠地看着刚刚他们过去的那扇门,“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什么?”

那血 肉 模 糊的东西,是方晓。

是那个笑得很肆意的大男孩。

我听见他们说方晓是叛徒,那一队送东西的时候,给人瞧见了,他们想灭 口,方晓死死拦着不让。那推车的人笑骂推搡着,表情夸张地说着,方晓觉得那个小姑家长得像他妹妹,嘲笑方晓是个傻逼,就这点破事,连命都不要了。

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太不真实了,我不相信。

下午跟着老张去楼上点货,路过很多人,他们的交谈、目光,就好像都是在议论我,说我是个叛徒。

我觉得,他们都想要我的命。

都知道我是那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浑浑噩噩地捱过这个下午,点货的时候我都没什么记忆,依稀记得老张笑骂我丢了魂似的,把我吓得差点把那包粉塞嘴里去,回神来时也是腿肚子哆嗦。

回到房间刚关上门,我只觉得浑身脱了力,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好怕,怕下一个就是我。

依稀能听见走道传来的脚步,我捂住嘴,把声嘶力竭掐灭在喉咙里,生怕被人听见,破门而入,让我死在这个见不到光的地方。

房间没有窗户,也没开灯,在这个黑暗的小世界里,我久违地感受到安心,像是被它保护着。

寂静把时间拉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逐渐有点昏昏沉沉。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乍响,打破了我小心翼翼构造的堡垒,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底下,掏出那本本子,用力撕扯着,把它扯得七零八碎。

紧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我几近崩溃,颤抖着手,把那些写满字的碎纸往嘴里塞。

一声叹息在我身后响起,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不知道,他也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了灯。

白炽灯刺眼,打破了保护层,残忍地把我掰正,去面对这个现实。

他看着我最狼狈的模样,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那目光还是如第一次见那样干净。

我觉得我要被烧起来了。

纸张有点硬,嚼得腮帮子酸,可油墨是微甜的。可这点甜让我泪水决堤,从面颊滑落,我费力地吞咽着。

喉间微微刺痛,泪水沾得脸上有点痒。

“快六点了。”

“三个问题。”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我叫孟清。”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我拉住了他的衣角,余下的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孟清顿了顿,甩开我的手。他背对着我,声音凉凉的,“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哭啊。”他连背影看起来都是不染纤尘的,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我仰头问他,用力攒着他衣角,指节都发白了,“我都看见了,孟清。”

我是看不见出路的未来,你又因为什么而流泪?

以前我一直都觉得男人不应该随便流眼泪,此时声音都鲠在喉间,就像那团纸噎着了还没咽下去一样。

他叹了口气,却没再把我的手掰开。

那他晚上他和我聊了许多,不仅仅是三个问题。其实孟清看上去冷冷冰冰的,但我每次和他说话,都觉得他好温柔。

是那种再掩藏,再也盖不住的温柔。

我以为过去了很久,等他离开后一看时间,才七点不到。

夏天的雨夜,是湿热的,风扇卖力地旋转,吹出来的风带走些许燥,湿却如同附骨之蛆,挠得人心窝痒。

我做了个梦。

梦里的灯火闪烁着,粘腻的噪音互相纠缠,来来往往行人看不清脸,可都在互相殴打,一片混乱之中,孟清站在楼顶边同我讲再见。

猛然惊醒。

我隐约能看见孟清,那在黑暗中爬行,浑身鲜血淋漓的孟清。

倏然间,肖振国那张脸撞在我脑海里,撞得清零哐啷一阵响,撞得我生疼。

我好像,都明白了。

当一个人被剥夺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手无寸铁,无籍无名,再丢弃到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他会怎样?

他大概率会崩溃,发疯,自暴自弃。

那如果他心里知道,他还有家人在外边,还有更多人能因为他的所做而生活在阳光下…呢?

那样的刀,得有多快。

用得多趁手啊。

他们想造出第二个孟清…不,或许不是第二个,在这之前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

孟清。

我知道他们想所做的都是必趋之势,是舍小取大,但我还是害怕,被舍去的人身负道义,认为自己所受一切折磨在更大利益之下都是不足为道的,但是依旧是害怕。

这种绝望,是我无法想象的。

但孟清依旧是这样做了。

夜晚很长,我慢慢把这些日子里像梦一样的经历串起来,冷汗浸湿了我一背。

人在踽踽独行的时候,心里总归是要有光的。

可我不能想象孟清的光在哪儿。

我不是他,我想救他。

周六,我打完货,从老张那讨来了半包烟,偷摸着去楼梯下边过嘴瘾。刚刚点上,小小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鞋。

我抿着嘴,目光缓缓上移,触及到他的视线。

是李璟。

“什么烟?”他随意问了句,好像也没想得到我什么答案。

我老老实实地同他讲,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收你吗。”

我茫然摇头,只见他双手合拢架起个动作,双手虚握,左手在上。霎时间,吓得我险些翻下栏杆,一身冷汗。

学校教的军体拳,我唯一认真听的课,因为我小时候大打架常常挨揍,再加上每一个少年都有的警察梦,所以对这极其感兴趣。

只不过混日子久了,渐渐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当警察,忘记了那个拿着三角板当手枪,说要守护世界的梦。

我打架保命都是这一招。

他这一个动作我就明白了,我应该就早就被识破了,就在当时上台打架的时候,甚至在刚遇见他的时候。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可是你得帮我做个事。”

“什么事?”我警惕地问道。

“安心。”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我不会害你。”

“孟清刚来的时候,很敖烈,他们都让我给他打`药’。药是什么,你也知道吧…有些东西要是沾上,是听话了,人也就废了。”

“我没同意。”

“这是我一辈子最庆幸的事。”他的声音轻轻的,落在晚风里。

李璟和我说,孟清是他的光。

他还说,要是能选,他也不想做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口子都和我挺投缘,喜欢和我唠嗑,虽然我只是单方面被唠的那一个。

“你,帮我把这封信…”说着说着,他忽然歇了声,轻轻叹息,“算了。”

他借着我的烟屁股,把那封雪白的信纸烧了个干净,风一吹,什么都没剩下。

最后,他留给了我一个背影,风一吹,也什么都没有剩下。

不知道为什么,李璟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总是很奇怪。他看起来是一副文化人的模样,眼神却很凉,每次我一看,总会不自觉发怵。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不信他,一点都不。

我想,孟清必须和我走,他是我的恩人,我的他必须活下去。

我要带他回家。

作为一个说干就干的好青年,我掐烟就去找他。

“你走不走。”我拗着脖子问他。

这已经是我第三遍问他了,一提到这个问题,他的脸就阴沉下来,显然不想我再说什么了,但我胆子肥,反复执拗地让他和我一起跑路。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你…”

我刚张开嘴,孟清猛然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目光宛若毒刃,在昏暗的廊灯中狠狠地钉在我身上,我喘不过气来,甚至没有一点反抗的念头。

我从没想过,那样干净的眼睛里探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光,我甚至不敢去和他对视。

“我说了,你别管。”

那只手仿佛要把我的颈脖捏碎,眼前阵阵发黑,他的面孔渐渐模糊。

我要死了。

突然感觉到他松开了手,我费力地喘息着,靠着墙往下滑。

脱力是一方面,只是他刚刚的眼神在我脑海里不能抹去,那里面的东西,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是绝望。

“抱歉。”

“你…家里人还好吗?”

“我不知道。”细小的火光在他指尖忽明忽灭,“不过,他们应该觉得我死了。”

“这样也好。”

从那以后,我好像真真成为“顶号”的一员了,吃饭,睡觉,打货货,安分守己的小弟。

久而久之,我甚至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当心里冒出习以为常的想法,我惊起一身冷汗,这不对,太不对了。

直到今天。

一声枪响,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还有环绕着的警笛,就是我对那一天所有的记忆。

那声音如同炸响在耳边,把我从梦里拽出来。我睁开眼,床板在微微震颤。

孟清。

门外兵荒马乱,人都和疯了似的往楼梯口挤,我拨开人流往上。

我看见孟清站在楼梯口,摇摇欲坠。

各种响声混杂在一起,我拽着他,像丧家之犬一样狂奔着,粘稠的触感自手心传来,我才发现,他手上全是血。

他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目光,静静地说,“不是我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要跑去哪儿,可是我心底有声音叫嚣着,要不跑,孟清就完了。我不想他被带走,他会死的。

天台没有人,也没有路。

一扇密不透风的铁门,把一切都挡死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踹它,用肩膀撞,张嘴去咬那个栓子,满口尽是铁锈味,可它连怜悯都不给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

“谢谢你。”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到这儿吧。”

“我就在这,很多人在把我往下拉。”

“他们向我伸着手,我只能看见那些手,很多,苍白的,悄无声息地把我捆住。”

“他问我,光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孟清坐靠着墙根,傍着那光暗交界的地方,一点都不肯往外挪。他还是笑着,和第一次见面一样的笑,可笑得眼眶都红了。他用手捂着眼睛,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却知道。

他哭了。

是无声地呜咽。

孟清告诉我,他十七岁就入警了,可名字留在档案上也就不到两年时间,被彻底抹去,余下的二十年全都呆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他说,他都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你知道这儿为什么没窗户吗?”

我摇了摇头。来这儿不过几个月,却感觉被困在笼子里,被孤立着。时间也过得很快,有时候一看手机,日期已经翻过去几天。

“你看啊。”孟清指了指那浓墨重彩的油彩,“他不想让这儿有光。”

看不见一点光。

如今被从这泥沼里生生挖了出来,灼阳高悬,打在他身上,硬生生要把整个人连同骨头一块烧掉。

“我以前带过警章,这一枪我必须开。”

他的说得很坚定,后半句话每个音节都咬得很轻,很温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看见他在转动左手上那枚戒指。

“可作为他的爱人,我想陪着他一起。”

“请告诉我怎么救你……”

那种无能为力自心底升起,我跪在他面前,在那阳光里,颤巍巍地向暗处的他伸出手。

孟清摇了摇头,说他在这待惯了,见不得光,只想烂在泥巴地里。

背光给那黑洞洞的楼镀上了层金边,我尽力去看他,只觉得他在暗处是发光的,特别是那双眼睛。

我看着他,他看着太阳。

“杀了我吧。”他笑着和我说道。

在我的十九岁,亲手向三十九岁的他扣下扳机。在此之前,他在角落用那从会议室摸来的合同背面,替我写了份报告——控诉他自己的罪,以及为我留在他胸腔里的子弹脱责。

剩下的几十年,我要替他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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