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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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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线处,见商旅孤行。

-----正文-----

自踏入大漠之中,听着一摇一晃晕开的驼铃声,那旻只觉得整个人愈发昏昏沉沉。热浪一波又一波地舔舐着众人的肌肤,沙面也被炙烤得滚烫,仿佛这周遭的一切随时都能熔化在一起。

商队置换好骆驼,当日便进了大漠。听同行的人说,今夜怕是难再有好运找到馆驿歇脚了。白日就这般难熬,夜晚还不知又要如何。那旻心下嘀咕着,恍惚间思绪乱飞。他早已忘却幼时依规矩被塞入口中的蜜糖究竟是什么滋味了,反倒是临行前的那些日子清晰得如在眼前。

依着粟特惯例,男子二十便要出门走商了。那旻在他满二十的几个时日后,便搭上了一路要走长安的商队。母亲临别前对他百般叮嘱,还特地去托付商团首领求其关照一二。弟弟妹妹又吵闹着要去逛长安,那旻只得边许诺又边哄弄才堪堪安抚得住。

路途艰远,之后不只这些热闹、鲜活的日子,连前二十个年岁的琐碎也怕是要被他反复咀嚼了。

商队走走停停了几次,再一次停下来时,已然昏黄散落大漠。今日沿途所经确实没有寻到馆驿,领队只得选定了露天处歇脚,示意商队自行安顿。

待夜色渐渐落下,白日的余温逐渐消散殆尽。众人搭好了篝火,披着厚氅围坐成几处。

“那旻,这儿!”那旻拿着衣物刚走至篝火旁就听到一声招呼。他匆忙间转头,就看到了盘坐在地半抱着布囊朝他挥手的斯提沙。他点点头,快步走过去,披上手中的衣物便挨着斯提沙坐了下来。

“哥哥给你的照顾。”斯提沙顺手给那旻递出了一半刚烤热的干粮。

那旻忙道了谢,伸手接过,又顿了顿忍不住出声:“哥,来给讲讲大漠?”

斯提沙用力拍了几下那旻的肩膀,笑着答应。他比那旻大了近二十岁,身型也偏高壮些,深目高鼻在须髯丛生的脸上更显立体。常跟着商队走,经历故事和新奇见闻自然是不缺的。那旻对斯提沙的熟稔,不单因为一路来受他颇多照顾,更因从他讲的见闻中得了趣儿。

入夜的漠里一改白日的燥热,骤然冷冽。但火堆处,伴着零星外溅的火花噼啪作响的炸裂声,商旅们大嚼着饭食,肆意地交谈吹嘘着过往,将冷冽也点燃消散了。那旻支着头,听着他们讲漠中的蜃影,到游走于深漠的沙匪,再到沿途散落的列国重镇,更甚黄沙翠珠的敦煌、繁盛雍容的长安。斯提沙们眼里涌出对年轻时的无限追忆,而那旻的眼中则溢满对未来的幻想,一时间众人仿若于长安酒肆里围坐举杯。

那夜之后,一晃而过几个月,那旻早已将沿途故事听了个差不多,他对商旅生活愈发适应也愈发不耐。近日他唯能感到振奋的是,商队首领说再有月余便可走出沙漠抵达敦煌了。

又是露宿的一晚,正值那旻与斯提沙几人守夜的时段。

已至夜幕,漠上明月冷冷半轮。夜渐深,月愈移悬正中,大漠片片渐镀了月光似化沙作海,其间凸起的异石怪岩犹如暗蕴而出的波涛。夜风吹动间,沙砾游走的簌簌声响衬得四野越发旷寂。

突然间,斯提沙抓紧那旻的手臂,急促低语:“不对劲,快去把他们叫醒!”

那旻全身一激,盯到了远处几个晃动的黑影,声音带着颤抖:“那是沙匪?”随即他紧跟上斯提沙向众人的帐子跑去。

偌大沙漠总有许多流亡的人,他们往往为了生存下来而不择手段,有些就自然而然成了沙匪。一般只盯死了落单商旅下手的沙匪,今日竟直接劫道商队,那情况必然凶险万分。那旻对沙漠里游走的沙匪始终闻而未见,现在不免有些难以自抑地惧怕。

在商队众人起身间歇,沙匪已然靠近,呼啸着将商队围住。众人只得走出营帐惶然站定,商团首领硬撑着上前一步同匪首交涉。

那旻身处人群中,悄然四下环顾,小心地紧了紧衣袍里匆忙揣上的一袋天青石。匪盗除了七八人在看押他们外,其余人都在探查骆驼上的货物,还有几个已然抽身进了营帐之中。

乍然一声惨叫,前方交涉处变故突生,商团首领流血倒地,整个商队顿时混乱起来。“跑!”斯提沙的一声短吓贴着那旻后颈传来,随后那旻感到一股力道向后拉扯了他一下,腿随即打了个软,却也不顾揉捏便转身跟上。

沙匪们阻拦不及,放任了那旻一行约四五人仓皇间朝东北方向奔去。

少顷,一场临时起意的夜奔以那旻等人寻到一处半坍塌的烽燧结束。这处废弃的烽燧在夜色中为他们提供了暂时的遮掩。众人力竭般瘫倒在地上,欲挨过这长夜再做打算。

是夜,那旻睡得并不安稳,险中逃生的余波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全身,迟迟不愿离去。天色渐白,他终于爬起身,发现斯提沙不在后,便准备矮身去烽燧里探探。刚走入几步,他脚下便踩到一团东西,心下疑惑着继续绕过往前。这座烽燧已然塌毁不少,直到触及完全密闭处,他才原路回退,顺手拾起那包东西出了烽燧。

天光已然大亮,那旻坐着拆开了布囊,却意外地发现束着扎带的纸张少有损毁。纸面上入目的是略能辨识的粟特文字,他惊诧间细读,恍然发觉这竟是几封先辈未送达的家书。

几声响动间,斯提沙回来了。那旻将信札重新放入囊袋,又在起身时将其塞入怀里,同那袋天青石挨在一处。

斯提沙带回了不好的消息,昨夜商队处只剩下了一地凌乱,那旻几人听后一阵唏嘘与后怕。眼下没了商队,他们几人也几乎没了前路,只得碰运气寻找烽燧求助。

两个月后,那旻每每回想起当时处境,不禁心生庆幸。走投无路间,受了萨宝的帮助,他们几人才平安抵达敦煌城。这已是大唐天宝十四载的秋季,他们在路上从春走过了夏。敦煌城内仍是汇通八方、贩售不绝。那旻经斯提沙介绍,在一家同乡经营的酒馆帮工暂作停留,以待来年开春动身去往长安——他百般梦寐以求之地。

好景不长,秋冬之际,唐王朝发生了难以应对的动乱,朝廷一时之间放弃了边沙各城,敦煌前往长安的通路也就此阻断。

冬日里,那旻送别了返乡的斯提沙,继续留在了敦煌城。他难以忘却来时的命悬一线,也仍有心往长安的期待。生活无甚改变,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他依照习俗给自己名字前加了康姓,一袋天青石化为了一张写着康那旻名姓的地契。

匆匆几年间,康那旻常常展开囊袋里的信札,对着纸上的粟特文看得出神。他渐渐知晓了,这是四百多年前他的祖辈在战乱间从敦煌辗转送出的家书,人们称那场战乱为永嘉之乱,其浩大声势、影响长久,或许同他今时今日所经历之局势并无区别。那几封遗落大漠烽燧的信札,成为了他与过去岁月的连结点,也支撑着他熬过眼下的漫漫无期。

转眼又是几十年过去,康那旻转信了浮屠之法,遍观敦煌的漫天佛窟,也决意诚心营造一窟。他请了几位画工、塑匠日日处于窟中,再现他记忆中的大漠羁旅,作一窟踏沙行。敦煌,不过始终是他客乡。他在这里留下了些什么,这儿也许就能暂作游子的根了。后有同族来者,若得幸观之,应该也有所慰藉。

至于长安,更不过他梦中之乡,终是一生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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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头:5.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匿名咸鱼

作为一个考据废物,有在很努力地表达出一种期望:来去之间,会有人抬手拨弄开些许历史灰烬感受到余温,再笃定地跟旁人说它还是温的。

因落笔仓促,后续会开文详写,此篇暂作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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