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了拯救那个人所必要的代价。即使正是那个人构成了他的地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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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的道路一旦走上,他就再也不能回头。后来他渐渐意识到在程小时身上降临的意外只是伪装,所有的不幸都早有暗示。本来以程小时的性格,他在学校里相当受欢迎,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意味着不幸的源头不可捉摸。为此,陆光在许多轮回里做了很多尝试,排除掉能够排除掉的所有人,但总有层出不穷的新意外,厄运密布缠结,死神如影随形。到了最后,他甚至将自己也排除在外。
那一次在篮球场上,程小时和他打招呼之时,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从此,他成为程小时人生里一个沉默但仍然无处不在的,遥远的旁观者。程小时的其他关系也被他用各种手段排除,甚至不介意利用谣言和意外。有时望着镜中面孔,他只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邪恶冷酷得令自己都感到陌生。但这是必要的牺牲。即使代价是程小时和他一样孤独,即使彼此两人都沉沦在无边的痛苦里,但为了回避那死亡的厄运,这是必要的牺牲。
这是必要的牺牲。
默念三次,他从镜边离开。彼时程小时已经大学毕业,但照相馆仍然继承着父辈的名字。他坐在英雄照相馆对面的包子铺二楼,轻轻摇动望远镜,程小时还没醒来。
在程小时毕业回家之前,陆光已提前一年租下了照相馆对面的这个房间,以求尽量不着痕迹地融入附近。但与此同时,他依旧谨慎地不和他的保护对象产生交集。他会故意错开程小时的作息时间,尽量昼伏夜出,悄无声息地在程小时眼皮底下过着一种透明人般的生活。
——当然,其实这也只是理论上。
哪怕再谨慎,命运仍然爱捉弄他们。更何况程小时本来就是相当敏锐细腻的性格,陆光又有一张生来惹眼的面孔,哪怕只是偶尔偷懒没有开全视能力避开程小时,他都会猝不及防地和对方迎面相撞。程小时还愣了一下,随即友善地对面前的“陌生人”打招呼:“嗨!上午好。哎这位帅哥,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咱俩是不是高中和大学都在一个学校念的?我是圭大的!”
陆光没搭茬,只以扮演一个极其没有礼貌的路人的方式和他擦肩而过。但没过多久,他在后半夜随行程小时出门的时候,又被对方抓了个正着。其实是在保护——好吧外人看起来确实是跟踪——的路上,发现有另一伙醉鬼蹲在酒吧后面的小巷子里。坏消息是,这是程小时撸串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必须提前动手,但糟糕就糟糕在,在他提前走进小巷,试图扫清障碍的时候,竟是程小时神兵天降,大喝一声放着我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小混混们打得满地找牙!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程小时亮闪闪的眼睛,关心地说“没事吧,他们没有为难你吧”的时候,只能报以沉默。而且坦诚地说,这些醉鬼确实……还没能来得及动他一下。也最多只是发生了两三句口角的程度。所以结果就是,在场的所有人后半夜都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
程小时确实只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但陆光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已经决定把没礼貌的路人扮演到底,只能硬着头皮说,最近经济不好,诈骗横行,世上没人平白无故地帮陌生人,我有理由怀疑这位路见不平的所谓好心人,其实和他们是一伙的。
程小时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张疲倦的,刚才还担忧地看着陆光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血色全失。陆光仓促地移开视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程小时指着鼻子骂他,气鼓鼓地走了。警察后来也忍不住过来调解。小警察姓陈,陆光其实也面熟,知道他刚结婚没多久,家里老婆还在怀孕,毕竟十多年前就见过的。陈警官还跟他解释应该不是这个情况,这位小程先生真的只是个路见不平的好人。监视器的目光不断跳跃,在淡蓝色的薄夜里一路跟随程小时,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照相馆中。陆光终于能够回过神。
他看着陈警官为难的脸孔,说,不好意思,是我多心了。
如履薄冰地,一个崭新的九月来临。揭下九月十二日的日历,他总算松了口气。彼时又是一个雨天。傍晚,陆光在街尾吃猪脚饭。挺火的一家猪脚饭,他和程小时以前就一直爱吃,现在这个点,也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候。但程小时大剌剌地坐到他对面,喊着要一份一样的套餐的时候,他仍然有些猝不及防。
“是你啊!”
能力总不能一直开着,他会头痛。这种小事又只是随机发生。但陆光确实是感到局促……毕竟目前在程小时眼里,他这次是个诡异又不讲理的陌生人。可他本来以为程小时是要向他发难的,程小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瓶又一瓶地灌酒。陆光的心脏随之蜷缩起来。
望着程小时沉默的脸,他感到呼吸困难。这一次的程小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因为过度孤僻。由于他不断地暗中用各种方式斩断可能和程小时过分亲密——无论是友情还是别的什么——的人际关系,如今的程小时与他曾经的每一个恋人相比都更加安静、阴沉、敏感。
你是在惩罚我吗?陆光想。你是在向我展示我是如何伤害你的?你也有所察觉,是吗?
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他甚至不敢开口劝程小时别喝那么多酒。程小时没有觉醒能力,照相馆的生意又一如既往地差。其实平日里,连现在这份猪脚饭程小时都不太舍得吃,更别说一瓶又一瓶地灌啤酒,哪怕这啤酒是店里最廉价的、平日里的他一口也不会陪程小时喝的牌子。
程小时渐渐地喝醉了。他醉起来,反而比平时话多。虽说对面的风衣青年一直只是沉默地拨弄碗里的米饭,但这一次居然没有立刻跑掉,他在醉意朦胧里想。所以他开始继续喋喋不休。其实很奇怪,为什么?明明知道面前的是个怪人……但总觉得,跟对方这样聊天,其实他是不会拒绝的,至少今晚不会。
这算是投缘吗?还是因为他想得没错,这家伙其实一直看着他很久了?
程小时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继续饮酒,继续跟陆光说话。廉价酒精使他的视野也渐渐模糊,他看不清陆光的手一直在颤抖,也看不清陆光有数次蠕动着嘴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没说话——但他最后感觉到,在他的头垂向桌面的一刻,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托住了他。程小时一把抓住了他。
两个人相对而坐已经太久了。天早已黑透,店面里没什么人了。在一片寂静之中,他问陌生人 :“我们……其实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上次的事情,抱歉。你帮了我忙,”男人生硬地说,“我……不该怀疑你。”
“我的意思是,更早以前。”
“你说半年前?确实,应该吧。我在这附近住了有一阵子了。”
“不是哦。”
陆光看着面前的黑发青年轻轻地,轻轻地笑了起来。心脏像是被那片澄澈慢慢地切开,渗出了血。他听到醉鬼大喊大叫:“更早,更早之前!”
抚摸着程小时刘海的手僵在半空:“不记得了。”
但程小时握着他手腕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仿佛只剩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拼死抓住他似的。程小时甚至抬起头来看他。在这一刻,他突然弄不清面前的程小时究竟是哪一个程小时了。
是从未被我爱过的程小时?还是那个明明爱着我,非要将我无情推开的程小时?又或者是明明说着永远永远在一起,却每一次都要弃我而去的程小时,那个将我害到如此境地的,世界上最坏最坏的程小时?如果你不是那些程小时……你只是一个陌生的,崭新的程小时,那我都这样冷漠这样多疑了,我已经成为了你最讨厌的那一种人,我这一次对你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情——如此粗暴地干涉你的人生——我已经成为你的不幸本身了!
可你为什么还愿意向我微笑?
冥冥之中,陆光仿佛听到命运的钟声。他能够隐约察觉到。即使到了这种地步……程小时可能依旧对他抱有好感。
但这才是令他最绝望的事情。
难道犹如死亡无法回避,爱也是无法回避的事情吗?无论有多么小心翼翼,我们终究还是会陷入同样的涡流之中吗?
有种无所遁形的不安。他前所未有地想要离开。但在他起身的时候,程小时突然问:“你……你真的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整个街区所有的监控器指示灯在暴雨中激烈地闪烁起来。
而白炽灯下,陆光的面孔一如既往银镜般沉静,只是轻轻闭上了那双幽蓝色的眼睛。程小时。他面色酡红的情人,他近在咫尺的情人,他三千弱水里唯一的浮木,时间长河中唯一的道标,他无数次曾用双手和嘴唇亲自感受过的,他短暂拥有又不断失去的,那明亮活泼漆黑潮湿永不可得的——他的■■■ ——正因为是你,我才什么都无法回答。
“你喝醉了。”
陆光决绝地转身,去前台买单,拿起雨伞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天花板角落里的监控器闪动了一下,程小时低下头,双臂折起,把头环在里面,肩膀颤动了好一会儿。便利店灯箱的冷光照亮了五十米外陆光的脸孔。雨沿着伞骨的边缘落下,他脸上的冷雨犹如此刻程小时脸上的泪水一样。
他走进便利店,在冷柜里拿了两支生啤。明天就好……明天。他想。对不起,程小时,还有最后一日,等等我。
他会在明天制造偶遇,刚好拿着这一个程小时从没喝过,但每一个程小时都喜欢到不行的生啤。他会为昨天和之前的事情道歉,他会请程小时吃东西,他会和他一起回到照相馆,犹如过去的许多年那样爱他,保护他,一切还不晚,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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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光仰望天花板。
雨停了,九月十三日的阳光落满了整个照相馆,照亮了漆黑色的老旧房梁与摇曳失温的男子尸体。
警笛如潮声鸣响,警察冲进深绿色的大门。潦草的遗书被他紧紧握在手中,血红的眩晕在耳鸣声中猝不及防地咬住他的喉咙。
程小时在昨夜就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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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者的影子穿越死者的。程小时从暗房里走出来,突然把脸蹭到了陆光跟前。
“想什么呢陆光?”他眨眨眼,“看你眼神都直了!……哎,不是。怎么感觉又烧起来了。你早上不会又没吃药吧?”
“我吃了。”
与此同时,手背又贴了过来。但没等陆光说什么,程小时反而乐了:“不过你还真别说,某张小白脸平时面无血色,现在感冒了,怎么感觉反倒有点人气儿了?”
一天到晚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但陆光现在反而庆幸生者的声音拯救了他。程小时的眼睛还是亮着的。程小时的脖子上没有可怖的勒痕,是个健全的,天真的程小时,是被他很好很好地保护住了的程小时。生命的温度从挚友的掌中源源不断地渗入他的皮肤。陆光这一次没有再打掉程小时的手。他甚至不着痕迹地用脸轻轻蹭了蹭,就像那个雨夜程小时对他做过的一样。
但很明显,程小时完全没有发觉搭档的异常。他只是问:“对了陆光,晚上你有什么想吃的?活干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出门买!”
“随便吃点外卖就行。”
“吃外卖不健康!”
他真是哭笑不得:“你也知道?”
“不是我知不知道的问题哈!”程小时摆手,“我的意思是,咱们家现在不是情况特殊吗,对不?有个病号,我总得照顾照顾吧?哎我刚才又刷到一个面条特别好吃我给你看看……我手机呢……”
原来只是自己闲不住。他就知道。
“……做饭十分钟收拾两小时,你还是饶了我吧。”
“今天又没说让你收拾,本老板难道在你心里是这么个残忍无情压榨员工的资本家形象吗?”程小时哼唧着,“行啦!你要是没什么想吃的,我就看着买。那你到底要不要吃面条?”
“那再加两个肉菜吧。红焖羊排——”
“这是发物?!”
陆光一本正经:“病号免疫力不足,必须摄入蛋白质。而且你说的这个发物到底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具体原因具体分析,如果非按照中医的理论,那我这次又不是风寒——”
程小时捂起耳朵:“行行行别念了我看你就是馋了,哪来的这么多理由,哼哼!”
“怎么是找理由,我是认真的。”陆光说着去拿手机,装出一副要跟程小时理论到底的样子,但程小时已经上楼去了。陆光重复了一遍:“红焖羊排!”
“红焖不行!”程小时还在坚持,“清蒸吧!”
总之他又一次得偿所愿。
这让陆光心情短暂地好了一会儿,能够在程小时离开之后站起身来,迟来地料理照相馆里的观叶植物。与此同时,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更多的眼睛沿着程小时出门的轨迹渐渐睁开。
他能够看到照片里发生的事——也就是说,其实这一切,必须依托照片。但毕竟如今的他,本来就身处时间的海底。
这是在第一次下潜之后他逐渐染上的恶习。
最初的最初,只是为了保护程小时的安全,与此同时顺带着训练一下自己的能力罢了。但他下沉得太久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本心早已难以自控地变质。直到如今,他早已习惯自己这种灵魂半抽离的,在不可见的蛛网之上时时刻刻盯着程小时的状态。或者说,某种程度上这已经成为陆光安全感的来源。
就算明知道持续使用能力要付出代价。但他早已付出太多代价了,不是吗?
如今的他虽然还是陆光,却也仅仅只是“陆光”。他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谁的丈夫,当然也注定无法成为什么人的父亲。因为他下潜得太远了。通过一张张照片,他反复地下潜,在下潜中又下潜,从未上浮过,也忘记了回去的路。他是连存在都行将模糊的时间悖论,是早已被水压改变灵魂的形状,和陆地生物面目迥异的深海鱼。
但这是为了拯救那个人所必要的代价。即使正是那个人构成了他的地狱本身。
与此同时,程小时走进菜场。他甜美的小型地狱惯爱斤斤计较,正在菜场和老板打嘴皮子仗,最后还要挂着笑脸,要老板给他干脆处理好的净菜。懒货。好吧,也不能怪他,陆光想,毕竟照相馆里没有厨房,收拾的力气能省则省吧。
但不是说好了很快就回来吗?怎么走着走着,又开始在路上招猫逗狗?
放学的小学生们聚在路边看凉亭里的猫,讨论着“这是猫还是石头?我看像猫,但是是猫的话怎么一动不动”,程小时倒是好,直接喵喵地走了过去——结果猫居然反喵了回来,小学生们喊着“哎呀小猫咪”一拥而上,狸花猫则穿过他们,从凉亭上蹦了下来,纠缠着程小时的脚喵来喵去,躺在了程小时的脚面上。程小时受宠若惊地又“喵”了一声,直接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在了地上,伸手去摸狸花猫。其实连陆光也颇为意外,因为伊丽莎白之前都没有这么亲近过程小时。不过这只狸花猫蹭着蹭着,就用头去顶程小时的塑料袋,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程小时总是会一次次栽进同样的招数里。更何况,他知道程小时有多吃软不吃硬。
趁狸花猫吃东西的时候,程小时还一直拍照——他太爱街拍了。实际上这一路他没少给陆光发消息:色彩缤纷的菜场摊位(陆光你看这色彩搭配)、从儿童浴盆里爬出去的河蟹(越狱失败!)、街边尚在装修的连锁咖啡店(终于开到咱们这里了,陆光,等你好点了咱俩来薅羊毛)、树下搬家的小蚂蚁(真好玩!)、以及“卧槽,陆光你看这么大的一个蜗牛!”。
茶几上的呼吸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滴水观音的叶片轻轻摇曳。白痴……别玩得忘了时间。陆光在心里叹息,马上又要下雨了,快点回来。
但程小时还在便利店里和新来的店员聊天,顺便考虑着如果有活动,要不要真的顺道买点新品咖喱关东煮。其实哪有什么新品特惠,完全是这个小姑娘对他心存好感,嘴上说着半价,给程小时装了满满一碗。无所谓,十五分钟后全都由他陆光通通吃掉。
任幽暗心思轻微地在脑中旋转,陆光点亮屏幕:买完东西了吗?便利店里程小时刚付完款,他的消息就从弹窗里跃出来。店员小妹还想跟程小时说些什么,男孩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先走啦!”
于是陆光心情平静地放下手机,呼吸灯又闪。不要又把蜗牛的照片发一遍,你猜我为什么不回你?……唉,这次怎么是视频。还有,过马路的时候不要玩手机,说了多少次了就是不听,这家伙——
乔苓的短信突然切进来,说是肖力那边说发现了李天辰最近行踪的部分线索,他随便打了一眼。照片里并没有太多有效证据。他如实地向乔苓答复。沉默半晌,对面发短信又问:听程小时说你这几天又生病了,陆光,你……真的没关系吗?
谢谢乔苓姐,我没事的。每次这个时候,都会感冒。想了想,不确定是否会被乔苓理解成某种弦外之音,又改成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感冒。
刚从医院回家没几天的时候,有一天程小时没在,乔苓拦住了他。
“陆光,我有事情要问你。”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乔苓说她继承了李天希的能力,说看到了陆光记忆碎片里其他的,她从没见过的程小时:不止是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的程小时;还有因为伤势太重,失去自理能力,精神失常坠楼自杀的程小时;在遗书上写人生失败,没有朋友,又无法还清债务,等不到爸妈回来,走投无路只能上吊的程小时——乔苓的聪敏远超常人,只是短短的几个记忆闪回,竟能使她如此接近正确答案。
然而他早有预料,只是面不改色地对乔苓说,李天希的能力能看到的说不定并不止记忆,也有梦境。印象深刻的梦境会内化在记忆里,成为一个人人生的某个部分。
“所以,陆光。你想说那些只是你做过的噩梦,对吗?”
“至于为什么会做这些噩梦,”他顺着乔苓的话说了下去,“我也不知道。”
女孩仍旧凝视着他,清澈见底,犹如利刃。他又一次感到熟悉的局促,但他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没能让乔苓看穿他的真实想法——或许吧。因为最后她只是轻轻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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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确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重大的命运节点无法改变,但抵达命运节点的路途无法预测。在以前的轮回里他从来没有见过那对兄妹,正如每次程小时的死因都不尽相同。
即使拥有超能力,仍然无法回避肉身受到重大伤害,最终死于生活无法自理的精神崩溃;即使身体健全心智坚定,仍然因为被周围的朋友陷害出卖而意外身亡;即使没有任何能够陷害他的人际关系隐患,仍然无法回避巨大孤独和债务缠身的心理压力自寻短见;即使这一次,陆光下潜之后立刻推进计划,利用中间人成为了时光照相馆真正的房东,给乔家足够的周转资金能够使其不用再走投无路卖掉这处地产,程小时也没有了生活压力,但仍然无法回避更不可预测的危机的降临。
厄运层出不穷。
有时候陆光也会质问自己,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他是不是真的应该像程小时一开始所说的,干脆彻底放弃这家伙比较好?
——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但你不一样……你有更好的人生。不,我不是……我的意思只是,陆光,我希望你幸福,因为咱俩是最好的兄弟,所以只要你幸福地活下去,我也就获得幸福了。我们谁获得幸福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程小时走的时候没关安全灯,他静静地走入红海中,熄灭。往日的幽影险些又将他吞没,他关上暗房的门。一声轻响。
陆光,你不能再想下去了。
与此同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雨又开始下。湿淋淋冰冷冷的地狱带着热巧克力和芋头牛奶走进照相馆,终于回到陆光掌中。之所以湿淋淋冰冷冷,是因为程小时的伞终究还是被刮坏了。他刚一进来就絮絮叨叨地抱怨:“什么鬼联名雨伞,卖得这么贵,质量这么差!”
陆光顺手拿过咖喱关东煮,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都说是联名了。所以叫你不要买没用的东西。衣服赶紧脱了上楼换干净的。等会儿一起洗了。”
“其实好像只是伞骨的问题。”程小时站在门边,旋转着雨伞,轻轻地拨动着伞骨。
但陆光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了。晚点我帮你看看。”
“嗯,等你感冒好了!”
程小时把门口的牌子一转,关上门。雨伞放在门边,他接过程小时的外套。时光照相馆今日闭店。
不久之后,洗衣机嗡嗡地响起来。程小时从柜台下面搬出电磁炉和蒸笼开始大展拳脚,他则坐进厅里,又不想和程小时靠得太近。有时陆光也确实觉得自己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程小时说他别扭,倒也没错。
然而更加危险的时刻即将到来,他一边撕开关东煮的塑料袋一边想。实际上,因为下潜了太多次,他已经到了对周遭重复上演的一切都兴致缺乏的地步。程小时刚才问他想吃什么,他满脑子想的只有想咬一口程小时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嘴,最好从那里开始直接把程小时整个人都活吃下去,彼此合为一体,不再丛生忧怖。
但很明显这做不到。
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伤害程小时。所以他也只是想想——从想生吃掉程小时,到想如果程小时把他生吃了也不错。也许是之前总被程小时说他唠唠叨叨的样子像唐僧,说多了之后,陆光看着微信里程小时的猴子头像,总是会想起西游记里吃掉唐僧肉能够长生不死的设定,再想起每一次的厄运之中,总是他犹如受诅咒般幸免于难。如果程小时真的要吃掉他的血肉才能活下去呢?如果两个人交换血肉吃下去,就能将彼此的命运互换,又如何不行呢?
要不然,下一次真的喂一点血给程小时试试吧?
食物的香气弥漫整个照相馆,暴烈的幻想开始在脑内交织。程小时此时恰到好处地端着盘子走到茶几边:“来咯!”
陆光立刻伸出筷子夹起羊排,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程小时意外地看着他,随后又笑:“哎哟,这是真饿啦?怎么样怎么样,程大厨久违的手艺……哎哎哎,别吃得这么快,喂光光同学给点面子好不好?你味道都没尝出来吧?”
但他没说话。他只是一边将骨头上的肉都用牙剥了个干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小时的脸。他盯得太久了,程小时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怎么了,继续吃啊?看我干嘛,难道你被本帅哥英俊的面庞迷住了?”
他移开了视线。牙齿撕碎祭品,汁水温热甜美地流进他的喉咙。陆光垂下头,幻想着此刻吞咽的是程小时的声音与血肉。
终于久违地,鲜明地感到了饥饿。
以身边名为挚友的恋人为佐料,陆光享用了一次堪称丰盛的晚餐。或许真的是太饿了,仔细想想,白天也确实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才会如此不停地想要干脆吃掉程小时算了。吃完了饭,程小时说要洗碗。他想活动活动,也拿起碗,程小时却说:“你是病号,歇着吧。”
“我又不是玻璃人。”陆光说,“洗个碗还是可以的。”
“你以为你占我便宜?一次抵三次啊!”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陆光计上心来,故意拿着碗左摇右晃地往水池边走:“那我还是努力一下吧……”
果不其然,他被程小时慌忙拦住:“还说自己不是玻璃人呢!行了行了,躺着去吧!我开玩笑呢。……这次就算本老板大发慈悲,员工福利!还不快点说谢谢小时哥!”
陆光面无表情:“贫僧谢过施主。”
程小时一把拽过他的碗:“还贫僧呢。哼哼。酒肉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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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了晚饭洗过了碗,洗衣机停转。笔记本电脑的荧屏照亮了陆光的脸,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程小时忙里忙外。不过忙也没忙多久,程小时认真的时候向来利索,一阵风的工夫,他就已经靠在陆光旁边,压在抱枕上打他的手机游戏了。
程小时打累了游戏,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盘腿坐着。他爬起来的时候卫衣下摆轻轻摇晃,露出腰间疤痕的一角。监视器闪动了一下,他回想起以前这时候,程小时总是会扑进他怀里,干什么呢陆光,别总盯着你那电脑看了,我都累了,一边说着,一边黏糊糊地抱着他蹭,想要他的亲吻。但如今的程小时只会伸手取一只茶几上的苹果,向空中抛起又接住。一声轻响。
程小时根本没有注意到,陆光侧过脸,又望向他。
如果除去彼此已并非恋人的因素,如此平凡的镜头已无数次重现。然而万事万物皆有尽时,陆光注视着程小时的面孔,很恍惚地想,这一次的你会原谅我吗?
原谅我——又一次擅自强行将你拉离既定的命运?
可这是程小时率先对他犯下的罪,陆光想。最初本该死去的是我,是你强行让我活了下来。那一次的后来他问程小时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程小时的回答却是: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所以……哪怕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像从前那么做吧!”虽然语气很笃定,但程小时的视线躲躲闪闪,“……你……啊,不是不是,我说这话不是为了让你有什么心理压力,也没有怪你……陆光。陆光?你没生我气吧……”
“没有。”
残阳如血,落满病房。他为程小时削苹果的刀停下,随后自然而然地捡起果皮,扔进垃圾箱。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像是在竭力忍耐自己的痛苦,不让程小时看清他的脸。虽然这时的程小时已无法看清他的脸了——他的一只眼睛已永远失明,同时伴随着一只手和一只脚的行动失能。即使如今能力还在他身上,但程小时再也做不到什么了,包括重返过去,回避那个令如今的自己必然生不如死的意外事故。
皆因身体状态直接继承自能力者本身。这正是祝福和诅咒的一体两面。
自事故以后,他努力地做复健训练,陆光陪着他。他本来一直说陆光不用陪着他,打发他回去白天打理照相馆,晚上来这边照顾一下。前一阵子一直是这样的,直到今天医院打来电话,通知他程小时自杀未遂的消息。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他疯了一样地跑进医院,到达病房时,迎接他的是一张比以往更加苍白沉默的脸。二人在沉默中彼此相对,久到给了他几乎过去了一个世纪的错觉,程小时终于抬头,轻而哀伤地恳求他:“陆光,你能不能……杀了我?”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耳朵嗡嗡作响,他听到程小时重复地请求他杀了他,他说他自己果然还是下不了手——他三步并做两步捂住程小时的嘴,简直大吼出声:“程小时!你说什么傻话!”
程小时挪开了他的手。
“我是认真的。”他说,“昨天,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护士姐姐把这段日子的账单,拿给我看了。陆光,你说实话,咱们两个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朋友之间借的。乔苓姐,董易他们,其他的街里街坊,还有保险赔偿……”
这是他的第一次人生,他对程小时说的都是真话。程小时点点头,他也知道陆光对他没撒谎。
“但是陆光,我……我治不好啦。”
“……”
“所以,我不想……再欠大家的债了。也不想欠你的债了。就算为了我好,可以吗?”
最初的红海之中,地狱渐渐凝为人形,向他微笑。
“放弃我吧。别再住院了,复健也不用做了。就这样吧。其实爸爸妈妈应该也不会回来了,我也,我也知道的。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但你不一样……你有更好的人生。不,我不是……我的意思只是,我希望你幸福。……因为咱俩是最好的兄弟。所以只要你幸福地活下去,我也就获得幸福了。我们谁获得幸福都是一样的,不是吗?……算了,算了。你不想听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饿啦!我要吃苹果。好陆光,给我削个苹果吧?”
面孔与面孔的重合。视野有一瞬间又成为血红色,是地狱终究从天而落,在他面前粉身碎骨的血红色。陆光的视线久久停在程小时的苹果上。
苹果。
冰冷的、赤红的、心脏一样的苹果。
三下五除二,程小时将苹果啃了个干净。他懒懒地伸了个腰:“时候不早了,陆光!咱们两个谁先去洗澡?唔……你先去吧!洗完早点睡觉。这不是还在感冒吗。”
陆光点了点头。
总记得要留热水,他没有洗太久。从卫生间走出来,程小时和他擦肩而过,走了进去。用毛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视野中又渐渐起了水汽。又把手机留在浴室里了?不,只是忘了拿出来。
真的只是又忘记拿出来罢了。
夏天的时候热水器坏过一阵子。为了省水,程小时甚至还试图跟他一起洗澡。他对此做出的反应当然是第二天迅速找人上门修好了热水器,然后看着乔苓和程小时在一旁扯皮,这份修理费究竟应该谁出比较好。后来程小时问他,喂陆光,你就这么不乐意和我一起洗呀?都是大男人,怎么,你害臊吗?
很罕见地,那时的程小时歪头看他,一双小狐狸眼微微眯着,几乎有了恶作剧般的意味。如果不是陆光太了解面前这家伙没了他的引导,大抵这一生都不会察觉彼此朋友以外的感情,他真的会以为此刻的程小时在故意引诱他。那个时候他用浴室太小夏天太热之类的理由敷衍了过去,但那个夜晚,迷梦又无穷无尽地侵蚀他。
就像现在一样。
一墙之隔,隐隐传来程小时哼歌的轻声,而朦胧雾气之中,正凝结着他永恒青春的梦。他看到濡湿的头发,看到伶仃的蝴蝶骨,看到蜜一样闪烁着光泽的皮肤,看到二人腰侧位置相同的疤痕。程小时潮湿的手擦过自己的腰际,连带着他的伤口也传来一阵莫名的酥麻。陆光用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去消化这种酥麻感。他再度分明地想起他将那片腰压在浴缸瓷片上时,对方的喘息与温度。
但梦也只能永远是梦了。陆光已决不能背叛和陆光的契约,犹如他最开始和程小时约定好的那样,我们再也不能逾越那道作为朋友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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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你其实可以活下来的。所以这一次也活下来吧。虽然这只是我擅自为之的愿望……但也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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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时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陆光依旧坐在沙发上。冷光在搭档的眼镜边缘徐徐流淌,其实是雀德公司的天眼查报告和刘氏家族更深的、更不为人所知的近况。当然这些程小时是看不出来的,尤其在他走过来的时候,陆光不着痕迹地切换了网页。程小时只是单纯地走过来,把陆光遗落在浴室的手机拿给他。
“又把手机忘里面了吧。”
“谢谢。”陆光说,“我刚才还在外面找了一圈。”
程小时笑眯眯地递给他,陆光接过。挚友的手此刻太潮湿柔软,他仿佛接过的不是手机,而是又一片水汽蒸腾的幻梦。打哈欠的程小时,猫一样伸展的程小时,用擦拭过他头发的柠檬黄色毛巾擦拭自己头发的程小时。他又一次没能控制住自己,盯着程小时看了又看,但程小时毕竟早已习惯被搭档如此注视,只是问他:“现在还不睡觉?”
“我一会儿再上楼。”
程小时又打了个哈欠。
“注意休息哦。不许熬夜!不是……你头不疼了?”
“好多了。”
“那也记得早点睡觉!”
程小时转身上楼去了。
这一次,他的影子真正地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临走之前他让程小时关上了厅里的灯。月色取代人造光源包裹住了他,显示屏的滚动也随之静止。陆光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
程小时换衣服,程小时抱着手机又刷了好多猫猫狗狗,程小时在微信上和人闲聊,程小时切换窗口,对他发消息:晚安,陆光。
荧屏终于熄灭。
晚安,程小时。
他闭上眼睛。所有的眼睛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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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D/TB 少年溺爱 还有合志余量~~
是中日合志!收录了30+位光时老师的作品~~