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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天朗气清,宜出门走走。
钟离单手背着,悬在后腰用细链垂着的的神之眼外,闲庭信步地四处逛着,几千年来的璃月景象,只有这般欣欣向荣每天都常看常新。
忙前忙后的店家和步履匆忙的行人对他此番闲暇已经见怪不怪,熟稔地与这位名义上的往生堂客卿打了个招呼,就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钟离偏耳听着尘世热闹的声音,游离于热闹之外,却能直观感受到这番人间的繁荣。
钟离脚步信移,踩着初生的阳光,向着日出的方向继续走着。鞋底与青石板碰撞发出的“咔嗒”声,预示着璃月港这属于每个人的,伟大的平凡。
钟离安享着此时每一刻的闲适,他行走着,却并未设目的地;他闭目感受阳光,却好像在看着天地间的每个人。他摇着信步,悠悠晃着手,配上那清脆的“咔嗒”声,似乎在给一个时代做结尾。
天气总是这么好,又不止是天气。
楼阁耸影,重檐叠廊,移步间日头从复道间的间隙中见缝插针地洒下灿烂。钟离行走于其下,日影交隔,衬得他脸上明灭交忽,钟离身上典雅的古韵,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朦胧间,让人恍惚看到了点缀着黑金的战袍和长弓。转了一个拐角,踏了一步进光明里,又只道是眼花。
钟离在一片繁忙中,坐在了茶馆二楼亭台。说书人在讲魔神战争,讲岩王帝君、讲长枪灿若繁星。
钟离听得津津有味,身为故事主人公,他倒不是在乎后人如果评价自己,只是觉得,于现在神明行走大地的时代, 璃月子民却能坦然地讨论撕碎了半个世界的神战,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正是“人治”的最高境界。
不依靠信仰之力和寻求神灵庇佑,人治的国度不需要给神凌驾于人的地位。是改变环境自食其力,于强者大多追求神之眼这种非凡之力的时代,用肉体凡胎铸起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
他欣赏凝光的主张。
钟离端茶饮了一口,如今的璃月,恰是最好的璃月,他也得以偷闲一隅,静观凡人的伟力。
二
“岩王帝君显灵!”
“岩王帝君保佑!风调雨顺!事事如意!”
“岩王帝君……”
“是真的岩王帝君!岩王帝君显灵!”
……
天衡山山腰某村落,地上跪了一地村民,但奇怪的是,他们祭拜的方向却不是常识的雕像和神庙,而是裸露在外的黑黝山脊。
有路过的好奇者上前听了几句祷告的祭词,却被里面“帝君”的名号吓了一跳,他急忙拉住一位边缘处的村民,低声询问道:“岩王帝君不是早就遇刺了吗?当时璃月港整个乱了套,咱们住得远的都知道。帝君怎么又在这显灵了?”
村民和他解释着,当然不是帝君本人,多半是帝君残留的神力,这段时间此处山岩总是能开采出从未有过的高品质矿石,连带着村里的土壤也肥沃了不少。
村民讲了几句村子的改变,又毋庸置疑地,将话题绕到了那个,闪着金光的黑衣神灵。
“远远地站在山上,一站能站一天,从日出站到日落,像守护神一样,附近的丘丘人部落连靠近都不敢靠近我们这里。帝君也有时候拿着大剑,有时候持着长枪、长弓,拿在手里细细端摹着,整天就是这样。……但是怎么都看不清人,刚爬上去晕着头就到村口了,神奇吧?能做到这个,不是岩王帝君是谁啊!小伙子,岩王帝君残留的力量就能保这一方人平平安安了!伟大的岩王帝君!”
年轻人在村民的描述中似乎也看到了山顶那恢宏又神圣的身影,伴随日光而出,又追日而去,他驾驭着岩石,手中武器在挥动间金光流转,光是站在那里,巍峨气势就叫敌人望而生畏。温和的神明于高处背着光,不叫人看清祂的面容,却将视线投下,金眸平静又安稳地庇护着一方安定。
他也受到感召,跟着祭拜了两下。
“赞美岩王帝君!”
三
旅行者找到钟离的时候,他正在闭目养神,注意力完全不在此处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说书人的哪句话让他想到了曾经的征战岁月。旅行者和派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悄悄踮脚靠近。
刚刚走近,还没到达预想的吓钟离一跳的距离,他就睁开了双目,那双金色眼孔精准地捕捉到了几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的旅行者和派蒙身上。
“什么嘛!原来钟离你看见了啊!”派蒙挠着脑袋嘿嘿一笑,飞到他面前,旅行者也跟在她后面,落座钟离对面。
钟离斟了一杯茶,递到对面,微微点头打了招呼。
“旅行者和派蒙,又见面了。这时来找我,应当不是来喝茶听书,不知所为何事?”
喝着茶的旅行者和派蒙相视一笑,眼中闪着狡黠和戏谑。
旅行者还没开口,派蒙争着飞起来:“我来说我来说!”
见钟离将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派蒙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说道:“旅行者刚刚接到冒险家协会的委托,说是有冒险者在天衡山附近发现了疑似‘岩王帝君显灵’事件,据说有人看到‘岩王帝君’经常在天衡山顶伫立,事出奇怪,因此委托我们去探查一番。”
钟离神情流露了几分错愕:“我近几日没有去过天衡山。”
钟离的情绪一直很淡,或许他本身情绪就轻,又活了太久,见惯了人情冷暖甚至生离死别,钟离这几分错愕也维持他的情绪维度内,与其说他真的为此事震惊,更像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出于社交礼仪而表现出的错愕。
也幸亏派蒙说完就与旅行者一同紧紧盯着钟离的反应,不然连着几分错愕都要错过。
“我们当然知道不是你啦!璃月上上下下知道你身份的都说不是你,毕竟你这两天都在这边喝茶听书,没离开过璃月港嘛!所以他们才要旅行者去看,但我们出发前总觉得应该来找钟离你问问情况,就来问下你的看法。”
钟离端坐沉思,只一小会儿,他就开口:“此事确有蹊跷,既然与‘岩王帝君’有关,我此行与你同去。”
有钟离同行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一行人即刻就出发前往天衡山。
来到冒险家协会所说的天衡山山腰处的村庄,正巧碰到山岩旁有在回采的村民,正在采装矿石,行动时一个不小心,顶上一块碎小的矿岩滚落地面,在不远不近的山坡上停了下来。村民看了眼推车上满满当当的矿石,又瞧了瞧地面那块巴掌大的小铁矿,摇了摇头,径直去往村里。
旅行者过去捡起村民掉落的岩石,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派蒙绕着矿石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见旅行者神色认真,迟疑地开口问:“旅行者……你能看出这铁矿什么问题吗?”
旅行者努力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什么都看不出来。”
派蒙一听,双手环抱,投了一个无奈之至的眼神,又拿手指了指旅行者:“什么嘛!我还以为旅行者你这么厉害了。”
派蒙又从旅行者手中拿过矿石,递给了环顾完周围环境后跟上来的钟离:“专业的事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做。钟离你快看看!这里的石头是不是有问题。”
钟离接过来,推辞了一句:“我对此道并不精通,只是耳濡目染了矿岩种类,又活得长了些。”
“钟离你总是这么谦虚,”派蒙习以为常地摆摆手,又激动地连声催促道,“快看看这块矿石,是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很古怪。”
钟离端详着手中的岩石,铁黑色的十二面体石块,又沿长对角线生着列列黑色条纹,岩体表面呈颗粒状,不需多看,便知所以:“这是磁铁矿,十二面体磁铁矿比较少见,但品质一般,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旅行者和派蒙听到此话,动作一致地摩挲下巴,“不是说这里的矿石有问题吗?”
钟离又开口道:“矿石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天衡山不该开采到磁铁矿。此地确有蹊跷。”
磁铁矿的形成主要依靠地壳运动和火山作用,天衡山地质稳固,为何会出现磁铁矿?
“岩王帝君现身了!快祭拜!”
忽而,先前背着矿石回村的村民指着山顶大喊了一句,就丢下矿石跪拜山顶出现的那道光辉身影。
来往村人听得此话,全都放下手中的事,诚心诚意地赞颂着岩王帝君的美名。
旅行者一行人顺着村民手指的方向抬头看,赫然看到了那所谓的“岩王帝君”。
那身影挽着长弓,随意却娴熟地做了个并不规范的正面起弓姿势,不像是对准了谁,似乎只是试一下弓的拉力。
身影拉了两下,低头想了想,又伸手调整弓弦,反复两次,那道身影似是终于觉得拉力合适了,满心欢喜地往旁边想要递给谁,但身边空无一人,那拿着长弓的手就凝固在空中,片刻,翻手将弓垂在身侧,长弓迎着日光片片瓦解。
明明背着光,看不见表情,但旅行者就是觉得那道身影很落寞。
旅行者想转头和派蒙说些什么,余光却看到了钟离眉头紧蹙,下意识转了转左手拇指上戴着的扳指。
扳指……是拉弓才用得到的吧?
旅行者曾注意过这个扳指。
钟离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戴着,但钟离惯用武器是长枪,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那为什么……钟离会戴着扳指?
钟离经历了太过漫长的年岁,或许,在那朝不保夕的魔神战争时期,钟离的作战习惯因某事或某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时间把他身上的痕迹一点点侵蚀、风化,如今再想寻求钟离的过往,只能从这些习惯动作和饰品物件上读出一个又一个谜。传闻中恣意张狂的岩王帝君,早就淹没在一年又一年的寻常喜怒和物是人非中了。
旅行者知道钟离在思考,刚想询问是不是那长弓让他想到了什么,还没开口,山顶上的人似乎和钟离对上了视线。
长风猎猎吹起那身影的衣袂,四目对视间,静谧又紧张的氛围弥散开来,随风纷飞的发尾是这场无声僵持中唯一自由的舒展。
凝重的对峙让旅行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似乎两股无形能量分别从钟离和山顶那道身影身上投射向对方,但剑拔弩张的碰撞却并没有如预想般发生,两股能量在靠近时意外地能完全交融。真正的岩王帝君和“冒牌货”本应针锋相对的磁场,却在交汇中引发了神力的共鸣。
在这共鸣的震颤中,旅行者刚从钟离手中接过的矿石错手掉落,顺着山坡滚落下去,无迹可寻。
钟离眸中金光一闪,下一刻,如同与这金瞳呼应一般,山顶上的人影浑身也散发出金光。
那光芒愈来愈盛,竟逐渐盖过了太阳的光辉,就像磁铁一般,把旅行者和派蒙的视线牢牢吸附,让他们的眼睛眨也不能眨地直直盯着那光团越来越大地充斥视野。
钟离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直到光芒全盛,他也没说出一个字,可钟离摩挲扳指的迟疑神色,又确实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旅行者眼里。
忽然那光芒迅速增长,扩大到了他们一行人的全部视野。旅行者瞳孔极速紧缩,想后退远离,但却被不知名力量牢牢固定在地面上。无处可退间,旅行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光芒越来越近,吞噬他们之间的距离。
周围的村民完全没发现这异常的光亮,祷告完就自顾自地忙碌起来。但那迅速接近的金光让旅行者有了很强的危机感。被动防御的滋味不好受,她握紧了剑柄。
那金光却落在了他们面前。
光版中的人影渐渐显出轮廓,一道清朗的男声传出:“摩拉克斯,好久不见。”
四
随着这道声音说话间,周围蒙上了一层金色雾气一般,空中四处都飘着虚幻的光点,而人影的脸逐渐清晰,是一位脸部线条流畅冷硬的高大男子。
“摩拉克斯,这位是……?”人影再次开口,目光扫视一圈,落在钟离泛着未熄灭金光的眼睛。
钟离眼中的金光最后一闪,熄灭在了瞳孔深处,他也宛若如梦初醒般开口问候这道人影:“好久不见,若陀。这位是旅行者。”
被称为若陀的男人偏头向旅行者微笑致意:“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旅行者,久闻盛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钟离欲侧身向旅行者介绍若陀,却被若陀抬手截住话音:“我叫若陀,是摩拉克斯的故友。”
旅行者跟着打了个招呼,却隐隐觉得遗漏了什么。
他转向钟离,语中含笑问道:“摩拉克斯,你如今的名字叫做钟离,是吗?”
钟离抬手引了一下方向,他们所处的山坡坡度较陡,身边就是断岩,钟离带着人来到空阔的地面,闻言道:“正是。”
若陀回想着钟离抬手时一晃而过的扳指,又想着无人接住的长弓,把“钟离”两个字在口中研磨了几遍,苦笑道:“……不行,我还是习惯叫你摩拉克斯。”
钟离笑叹,这一笑中好似找回了些许他们彼此间多年前熟悉的默契,他笑着摇了摇头:“随你喜欢。”
若陀跟着笑了几声,开口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派蒙从刚才跟着旅行者打完招呼开始就在尝试融入聊天内容,却怎么都做不到,悄声和旅行者说小话,说感觉钟离和若陀一对视,就建了一个大挡板,把所有人都挡在了外面,叫人怎么都插不进去。此时终于抓住机会,向若陀说明了来意。
“我们是来探查的!说是这个地方有些古怪。”
若陀抱着胳膊思索:“古怪?哪里有古怪?”
旅行者环视四周,村民各自忙碌,生活安宁,天气晴朗,看上去一切正常,没有一点古怪的样子。
“咦?难道是记错地点了?旅行者,你还记得凯瑟琳说的是哪里吗?”
旅行者摇了摇头,看着村民一切平和的生活状态,难道真的记错了?旅行者皱着眉,妄图从记忆中找到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
总觉得有哪里被忽略了,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记得何必苦思,回去再问问吧。”若陀笑着开解凝神回忆的旅行者。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来到天衡山的,旅行者也只能暂时将疑问搁置,点头接受若陀的建议,与钟离打了个招呼,带着派蒙先离开了。
但疑云依然笼罩,旅行者转头看了看天衡山,平和的村庄毫无异状。
或许……真的记错了。
旅行者摇头,先抓紧时间回冒险家协会问一问再说吧。她正要转回脸,余光却发现了什么。
若陀,不见了。
虽然视线扫过钟离只有短短一瞬,但可以辨识出钟离还站在原地,似乎在与人交谈。却并没有看到他旁边的若陀!
反应过来的旅行者一下子僵在原地,落了派蒙好几步。她僵硬地转头回看,后面的钟离和若陀聊了两句后也跟了上来,边走边说着什么。
钟离和……若陀?
旅行者揉了揉眼睛,又甩了甩脑袋,重新聚焦去看,钟离和若陀步伐稳健,若陀正说着话,钟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眼花了吧。
这个委托有什么奇怪的旅行者不知道,但是这个地方是有够奇怪的,竟然连犯了两次低级错误。
旅行者在派蒙连声“怎么了”的问询下也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示意等等后面两人。
比若陀更先追上他们的是他的话音:“……神灵行走于世,如若对抗,自然只能靠神灵抵挡,神战牵扯普通人,这不是你的做派,摩拉克斯。”
“如今的璃月子民面对危难,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神灵的磨损对普通人来说,才是更加致命的危机。”
若陀和钟离的语气是如出一辙的平和温雅,但话语间的思想碰撞他们各自却毫不退让,让旅行者想到了须弥学者论道的场面。
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这说明对方的认同对他们十分重要。对须弥学者来说或许是思想流派的褒奖,对钟离和若陀来说,应该是他们彼此陪伴千年高山流水般的惺惺相惜。
无论如何也想让你站在我身边。
但正如钟离所说,现在的璃月早就不是当初魔神战争时摇摇欲坠的脆弱国度了。如今的璃月即使不依靠神灵的庇护,也能重新封印魔神“奥赛尔”,在混乱的战争中保全国家和同胞。
他们应该带若陀好好看看这些,看看现在的璃月。
旅行者叉着腰,勾着嘴角悄悄地笑。让若陀看一看,现在非常非常厉害的璃月,等着大吃一惊吧……等等,她刚才急着赶回璃月,是为了陪若陀看璃月港吗?
旅行者又摇了摇脑袋,短暂的眩晕让她把疑问全都甩在了脑后。还是先做正事,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
派蒙飞在若陀前面,手舞足蹈地给若陀描述镇压魔神“奥赛尔”中的群玉阁和凝光,说甘雨和胡桃,说她认识的每一个人,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最后说累了,拍着胸脯一锤定音:“其他的还要你自己去看才行。”
“那就去看看吧。”若陀行走在钟离身边,与钟离相视一笑,一如以往很多年。
五
世事无常,沧海桑田的变迁。从摩拉克斯到钟离,他站在这里看了很多年,曾经并肩的战友、追随他的士兵,有的战死疆场,有的得以善终,能说得上话的故友离去,他也都一一送别过。生离死别的酸苦,他活了多久,就尝了多久。这片土地上离合的泪水,全都以记忆的形式,被岩石永远铭刻。
我心匪石不可转。
可匪石草木尚也有心。
看世间情动,结局不过一句——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才能睹物思人。可若他拥有足够长的生命呢。
承载过往的容器,在一次又一次新浪潮或战争的异军突起中土崩瓦解,千年后剩下的,竟只有他日渐磨损的记忆,和脚下亘古不变的、与他一同屹立的沉默岩石。
于是他也随之沉默。
钟离适应着一切日新月异的变革,璃月的建筑风格、地势地貌、服饰喜好……他不断接受着新生的所有,只提供庇佑不进行干预,对于当时建设发展中的璃月来说,只要承载了记忆和思念的岩石还在,璃月就巍峨不倒。再到后来,他连庇佑都不需要提供了。他的子民强大到不需建立他的雕像就能在飘零的战局中偏安一隅,他当然欣喜。
假死后他完全自由了,喝茶遛鸟听书闲逛,成为了他的国度中最闲的那个人,生活惬意平和地往下走着。这种生活对于从战争中杀出重围的岩王帝君来说,美好得像是午后阳光,他十分享受。
这是璃月最好的时代。
对璃月的岩神摩拉克斯来说。
对钟离来说,也是如此吗?
如果是,那他为什么会去听魔神战争的书呢?
那些经过一代又一代加工,早已失真了的故事,他一遍一遍听着,借助其中只言片语回忆那段充斥着混乱无序的、朝不保夕的、血流漂橹的过往。
他为什么反复回顾呢。
或许那些时候,他会觉得漫长的生命除了给他带来丰富的体验外,也带来了一些无法与人道的孤独吧。
虽然这份孤独毫不致命,对钟离来说不过是独自斟的一杯茶。
所以即使看到山顶的若陀拿着再熟悉不过的长弓,也只是习惯性地将遗忘了很久的汹涌纳入眼底。
但听到若陀说一起去看璃月时,钟离竟似闻到了第二杯茶的茗香。
伴着两杯茶交融的氤氲,若陀又一次走在了他身边,和以前无数次那样。
他想着,现在去看的,应该就是最好的璃月了。
六
他们走了很久,从天衡山下来一直转到不卜庐门前。整趟旅途中派蒙一直在讲关于璃月的故事,有些是她和旅行者来到璃月后与大家一起经历的,有些是道听途说来的,还有些是看到什么激发了她的灵感,当场杜撰的。
旅行者在旁边听着连连扶额摇头,若陀却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听得拊掌附和,还请派蒙吃了一桌子菜,这无疑给了派蒙很大的鼓励。
他们又在茶馆停留了一阵子,若陀陪着钟离把上午那壶茶喝完了,于是钟离的兴致也扬了起来,吹了吹茶水,任派蒙胡说。
他们从茶馆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群玉阁的上方。茶馆实在耽搁了太久,派蒙刚吃饱,说渴了还有若陀给她倒茶。若陀真是一位绝佳听众,在他的赞美下派蒙越说越起劲,隐隐有超过说书人的架势。
后来是若陀看了眼天色,一脸遗憾地说想再去铁匠铺看看,派蒙才痛定思痛地放过了他。
茶馆采光尚可,但旅行者出来的时候还是被天光晃了一下眼睛。她站定揉揉眼,不出意外又发现若陀短暂消失了。
旅行者定了定神,若陀已经神态自然地打量天色了。
这一路上她发现了好几次若陀的不自然消失,但都被若陀三两句话打断,随之竟也就抛在脑后。
但这次若陀没再说话,盯着太阳出神,眉目间有些挣扎痛苦神色,被派蒙催促才惊醒般跟上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旅行者觉得若陀的身影似乎有些和天光融为一体了,身形边缘像是被玻璃模糊着遮挡,辨识不清。
派蒙又飞回来催她快些跟上,旅行者看着与钟离相谈甚欢的若陀,神情严肃地把一路上若陀的几次消失都告诉了她。
“我觉得不像错觉。”
派蒙被吓了一跳,犹豫着看了一眼若陀:“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发现……旅行者,他是坏人吗?”
“我不知道。但我们遇到他是在天衡山,如果他做过什么事的话,冒险家协会一定有关于天衡山的委托!”
派蒙赞同地拍了下手:“对哦!我们现在就去冒险家协会问!”
从这里去冒险家协会和铁匠铺还有一段同行的路,派蒙收敛了很多,没有再叽叽喳喳地跑到前面去,只是听着若陀和钟离聊天。
“璃月确实经历了比我所想还多的苦难才到如今的鼎盛,我开始理解摩拉克斯你所说的人治了。”
若陀四处看着,寻常百姓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在他眼里像是什么新奇玩意,怎么都看不够。若陀身为龙王,从被摩拉克斯点睛开始,战争就如洪水般席卷了整个大陆,纷争和战火,每天吞噬着不胜数的生命。看着眼前、脚下这个在战争中立身的国度,如今能有如此安定平静的生活,他的内心也有所触动。
旅行者看着若陀感慨的神色和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又想起派蒙问的那句“他是坏人吗”。
旅行者无法定义有着这样纯粹眼神的人是不是坏人,她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冒险家协会上。
拜托,不要出现关于若陀的委托。
他们走到冒险家协会的台阶前,派蒙不自然地想了个理由:“我和旅行者要先交委托,你们先去,等下我们再去找你们!”
钟离并没起疑,或者说今天的钟离和以往比起来都有些警惕心掉线,旅行者来不及想这么多,她迫切地需要查清真相。
反而是若陀,在听到旅行者和派蒙要去冒险家协会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在旅行者以为他要说什么制止她的时候,若陀又冲她笑了一下,转身和钟离走了。
……不知为何,希望一切顺利。
越是靠近冒险家协会,旅行者想起来的事情就越多。
终于在和凯瑟琳的交流中,她找到了被之前忽略的所有不合理。
岩王帝君显灵、天衡山上的身影、能和钟离共鸣的岩元素能量……离奇产生、又因若陀出现而滑落山崖的磁铁矿。
以及忽然消失又很快出现的若陀。
她明明很多次想要来冒险家协会确认,但若陀一说话,她的注意力就被转移,所有疑问又像是被下意识忽略了一样。
旅行者注意到委托中的细节:村民想爬上去看清‘岩王帝君’的脸,却总是眼前一花,就来到了村口。
如果若陀能夺取人的意识,改变别人想做的事,那为什么这一次她没有忘记。
下意识地,旅行者想起了若陀出了茶馆确认天色时的眼神——挣扎又痛苦的眼神。
他或许知道。旅行者看着天色,没来由地猜测。太阳已经落到了群玉阁背后,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落山了。
太阳快落山了。
若陀说想去铁匠铺看看。
委托中说“岩王帝君”从日出站到日落。
若陀一直在确认天色。
若陀在出茶馆的时候身形有些模糊。
好像被突如其来的酸涩击中,旅行者比思维更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不知名的情绪,她在替谁感到开心,又在替谁觉得遗憾。
旅行者和派蒙下了台阶,正听若陀含着笑问钟离:“……箭锋所向,璨若流星啊。现在怎么不用弓了?我还给你做了把新的。”
“许久没用了。”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用的?”
“你走之后吧。”
钟离被逼问得无可奈何,但思绪显然是随着若陀一起回到了二者当年一同冲锋陷阵的时候,一人重剑于前,一人挽弓在后,剑锋指处,无人能挡。
后来就是璃月港人尽皆知的故事,若陀违背契约,昔日故友反目成仇。从镇压若陀之后,钟离就开始用起了长枪。比起长弓,攻击范围小了很多,但再也没人会挥舞着大剑挡在他身前,他只能作出取舍。
回忆凝缩在钟离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里,这样能承载回忆的物品钟离身上有很多,甚至钟离本人就是背负着回忆的流动容器,但恍惚一回首,能陪他畅聊往事的人竟然只剩下同样不死不灭的若陀一位。
何况眼前的这位若陀,还有一些遽待解决的事。
“若陀”,意为某一个隐藏许久,但是终有一天会苏醒的险恶之物。
若陀,是蛰藏的危难,也是钟离的旧友。
……忽然有些难过。旅行者觉得自己应该把刚刚在冒险家协会分析出来的事告诉钟离,但是看着眼前钟离和若陀相谈甚欢的场景她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还是想去天衡山,那能把整个璃月港尽收眼底。”若陀看了眼天色,忽然开口,还是笑眯眯的,似乎说了句类似“今天天气真好”这样平平无奇的话,钟离应和。
钟离或许也知道。旅行者听着钟离平静的语调。
“旅行者呢,还会来吗?”
“会来。”钟离像是笃定了什么一样。
若陀和钟离一同往这边看,正巧和旅行者的视线撞在一起。
看到旅行者未收起的情绪和派蒙红红的眼眶,若陀心下了然,笑着对钟离说:“看我说的,她一定知道。”
“你说的真准,真来了。”若陀对着钟离说完,看向旅行者,“其他的事我也不多说了,我只是道残念,现在力量也快消散了。”
若陀举起手,指尖位置几乎全透明了。
“没有做什么事,也没害人。”若陀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放心。”
七
天色将暮,夕阳斜照,把若陀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直直地插入山谷,融进了山岩的阴影中,共同守护着脚下的璃月港。
远处黝黑的礁岩包容着浪的推搡,羽翼未满的海鸟披着霞光在余晖中回巢,繁忙的港口终于在暮色下恢复宁静,属于璃月港的世界开始变得安宁。整座城市伴着最后的天光入睡了。
若陀站在他往常矗立的山顶,这座也曾因他而建的国度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地呼吸。
或许是终于得以近距离游览一圈,此刻的景象虽然前段时间看了许多遍,今天怎么都不舍得移开眼。又或许是,今天他的身边不再空无一人。
若陀抬眼望向钟离,除了服饰有所不同外,他还和记忆里一般模样。
夕阳的一块已经沉没在山的另一端,朦胧的暖黄光晕毫无阻隔地穿透若陀的身体。若陀回头,属于大自然的天光即将消失殆尽,这个沉睡的城市只能笼罩寂静的漆黑。
仿佛有所感,若陀抬头看着那漂浮在空中的群玉阁,挑衅般地看着这个属于“人治”的最高建筑。
群玉阁似乎收到了信号,突然,周身泛出黄光,帷幕和木质结构捂不住乍泄的灯光,群玉阁静静地漂浮,柔和的光亮让它有了上下通透的澄澈美感。
像是响应群玉阁的号召,脚下的璃月港苏醒了,在最后一丝天光被群山吞噬时,若陀料想的黑暗并没有席卷璃月港,一扇一扇漏着泛黄灯光的窗户,一盏一盏亮起的霓虹灯,整座城市在天光散尽时,为自己建造了夜晚的太阳和群星。
神辉可遇不可求,但有些东西是凡人可以掌握的。
若陀忽有所感。
他最后看着钟离,释怀地笑了。
“我明白了。摩拉克斯,我可以好好睡个长觉了。”
那经历了千年攒下来的残念,不过是带着钟离做了一场不再切实际的梦。但只是隔了一场幻梦,此刻他们明明视线交错,却好似跨越了千年的时光,他觉得遗憾,又觉得理应如此。
随着最后一缕自然光线消失,若陀如星辉般沉入了黑暗。
钟离又站了许久,长风猎猎吹起他的长发,他伫立着,像若陀,又像千百年来的山岩。璃月港的世界又热闹起来,风声、人声如潮水般翻涌,可以他为中心的世界,却十分静谧。
旅行者轻手轻脚地爬上山顶,良久,只听到钟离说了一句。
“晚安,若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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