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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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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谁得知过他的音讯

-----正文-----

01

再没有谁得知过他的音讯,好似他就在那个浓稠得化不开的深夜里沉入了通往寻找另一个自己的湖底。

02

我们村子边上有一片湖。湖很大,我从围墙的一边走一圈走到另一边,包围着我的就从金灿灿的暖黄变成了不见五指的黑。太阳下的湖水是亮晶晶的绿,在周围深深浅浅的绿的映衬下,像是一整块巨大的苹果味果冻。而夜晚则不同,亮晶晶的湖水一瞬间像是飞到了天上,天地倒转。躺在树的枝桠上,让人有一种这是由湖底向上长到湖面的,经过了那么多的沧海桑田的时光过客的感觉。

一不小心自己就度过了那么多的地老天荒。

但是村长爷爷是不让到湖边上去的,离村子近的那部分甚至建起了高高的围墙以阻拦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说湖里是有水怪的,没有哪一片湖会反射出那样的光。我不服气,反问他们,那为什么有个词叫波光粼粼呢?他们说不出话来。

他们去找村子里开饭店的老李,他是出去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说的一定错不了。

“啊?湖水?那儿不是不让去吗,小孩子家家的别老瞎跑。不过说起来,还是有着亮闪闪的水的,镜面反射啊。”老李把屋里的椅子从桌子上放下来,然后开始往外赶捣乱的孩子们。

他们得到了新的名词“镜面反射”,觉得新奇极了,不论说什么话都要带上这个词,以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们说那湖一定是有问题的,不然为什么村长要把它围起来?那湖可以迷惑人心,不然为什么住的离那湖最近的聪顺就是那副模样?

我找不到话来反驳,但我始终觉得,那是不对的。

聪顺是个傻子,大家都这么说。

有人说是他小时候被冻到了,发烧,烧坏了脑子;也有人说他是被生生摔成这样的,父母都去下地干活儿,没人看着他于是直接放到炕上,忘了找点儿东西挡着,再回来的时候见他横在地上都没了知觉;还有说是他妈妈怀他的时候老吃药,吃药吃的。

反正他从小就跟一般孩子不一样。

他住在村子边缘的土坯房里,炕上有洞,抬头就能看天。长年穿着不知道从哪儿捡的一件皮大衣,破的皮都掉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露出来了内衬的看不清颜色的布。那大衣很脏,脏的让人觉得上面厚厚的一层油垢才是这衣服真正的外罩;它硬邦邦的,脱下来可以立在地上,还可以摆出来各种造型,挥手啊敬礼啊,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土地公公。

皮大衣里面是一件贴身穿的军绿色棉袄,泛着油光,最上面领口的部分黑漆漆的,好似在脖子周围有一个会吞噬一切的黑洞。扣子掉了个差不多,扣眼儿也都快烂完了,只虚虚在最上面扣了半个扣子。可能他是不会扣扣子,也可能是觉得这样才好看。

裤子是粗布的,穿了好些年,在屁股和关节的地方成了薄薄的一层,仿佛能透出肉色来。鞋子和棉袄好像是一齐做的,颜色很像。脚后跟包裹脚的部分已经磨没了,走几步就会露出来棉花,要掉不掉的在那里耷拉好几天,直到他追赶拿石头打他的孩子们时才会掉出来。

我怀疑他一年才会洗一次澡——在过年时村长代表村里挨家挨户送年货时,他就会被村长盯着在木桶里洗上个五六遍,直到水成了让人能接受的程度。

一般来说,他最常见的形象还是一头到肩膀的打着结打着绺的花白头发,敞怀穿着破棉袄和掉了皮的皮大衣,磨得薄薄的裤子,汲拉着没了后脚跟的鞋。走近他个两三米,就能闻见一股冲脑子的油腥子味儿。

他不常说话,也不怎么笑,成天里板着脸,让人见了有些害怕。我娘说,在他父母还没去世的时候,他还没这么傻。甚至上过两年学,好像还娶了个媳妇。

“那他媳妇呢,怎么不管他?”我问。

“死啦!人家好好一个大姑娘谁愿意嫁给个傻子啊。好像是刚嫁过来没几年吧,生完孩子,成天闷闷不乐的,说是什么郁、什么忧郁症。就在卫生院输液治着,输液的时候的时候给输死了。死人还怎么管他啊。”

“死了?怎么死的啊,没去打官司?”

“打什么官司啊都是乡里乡亲的。那大夫倒也赔了一些钱,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吧。你刘姨说是输错药了,她不是以前在卫生院管拿药吗……”

“那孩子呢?”

“孩子刚出生娘就没了,孩子他爹又是个傻的,没人管!没几天就也没了。给他娘回来报丧的时候才发现聪顺抱着那个孩子转悠呢,孩子早就没气了!娃娃才那么一点,哎呦浑身青紫青紫的,看着不是冻死的,就是饿死的。作孽啊……”

说起聪顺,我娘显得有些莫名的小心翼翼。她说,这人是个天煞孤星,养不熟的,克死了爹妈和家里的兄弟。没人管他了,但是就是命硬,死不了。可能真的是命里带煞。你以后可得离他远点儿。

03

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还是因为班里同学说起来他们每天放了学的保留节目——打灾星。

那天,二光他们心血来潮非要拉着我一起去,说什么好学生也不能太过脱离群众啊。闹得我没办法,只能跟着去。

他们一路上都叫着不成调的歌谣蹦跳着往村边走,时不时的捡拾着路边的土坷垃。说说笑笑,问起来这节目的具体内容,他们都闭口不言,好像在给我这个新入伙的“新人”保留着一些神秘感。

他们大声的唱:

出家门,进家门,傻小子,一个人;爹不亲,娘不爱,娶了媳妇丢了魂。克父母,克兄长,天煞灾星没人帮……

他们蹦跳到院门口,用围墙当做掩体,把我扯在身后让我看好了,然后在门口喊:“聪顺!聪顺!”

心里的好奇快要溢出来了,但想到他们的嘱咐又不敢探头看。听觉被无限放大,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好似震雷一般咕隆隆的在耳边滚过去,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那尘土从这个“聪顺”的脚下飞溅出来的样子。

这种好奇持续到他们把路上捡的土坷垃使劲丢向聪顺。

聪顺哎哎叫着但也不反击,他们就更加起劲了。土块飞过去,砸在他的身上,激起无声的硝烟。

“你们,这样不太好吧……”我说。

正扔的起劲的二光不以为意的说:“这有什么的,又不疼,闹着玩哩!那些大孩子们都是用的石头疙瘩,那个才叫带劲!不过四小,你也别嫉妒,等咱们上到五年级也就能用石头啦……”

战争截止在聪顺进了屋子。

我开始往回走,想劝他们,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好像在长久的对峙中,“欺负人”这一行业甚至形成了阶级划分和规矩。

04

我自那次以后,再也没有去参加过这样的活动。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聪顺,可是这样想的我,显然没有考虑过他的早饭晚饭是从哪里来的。

那时候是一个傍晚,夏末秋初。炎热的天气并没有随着太阳的下降而变得凉爽一些,还是那样的令人心情烦躁。学不下去,索性就搬了个马扎在门口坐着吃西瓜。

扇子摇啊摇的,扇出来的虽都是热风,但也让人感觉没那么闷了。扇着扇着,聪顺就从扇子背后走出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一身破衣服,眼睛眨也不眨的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没来由的就一阵害怕,打了个激灵。想起来娘跟我讲他是个“天煞孤星”的事情,我不禁往后瑟缩了一下,想着怎么才能不引人注意的跑回屋子里去。

脑海中已经规划好了路线,但苦于他盯着我我无从施展。心里越来越害怕,想着是不是要把爹叫出来的时候,聪顺说话了。

“饿,馍馍,饿,馍馍。”他重复着。

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这是要吃的来了。于是赶紧答应了一声跑到伙房去给他拿了两个棒子面馍馍出来。

还没等我跑到他跟前,他就冲上前几步给夺了过去,吓得我差点失声叫出来。

他站在我家院子里就开始狼吞虎咽。一个手拿着一个吃着,另一只手把那个馍馍紧紧的捂在怀里,好像生怕谁抢走了似的。我看他吃的困难,进屋给他倒了碗水。

他吃完,又把水喝干净了,然后抬着碗冲我递了递又收回来。我猜他这是还想喝水,就进屋拿了暖瓶出来。给他满上,他果然又快速喝完了。连喝了三碗水才停下来。

他的目光就从碗上收回来,看向我:“你,好,好……”

他连着说了两个“好”字,然后接着道:“我要去湖边,跟我女人,讲你给我馍,还给我水,我就饱饱的了。”

“你女人?湖边?”他女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哪儿来的女人?

“我女人,湖里,我,湖里。”他跟我连比划带说的,动作幅度大到我都担心衣服会不会裂开。

“我,湖里!你,湖里!”

驴唇不对马嘴的解释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可能是把倒影当成是真实存在的了,他以为他媳妇,家人,甚至他自己,都生活在水里。而只有他能上来,他们上不来。

“不对,聪顺,这不对!”二光从墙头上探出来个脑袋大声道,“你女人死啦!你爹娘兄弟们也都死啦!没啦!”

聪顺一愣,好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赶紧摆手让二光下去。

“你女人死啦!你爹娘兄弟们也都死啦!水里是假的!假的!”二光又重复了一遍。我赶紧蹬着凳子想把他推下去,让他可别再说了。重复这干啥,这不是拿刀往人家心口扎吗。

“谁,谁,谁?”这回聪顺说了三个谁,我知道他想问更多,但是他说不出来了。

“没有谁,二光骗你呢,”我说,“你去湖边看看,你还是能见到你自己!你女人只是藏起来了,还活着哪!一顿能吃三个肉卷子!好着哪,你放心吧!”

我便说边给二光使眼色,你跟一个傻子较什么真呢,把他哄走不就行了。

“听他跟你瞎说!”二光的身体又升高了一截,“四小,你还是好学生,你还是第一名呢!书上怎么说的!哥白尼那个课文怎么说的!我们应该坚持真理!聪顺,你女人死啦,生病,在卫生院输液输死的!”

聪顺瞪着扒着墙头的二光很久,久到二光渐渐没了底气嘟囔起来,不敢再直视聪顺。过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从墙上滑下去跑了。

聪顺呆愣了一会儿,端着碗直直就走了,步履匆匆,跌跌撞撞,说着:“找她,找她。”

看他那个样子,我也没敢上前去找他把碗要回来。收拾了水壶凳子西瓜皮,就进了屋,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

05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过了很久,我听人说村尾的老房子要推平修一个大垃圾场了。村尾?那不是聪顺家的地方吗。于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那村尾的聪顺呢?

没想到那人却是一愣,聪顺?谁是聪顺?

就是那个傻子啊。我解释。

“哦,那人啊,”那人在鞋底磕了磕烟灰,“早死啦!”

“死啦?前一阵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怎么就死啦?”

“说是有一天,大晚上的,那傻子冲着卫生院就去了,手里拎着不知道打哪儿捡的半截砖,哆哆嗦嗦口泛白沫的。人家大夫以为是羊癫疯呢,拿着手巾就要掰他嘴啊,结果根本弄不动!叫了好几个年轻后生去了才把他给制住!真是没想到啊,那傻子还真是有把子力气!”说着,那人就跟周围一圈唠闲嗑的人挤眉弄眼。

“然后呢……”

“然后?然后把他绑住打了一针呗!说是药物过敏还是什么的,咱也闹不懂吧,反正说是没多久就断了气了……”

“不过说起来,好像真是没见到那傻子的遗体啊,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管他哪儿去,绝户一个,找不见了正好,要不然不是还得咱们出钱吗……”

他们的生活依旧,空气里都弥漫着建新垃圾场的喜悦,再没有人谈论起村尾的聪顺,孩子们的保留节目也换了一个,好像从某一瞬间起他就从所有人的记忆当中消失不见了一样。

或许对他们来说,最终也不知去向的聪顺远远没有一个新垃圾场重要吧。

但是自那天后,聪顺的眼睛不知为何的长久的在我脑海里回旋,他直直的盯着我,好像一直要看到我的灵魂里去。那目光偶尔也会变得柔和很多,好像那湖一般,蕴藏着一个不明显的笑意。

当我坐在那高高的围墙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些孩子们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不然为什么我总是在波光粼粼里看见聪顺的影子呢?

时至今日,只有那首童谣还会偶尔响起——

出家门,进家门,傻小子,一个人;爹不亲,娘不爱,娶了媳妇丢了魂。克父母,克兄长,天煞灾星没人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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